女人
2024-10-08 22:25:21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今天為顧及鳥獸的繁殖,定有狩獵期,往昔則無。只因秋冬季,鳥獸肉肥而美,所以這段時期自然就成為狩獵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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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要想狩獵,夏天和春天也照樣可以出獵。忠利喜歡放鷹狩獵,為了準備冬天狩獵季節,訓練老鷹,即使在盛夏,也常出獵。獵場大都選在城南的中灘和城北的黑石原。
九月過半後的某一天,忠利帶著有吉賴母以下近侍四五人,由武藏陪同,到黑石原狩獵。當天,忠利穿中國花布短褂,隨從則穿白綿短褂,褂上印有藩名,寬袖呈暗紅色,有邊,頭戴黑皮斗笠。眾人都騎馬,賴母的馬上放著忠利的愛鷹「有明」;武藏馬上同樣棲著「明石」,跟隨在忠利之後。
「有明」和「明石」都是相當卓傑的名鷹,捕得雉、兔十幾隻。不久就到了黃昏,經過一日清游,一行人踏上了歸途。
武藏把老鷹交給鷹匠,獨自騎馬,落後一行約兩千尺左右,到了清水村。
這時,有個著旅行裝束的女人蹲在路旁,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一面飲泣一面撫摩女人的背部,武藏看見後,勒住馬,出聲問道:「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突然間,腹部劇痛……」
「哦,一定很痛苦。」
武藏下馬,從印盒中取出止痛的藥丸,讓女人服下。不多久,痛楚似已減輕,女人站起來,施禮作謝。她面容消瘦,但很清秀,似非本地人。武藏問:「想來你們母子是出行在外的,不知要去哪裡。」
「是的,我們從江戶來,要到肥後熊本。」
「噢,到熊本?」
女人仰視武藏。「對不起,閣下想來是細川家臣,有事請教。」
「好,只要知道,無不奉告。」
「細川家的兵法指南有位叫松山主水的先生吧?」
武藏吃了一驚,但仍平靜地問道:「什麼,松山主水?那你是——?」
「我是跟主水先生有過關係的阿光,這孩子是我跟主水要好時所生的獨子,叫年彌。」
女人見武藏認得主水,眼中露出了光芒。
「真的?你是主水的女人?」
武藏憮然,輕聲自言。
「你認得主水吧?」女人低聲問。
二
武藏靜靜回答:「認得。」
「嘿,認得!」
「但,你別驚慌,松山主水今年在此地去世了。」
「哦!」女人變了臉色,頹然倒下。「啊,寶寶,爸爸……」
說著她抱攏小男孩,放聲大哭。武藏不知所措,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善言安慰母子兩人,但武藏對此卻很為難。
「事已至此,理應節哀,徐謀後計。你還認得其他什麼人嗎?」
聽武藏這麼說,女人突然想起,道:「不,不認得什麼人了……」
「存款呢?」
「所剩無幾……」
武藏突然想起由利公主。
「若不嫌多事,我想引介你認識一位我的朋友,你可以和她商量一下今後的行止。」
「好的……這位陌生先生,你既然認得主水先生,我非常感謝你的恩德,可否請教先生大名!」
「我叫宮本武藏。」
「啊,武藏!」女人嚇得似要仰身倒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
女人說著退後兩三步,高喊道:「武藏先生!主水是你殺的嗎?」
武藏冷冷地說:「不是,我沒殺他,我很愛惜主水之才。」
「這是真的?」
「嗯,絕不虛假,我在最近兩個月前才到熊本。」
武藏回答後,轉身向小男孩說:「小弟弟,我抱你騎馬。」
說著他輕輕抱起小孩,騎上馬。
「馬上就到城下町了,請跟著來。」
這女人就是主水在浪人館時所愛的使女阿光。主水突然離開了江戶,當時阿光已有孕在身。
她在做工匠的父親家裡撫養這個孩子長大,風聞主水為細川家所延聘,而且還是獨身,思戀殷切,遂離開江戶前來熊本。
阿光從後面眺望馬背上的武藏,邊走邊想:確是像父親那樣慈祥的人。接著她突然想起了由利公主:「主水始終獨身,一定對公主的愛無法如意。而公主又傾慕武藏先生……」
三
點燈時分,武藏領著阿光母子到了島崎白梅庵。這也是武藏第一次拜望公主。但武藏曾仔細觀察地形,所以不致迷路。
武藏把馬系在門外,站在大門前,喊道:「有人嗎?」
由利公主立時出現,兩手伏席說:「請等一等。」
但一看是武藏,她滿臉立刻泛紅。太出乎意料了。
「哇,是武藏先生。」
「由利小姐。」
兩人都目不轉睛地互望著對方。
自從在島原戲劇性地別離以來,已經有三年沒見面了。但,武藏很快就說明來意。
「由利小姐,這母子……」
說著他回首望著站在背後的阿光母子。
「啊!」公主和阿光都小聲喊道。
「哇,你不是阿光嗎?」
「你是由利公主!」
「武藏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武藏深感意外。
「你們好像彼此都認識啊?」
「先且不談,武藏先生,阿光,請裡面坐。」
「那,你這位女士也認得公主?」
「是的。」
阿光母子雖然不知所措,還是跟著武藏進入房裡。
老僕婦送來茶和點心招待他們。公主整理服飾後又走出來,已恢復平常鎮靜的樣子。
「由衷恭賀出仕為官。」
由利公主施禮祝賀,武藏回禮道:「這次仕官雖仍然有點躊躇,但基於跟忠利侯多年的情誼,終於決定老後出仕從公。由利小姐仍清健如昔。」
公主接著問阿光:「阿光,你怎麼到這裡了?」
武藏接腔道:「今天陪主上到黑石狩獵,回城途中,視路旁有位女士腹痛甚苦,給她藥丸,原來就是阿光。問其緣由,她說是來肥後找松山主水。」
「找主水?」公主驚訝地望著阿光。
「公主!真不好意思,當初在浪人館照料主水先生,最後卻把身心全給他了……這就是主水先生的孩子。但,主水先生卻……」
阿光說到這裡,以袖掩臉而泣。
四
「唉!」由利公主默然望著哭泣的阿光。同處浪人館中,自己卻絲毫不知道主水和阿光的關係竟然已到這地步!
可是,該怎樣把主水狂戀自己而在這屋裡被殺的情形告訴阿光呢?於是,問武藏道:「武藏先生,你告訴她主水的事啦?」
武藏搖搖頭。
「只告訴她主水已死。雖然覺得會給由利小姐添麻煩,但是,想不出救助這母子兩人的法子,只好……」
武藏抱憾地回答。公主點點頭,注視著阿光。
「阿光!有件事雖然很可悲,也要你知道。望你堅強一點。」
阿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公主,這可悲的事是——?」
「聽好!主水從江戶時候開始,就思念著我。」
阿光俯首說道:「是的,這我很清楚。傾慕公主,痛苦欲死。我憐憫而獻身地安慰他。」
「哦,原來如此。」
「是的。」
「這我倒不知道。」
公主為這不可知的人間關係嘆了一口氣。如果自己能接受主水之愛,大概就可以免使那純情的小姑娘陷於不幸了。由利公主深為不如意的愛情變化悲哀。但究其根源實是因為武藏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公主含怨地把目光投向武藏。武藏微閉著眼傾聽。
「他離開江戶,是為了重振江戶時頹敗的身心,以贏取公主的青睞……」
阿光說到這裡,轉眼對武藏說:「不瞞兩位說,主水認為公主不能接受自己,全是因為武藏先生。因此,他到九州,也是為了磨鍊業已遲鈍的本領,好打倒武藏先生。」
武藏頓時僵直,說:「什麼,公主是因為我才不能接受主水?」
由利公主急忙阻止:「武藏先生!這是主水個人的想法。」接著她對阿光說:「阿光!讓我說下去。我因故住到熊本來,主水卻不允許。總之,他受聘為細川家兵法指南,得殿下寵信也為藩中武士所歡納,但他不知怎的卻為妖魔所迷,深夜闖入這屋子……」
「啊,進入這屋子?」
阿光不自覺地把身子往前傾。
五
由利公主以切身的懷思繼續說下去。她半對阿光,半對武藏,說:「主水揚著刀迫我跟他結婚。這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我知道主水的真情,但我不能給他愛情。我自願把生命送給主水。我打算抱著獨沉心底的愛情之火,讓主水把我殺死。但護衛我的人卻不肯眼看我被殺,於是露心師傅先與主水戰,被殺。接著,阿松奔馳而來,與主水決鬥。」
阿光已無力聽下去,低垂著頭。武藏似要解除公主痛苦的心境,望著阿光,插口說道:「此後的經過,我在小倉已聽岩間六兵衛說過。阿松盡力與主水戰鬥,正危急的時候,新太郎等人奔馳而來,終於殺死了狂亂的主水。這是毫無虛假的主水臨終情形,望你能諒解,不要對公主懷有惡意,也不要對殺死主水的新太郎銜恨,好嗎?」
「是。」阿光無力地頷首。
武藏對公主說:「由利小姐,帶這跟你有關係的母子到這裡,似乎給你平添了痛苦,請寬諒。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若是由利小姐,一定會照顧這母子二人。」
公主點點頭。
「是,武藏先生。自江戶以來就跟我有密切關係的阿光母子,我一定要照顧。但是,武藏先生,我的心不知不覺為更深密的因緣關係而戰慄呵!」
「真的……」
武藏雙手環抱在胸,若無其事。公主似覺武藏不明自己話里的深意,以尖銳的目光說道:「抱歉,看來武藏先生似乎很難領會吧?」
「啊,這,這是……」
武藏出奇地惶恐,說不出話來。這時,阿松從便門爽朗地說道:「公主!有客人嗎?」
公主以舒緩的表情回答:「啊,松小姐,是有客人呀,別客氣,請進來。」
「那打擾了。」阿松看到門外的坐騎,以為是五人團中有人來,所以毫不在意地走進來。但一看到武藏,人就僵直了:「啊,是武藏先生。」
六
武藏自到肥後以來,還不曾拜訪寺尾家,所以跟阿松自京都別後已有十五年未曾謀面。
「是松小姐啊!」
武藏睜大眼睛,細瞧阿松的臉。剛才聽聲音有如三十歲,想不到已是中年婦女。從年輕時起,阿松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少女,不如說是端正的青年,現在幾乎沒有一點女人味。女人即使不向男人諂媚,也常像等待蝴蝶的花兒一樣,總薰染有逢迎男人的風情,但在阿松身上絲毫感覺不到這些,卻有美少年般的潔淨之美。
「武藏先生,真是久違了。」
阿松立即鬆緩,臉露微笑說道。以前的情景想來還是溫煦,值得懷念的。
武藏亦然。但是,突然表情嚴肅,說:「松小姐,真叫你掛心,當時我確實是趕不及呀。」
是說悠姬的事。就武藏而言,這是罕有的懷舊之辭。阿松笑而不語,卻施禮說道:「求馬助多蒙照顧。」
新太郎有三個兒子,求馬助是長子。對現在的阿松來說,求馬助更是愛與希望的所寄。阿松不讓求馬助的母親照顧他,而由自己一手承擔,至於教育方面的事,連父親新太郎也無法置一詞。
但,武藏卻不溺愛求馬助。
「嗯,求馬助很有前途。自島原別後,僅僅兩年之間,已長得令人認不出來。這大概是松小姐精心教養所致。」
武藏微闔著眼睛說。這時,阿松才注意到阿光母子,問道:「由利小姐,這位是?」
公主說出了阿光的身世及今天的情形。
阿松也大吃一驚,接著就現出同情之意,說:「由利小姐。可能的話,我也願助光小姐一臂之力。」
阿光雖然剛聽過阿松和主水廝殺的事,卻毫無恨意,反深為其情所動。
從這天晚上起,阿光母子寄居在由利公主這裡。至於他們的前途,則由公主和阿松商量後再決定。
武藏和阿松一道走出白梅庵。
「武藏先生,請上馬……」阿松說。武藏卻執著韁繩,說:「不,我們一起走。」
兩人並肩而行。
確已入秋,冷風由山路流曳而過……
七
武藏和阿松並肩默默行走。不久,阿鬆開口說:「武藏先生,你認為悠小姐如何?」
緩緩而行的武藏側臉映照在滿天星光下,有如毫無感覺的冰冷麵具,以前對武藏不滿之情又逐漸浸入阿松心中。武藏像挨了當頭棒喝一般,猛吃一驚,卻回答道:「是世上罕有清純潔淨、才華橫溢的女子。」
「武藏先生,這是就人而言,在你的心上……」阿松追問。
武藏靜默了一下,旋即猛烈反駁:「松小姐,現在說來又有何益?」
「不,不然,武藏先生,你對女人而言是個懦夫。」
「哦?」
「悠小姐只愛你一個人,別的男人愛她,她就像身子被潑上污水一般,覺得很討厭,所以想借武藏先生的手把這些男人趕走。」
「……」
「悠小姐想借你的手殺主水。」
「哦,這,這……」
武藏不知所措。
「為什麼你不能殺他?」
「我不能夠。」
「如果你殺了他,而且跟悠小姐結成夫婦,鈴姑也不致殺害悠小姐了。不管多壞的女人,一旦對方有了丈夫,即使再難過,也只得算了,從同是女人的心思……」
「松小姐。」
「武藏先生,如果你殺了主水,阿光也不致變成不幸的女人。」
「松小姐,我唯兵法是務啊!」武藏猛烈反擊,但阿松不屈服。
「武藏先生!我看護通小姐到她去世,總共有五年漫長的時間,之後又服侍悠小姐。我把我的真心獻給了愛你的這兩位小姐。」
「松小姐,對不起。」
「而且,武藏先生!我現在又跟由利小姐很接近。」
「這我非常感謝。」
「武藏先生,我一點也不要人感謝,只,只為了由利小姐!」阿松熱情洋溢地說。
八
遭到阿松意外的反擊,武藏不禁「哦」的一聲,訥訥不能言。阿松又追問:「武藏先生,你覺得由利小姐怎麼樣?」
「……」武藏受此突襲,急切間回答不出來。武藏自己大概沒深入想到這裡。
起初在江戶浪人館遇見由利公主時,已經認為她是可愛的女人。從聽說她和伊織有姊弟關係後,對她更擁有前所未有的親近感。但是,武藏心裡已築起「不抱愛慕之情」否定戀愛的防波堤,所以對公主的好感無法再往前推進一步。
於是,自始即否定戀愛的武藏,自然無須在心中熟思考慮由利公主的立場。
但是,現在被阿松一再追問,他內心裡不由得感到防波堤外無法輕忽的一些波濤了。對公主所懷有的親近感,雖是病後,卻也曾剎那間越過防堤,濕潤了武藏的心底,那是以前在小倉的事。
阿松似已看透武藏心底的情感,仍然嚴厲地說下去。
「武藏先生,像你這樣劍術上的豪者為什麼對愛情如此膽怯?豈不是跟受挑戰而逃逸一樣嗎?為什麼不能去面對它?勝負、愛之成否,豈非戰之末節?你從根揚棄愛情,不與之相處,不想想愛情是什麼,所以你不懂女人心,所以愛你的女人都要遭遇到不幸。你能認為這是女人的任情,而無動於衷嗎?」
阿松的話如洪水奔流一般流瀉而出,連阿松自己都覺得驚訝。
武藏仰望滿天星斗,好不容易才開口說:「松小姐!你的意思,我很能了解。的確,自有志於兵法以來,便將愛慕之情視為修行的障礙,從根加以否定,但誠如你所說,這是膽怯!不管否定或接受,理應與愛慕者相對峙,以一決勝負。我不敢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內心燃起的火焰比一般人強烈,害怕一旦敗於情愛,便無法收拾。不過,松小姐,我已老了,內心高燃的情焰也逐漸歸於平靜。以現在這種心境來思考愛情,大概不至於蒙蔽智慧了吧!松小姐,今後我會好好想一想由利小姐、通小姐和悠小姐的事。」
阿松也仰望天空,熱切地說:「武藏先生,真高興你能這樣。」
阿松的臉面在星光下有如少女一般年輕而潔淨。
九
四五天後,武藏接到了由利公主的信函。大意是說:「決定讓阿光的獨子年彌入泰勝寺大淵和尚門下,舉行入門儀式時,敬請列席參加。」
這天,武藏準時到泰勝寺,阿光母子已在由利公主與阿松陪伴下,等候武藏的來臨。關於年彌的出家,阿光先有此一願望,年彌也能諒解,然後再由新太郎向大淵和尚請求的。
旋即在本堂,以大淵和尚為導師,春山附從,舉行剃度儀式,眼見年彌已成一個可愛的小和尚。
母親阿光淚眼滂沱,本人卻很高興,神采奕奕。
儀式結束後,大淵和尚請武藏和由利公主兩人入茶室。當然,彼此都是第一次見面。
「武藏先生,你的名字,貧僧幼時即已知聞。其實,細川家在小倉時,貧僧也是本寺前身的寺廟住持,所以知道你跟佐佐木小次郎比試之事。那時,你可是英名外揚啊!」大淵和尚說。
「哦!真不敢當。」武藏惶恐地說,「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肥後,你還滿意吧?」
「打算埋骨此地。」
和尚轉首向著由利公主:「公主,貧僧也認得你的父親。」
「哦?」公主瞪目驚視。
「因為曾居丹後田邊的大泉寺。」
「啊,真的?」
「當然,那時是一個修行僧,只與令先尊見過兩三次面。」
和尚於是鼓掌把春山請來,細著眼睛說:「我再替你們引見引見,這是春山。」
他的表情似乎甚為愛惜這年輕和尚。
由利公主只微笑點頭,武藏卻望著春山的臉,施禮道:「我是武藏,請多指教。」
是個頰骨秀麗,體能剛健的年輕和尚。春山仰視武藏,回禮道:「請多指教。」
他的眼睛有如讚美武藏一般,發出虔敬的光芒。
和尚瞧瞧他們兩個,說道:「春山,不論兵法佛法,修行之道並無差異,你可向武藏先生多多請益。」
十
在和尚的誘引下,春山發問:「宮本先生!如你所見,我還是一個尚在修道的人,請許我發問。曾聽說先生自戒之語,無論取出其中任何一句,對學佛之人都是行為的指針,而且是難以實踐的嚴格戒律,其中一句『無愛慕之思』,願聞其詳。」
「嗯。」武藏深深頷首,卻低聲回答,「我認為那是兵法修行的障礙,才下此決心。」
春山又問:「不用說,在禪林的修行中,色淫更是嚴格的戒律,我也以為如此,堅守此戒。不過,卻時有所迷,那就是,什麼叫作愛慕?」
「就人而言,那是自然之情。」
「先生為修行兵法,竟然也排斥這自然之情?」
「是的。」武藏的聲音仍然低沉。
「先生,你認為這樣對嗎?對探求真理的人來說,不先確定其實體,自初即認定為不淨,而加排斥,應該嗎?」
武藏的聲音逐漸注入了力氣,說:「春山先生!戀慕之情是人的自然行為,但也會束縛人,使人不自由。對欲脫離此世苦海,在天空彼岸追求自由的人來說,似乎也是解脫之障。」
武藏說完後,望著大淵和尚。
「春山,確是如此呀!」大淵和尚頷首稱是。
春山轉向和尚追問:「師傅,解脫大悟,自然是為了普度眾生。不懂戀慕實情,何能普度?」
和尚微笑,但以充滿信心的聲音回答:「春山,若大徹大悟,便無須排斥戀慕,古今名僧,莫非如此,而且都能坦然接納。至此戀慕已非煩惱,而是灑於覺悟之庭的美妙甘露。」
春山驚目以視。「師傅!年邁亦可?」
「春山,戀愛無上下身份之別,亦無年齡之分。武藏先生,由利小姐,意下以為如何?看來武藏先生享受戀慕的時刻已經來臨。由利小姐,你說是不是?」
和尚說著,張口大笑。
十一
由利公主微笑,武藏卻以極認真的態度搖頭道:「不,在下,距此尚早……」
「真的?」
大淵和尚停笑。武藏加強語氣說:「和尚……在下,在今日以前,似曾數度觸及天地之明理,究極此世之實態,但稍一移步,卻又遇到下一扇鐵門。現在,我只能斷言說,在兵法之技上略悟其理,距大徹大悟則為時尚早。」
「哦,真的如此?」大淵凝眸注視武藏。
「在下以多年修行所悟之兵法,隨侍忠利侯,初次踏入世俗世界。無論世情政道,皆尚未瞭然。」武藏嘆息地說。
和尚莞爾微笑。
「誠然,誠然。人的業果如是深,煩惱之淵難以見底,只臨其淵,既悚然而栗。然而此世亦為百花綻放之園。這位由利小姐在此世上也是甜美綻放的鮮花,武藏先生豈無賞愛此花之意?」
「和尚,多承教誨。可是,行走花園,武藏腰間長刀仍是障礙。但願今後能窮究世情,多經歷練,成為一個能賞愛鮮花的人。」
武藏以舒緩的表情回答,接著含笑向年輕和尚春山說:「春山先生,武藏想以這種初習者之心,跟你一道修行。」
春山輕拍兩膝,低頭稱謝:「先生,多謝。」
不久,武藏和由利公主告辭走出寺廟,他們棄輿並肩在林蔭道上行走。沉默了一會兒,武藏先開口說:「由利小姐。你想一直住在熊本嗎?」
「還沒決定。不過,現在也不想出外旅行。如果與此地有緣,願一生都住在這裡。」
公主直爽地回答。
武藏降低聲音,唐突地說道:「由利小姐。我從明天開始,打算畫花。」
公主無法了解。
「你是說畫畫?」
「我想畫花。」
「畫花?」
「以前只畫達摩和鳥兒……如果花畫成了,我送一幅給你。」武藏說完後,仰視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