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館
2024-10-08 22:25:15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武藏遷進新居後,第二天起,就以細川家的家臣到花畑館服勤。雖是客卿的特別待遇,武藏仍始終執家臣禮。
上朝行禮後即退回守候室。武藏的守候室也就是接近家老室的重臣守候室。武藏常在此與重臣們交談。
在這時候,近侍即來傳喚。忠利侯有時和家臣、武藏一起談話,但三次必有一次遣開左右與武藏在後院對坐傾談。
忠利延聘武藏,當然不是要武藏擔任兵法指南,而是期待武藏在一般政治上輔佐他。第一次上朝的那天,君侯傳喚武藏至鹿室對坐交談。忠利感慨說道:「武藏,真高興你決心到我這裡來。」
武藏靜靜地仰望君侯,微笑道:「我被主上恩情打敗啦!」
他旋即加重語氣。「也因此,我的想法更為開闊了。」
「你的意思是?」忠利的目光明亮,充滿興趣。
「我以前的兵法是朝向天地真理,獨力以赴。但因敗於主上的恩情,約略改變了。」
「哦,變得如何?」
「今後,不再獨力以赴,想跟眾生共同行走。」
「不錯!這是指政道吧?」
「是的!以前以兵法為武器而戰,是為追求自由。禪家認為脫離此世煩惱,以臻自由無礙之境,即是悟。我也是為脫離煩惱才戰鬥。人為什麼會無緣無故飢餓、得病?這可能是因為人受到某些事物控制,失去了自由。我要向這剝奪人類自由的事物挑戰。」
忠利表情漸趨嚴肅。
「武藏,這些我還能了解,但剝奪人類自由的是什麼?」
「大概是時間之流與空間之大。時間使少年人霎時老去;空間將人束縛於一處。」
忠利有點慌亂,反問道:「武藏!這,這豈非是人間世界無可奈何的約束?」
「是的。但佛陀想從這約束中解脫。不,不僅是佛陀,眾生中每一個人都想逃離此世之不便。」
二
武藏每句話都說得沉重有力,他繼續說下去:「主上,我相信,所謂政道,就是解脫人民的苦惱與束縛,使此世變成安居樂業的自由天地。我這樣觀察政道,把心靈擴展到主上的恩情上,終於把這孤獨之身送到肥後。昨天以前,我固執地走著獨行之道。但從今日起,我打算以藩中之一員與眾人一道行走。」
忠利臉上浮現出快意的笑容。
「武藏,真高興你能下山來。你住的境界很高,但願你把我和藩士們拉到那高山上。本藩對你的期待很殷切哪!」
「是,我定盡力奉公。」武藏感動得臉泛紅潮。
「關於政道上的事,你儘管放膽陳述。請儘量為我提高藩士士氣,注入浩然之氣。」
「遵命!定不分彼此,與藩中各人交往,並願傳授長久鍛鍊後所體悟的兵法。」
「不管怎麼說,你的兵法是天下第一,不僅今日,更望奠下武藏兵法之基石,使之永遠成為本藩之瑰寶。」
「遵命!」
忠利甚感滿足,表情欣愉。
「武藏,你喜歡放鷹狩獵吧?」
「是,願奉陪主上。從外觀看來,主上似還殘存著島原之役的倦意。領內平靜,領民亦服主上之德,願主上暫且寬心自適。」
「是啊,不管怎麼說,身體最重要。自繼清正公遺業以來,不忘治山治水,該做的事還有許多,願我們都長命百歲。武藏,居邸中只有男人,很不方便吧?」
「毫無不便之感。」
「若有不便,儘管說。」
這大概就是所謂魚水之交吧,君臣彼此溫言互相體慰。這時,近侍前來報告說:「主上,有吉賴母先生在外請求晉謁。」
有吉賴母與佐渡同居重臣首席。
「什麼,賴母求見……武藏,你也一齊來。」
忠利促武藏起座,進入外廂房。
「賴母,何事?哦,孫四郎也來了嗎……」
忠利說著把目光投向有吉賴母及其後的氏井孫四郎。
三
氏井孫四郎是新陰流劍士,因忠利兵法師傅柳生但馬守之推薦,由忠利延聘為藩士。年三十五六歲,身材高大,骨架壯碩,看來頗有兵法家風度的耿直之士。
他並非排斥其他兵法流派的褊狹之人,所以松山主水受聘時,他也不特別在意;主水聲望高揚,也毫無與之一較長短之意。但這並不因為度量特別大,而是因為他認定柳生新陰流乃最完美之兵法,有堅定不移的自信。
此外,他認為主水本人乃優於技的武藝者,以流派觀之,是不完美的兵法,不足為新陰流之敵,而暗懷輕視之意。
但對武藏及武藏兵法的看法卻完全不同,氏井認為武藏是古今罕見的名人,兵法亦具有足以和新陰流相頡頑的內容與形式,因而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熱切希望跟武藏兵法較量一下。
因此,武藏一到熊本,他便請有吉賴母周旋,以便跟武藏比試。
忠利見孫四郎拜伏在賴母之後,立即若有所悟。
「主上,實有事請示,故與孫四郎同道而來。」
賴母回答,同時望著武藏。
忠利莞爾問道:「武藏與孫四郎比試?」
「是的。孫四郎熱心兵法,想親近一下武藏先生之兵法,以為修行之助。勝負非孫四郎之志望。幸喜武藏先生在此,祈請寬恕,並准所請。」
「嗯,以孫四郎而言,確是最重要的願望,武藏以為如何?」
忠利望著武藏。武藏雖然只在引見席上見過孫四郎一面,但已從新太郎處知悉,孫四郎是極為卓傑的兵法家。武藏沉穩地說道:「若蒙主上俯允,我無異議。武藏雖浪遊各地,卻不曾與新陰流正統的兵法家交手,以前在尾張,雖與柳生兵庫先生邂逅,卻未比試,與馬但守殿下、飛守殿下亦失去交手機會,據聞,氏井先生是但馬守殿下直系的高足,深望能與之較量一番。」
忠利頗感興趣地點頭說:「呵,原來如此,難怪我沒聽你說過跟柳生直系比武的故事。其實,我也不曾親見你比武的情形。明早,就在兵法室比試!」
四
花畑館的兵法室是池塘北面的另一棟房舍木造的武壇。正面依一般常規,供奉鹿島、香取明神,其下設高座。
那天的比試既非賞心悅目,亦非互爭勝負,忠利為顧及雙方體面,除佐渡和賴母外,連近侍也不准參觀,只帶著提刀侍童求馬助一人。
忠利坐在正面的高座上,背後求馬助提刀侍立。
高座下是佐渡和賴母。
武藏和孫四郎都穿平居常服,雙方均頭纏白巾,腰插木刀,向正面的忠利行禮。忠利說:「辛苦啦。雙方皆為兵法研究,點到為止,不得銜恨。」
「遵命!」二人回答後,分立左右,相距約六尺,「唰」地一聲,各架木刀。武藏將二刀架在中段。孫四郎持單刀置於正眼。
新陰流的特徵是排除一切奇矯,皆發自尋常招式。所以正眼是最理想的架勢。
孫四郎不愧已得真傳,習得新陰流的真髓。其架勢既廣又深,有如盛滿清水的方圓之器,縱有空隙,若茫然擊之,必揚沫自斃。
反之,武藏將二刀組成圓滿的八字,細步追近,其戰法並非用砍,而是欲將盛水之器往後撥翻。
無比的逼迫之力!孫四郎受壓,頻頻後退。當然也不時窺伺反擊之機,卻無隙可乘,終於被逼退至牆邊。
至此,孫四郎只有孤注一擲,由靜轉動,以取先機,並在變化中尋好活路。但就在孫四郎做此決定的剎那,武藏似已看穿對方心意,吆喝一聲,閃電般將右劍刺向孫四郎頸部,僅剎那之差,武藏已取先機。
「哦。」
孫四郎欲蹴板揮木刀砍下,但木刀前端已為武藏左劍壓制,千鈞之重!武藏的右劍迅即擊向頭部。
「服了!」
孫四郎叫著扔下木刀,倒下般雙手伏地。
五
「起來。」
武藏沉穩地說,靜靜地提著木劍回到原來的地方。
孫四郎拾起木劍,放在身旁,然後站在武藏面前,低頭說道:「承教!謝謝!」
眼中只有感佩之色,既無恨意,亦無挫敗之悲。
武藏以目為禮,說:「氏井先生,實如方才所說,我跟新陰流正統的接觸,你是第一次,不愧是天下的大宗,雄冠天下的新陰流,威力十足。」
孫四郎似乎頗以為恥,連連眨眼。
「惶恐之極!深覺力未有逮,無法發揮本派真髓。」
「你對二刀的看法如何?」
「二而一,一而二,配合無間,敬佩之至。說實話,一開始就覺得害怕,所以確實的地方無法領會。」
孫四郎這樣回答的時候,忠利高喊道:「武藏,我也要來一手!」旋即走下高座。
「主上,請別逞強,身體……」佐渡說。
「什麼?無所事事,怎可說是保養?我也是武士,想領會武藏的兵法。」
忠利隨手抓住木刀,走到武藏面前,眼睛炯炯發光,腰杆挺直,不愧是武門名將、柳生高徒。
「佐渡先生,不用擔心,像主上這樣的劍士,偶爾鍛鍊反而有益身體。」
武藏向佐渡解釋,旋即對著忠利架起木劍。
「請進招!」說著兩眼赫然張開。
「嗯,來啦!」
忠利也架起木劍,卻像被撞回一般,迅即連連後退了兩三步。
「主上,跟剛才一樣哦!」
武藏如前將二刀組成圓熟的八字,向前跨進兩三步。
「主上,不要動,看準距離,放棄攻擊!」
「嗯。」忠利拼命打住腳跟。
「主上,是否太勉強啦?那麼一面後退,一面後退,一面……」
武藏說著又往前逼近。
忠利已滿臉通紅,額上汗水潸潸流下。
「主上,快放棄……」
「嗯。」忠利繼續頻頻後退。
「主上!小心!」武藏聲如雷鳴。
六
武藏的木劍剎那間往前直伸,停在距忠利胸前兩三寸的地方。忠利在同一時候往後倒下。
「服,服了!」忠利倒下時呻吟著,一時之間站不起來。武藏伸手扶起,嚴肅地問道:「領會了吧?」
忠利也跟孫四郎一樣,投以敬嘆的目光。
「好可怕,我全心全意,忘了一切,你的臉和姿態簡直像哼哈二將,有如千鈞重擔壓在身上。」
「但主上不是想止步頂撞回來嗎?」
「嗯,哦,是這樣啊!」
「主上的氣魄卻也不凡,只是在那時太勉強了。邊退邊量距離,放棄攻擊機會,才是兵法極意之一。」
「真的!」忠利想了一下。
「但氏井先生卻巧妙地見機而退。」武藏說。
孫四郎進前接口說道:「主上,宮本先生之言實為至理,望能接納。本派新陰流系以量距離,抓住攻擊機會為兵法極意之一,此為主上深知。事實上,比試時,皆以這種意念對敵。然而,在現實上,要抓住機會,著實為難。汗顏之至,我雖量度距離,但到最後仍未放棄。呵,不,在我想放棄的瞬間,已為宮本先生奪得先機,受到了壓制。」
「嗯。」忠利終於領會,卻呻吟般點頭道,「武藏,今後要煩你跟我練習。」眼中有如年輕人一般露出光芒。
這時,孫四郎突然跪在忠利面前。
「主上,有事相求!」
忠利詫異地說道:「什麼,有事?」
「想請假。」
「請假?」
「想回江戶,再從師鍛鍊兵法。但絕非因今日與宮本先生比試,懷恨在心。非但不是如此,甚至因接觸先生至妙兵法,感奮莫名,願再鍛鍊,琢磨,以本派武藝攻破先生圓極之架勢……」
孫四郎滿臉真誠地懇求。
忠利注目凝視,愉悅地答應:「嗯,准你所請,潛心修行幾年。」
七
忠利延聘武藏,不單是為了以武藏為兵法指南。所以忠利九月就如預定,正式任命武藏做大組頭,賜給實米三百石。大組頭乃軍司令官,所以武藏俸祿雖不高,但在名義與實質上皆為細川藩重臣之一。
仕宦距武藏初臨熊本,約一個月,這是佐渡深思熟慮的結果,他不願武藏一來即升高職,預留一個月緩衝的時間。
當然,一般藩士也不認為延聘武藏只為了請他擔任兵法指南。但是,武藏畢竟是天下無敵的兵法家,藩士們對武藏兵法有所期待,乃勢所難免。年輕武士都想直接受教於武藏。
「我想拜他為師,但以大組頭的身份,先生會收門徒嗎?」
這樣詢問重臣的人已越來越多。此事也由新太郎傳至武藏耳中,其實,武藏至熊本之初,新太郎已察知忠利意向,所以不敢貿然令求馬助受武藏指導。
新太郎告知年輕武士的願望時,武藏回道:「我自己是兵法家,藩中武士對兵法有所期待,乃理所當然。我自己也想自動傳授兵法,但我既出仕從公,不能任憑己意而為。」
第二天赴花畑館供職時,武藏請求道:「據新太郎說,藩里的年輕人,有人想要我指導兵法,不知尊意如何?」
佐渡等重臣也都列席,忠利意味深長地與佐渡互望一眼,說道:「呵,此事,我已聽說。但是,我請你來,並不是為了指導兵法,而是為了平居相商政道,以備不時之需。此事,藩中之人莫不知曉。佐渡,你說對不對?」
「誠然,藩中之人莫不領會,故無人認為武藏僅為兵法指南。年輕武士請求武藏指導兵法,乃慕武藏的兵法人格。」佐渡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也好。武藏,若行有餘力,不妨指導年輕武士兵法吧?」忠利說。
武藏俯伏道:「若主上俯允,我願達成年輕人的願望。」
「呵。那麼從今天起附加兵法指南職務。賜祿米百人份。各位,以為如何?」
忠利說罷,望著重臣的臉。
八
武藏新兼兵法指南,多加祿米百人份,這是忠利慾厚待武藏之意。主上的溫情不只武藏,連對武藏有好感的重臣也都深受感動。但更令人感動的場面,則是幾天後在花畑館大廳舉行的入門典禮。
正面坐著忠利和光尚,左右兩邊列坐重臣,下座擠滿了年輕武士,仿佛總登城(5)一般。武藏一個人背對忠利,端坐在正面。
佐渡首先來到武藏身旁,環視眾人,宣布道:「大組頭宮本武藏,兼任兵法指南,今日舉行第一次入門典禮。」
過後,武藏轉向面對忠利,俯伏陳述。
「武藏拜受本藩兵法指南。既領此職,自當盡心竭力,將鍛鍊之兵法奧秘悉數傳授,以報君恩。」
「我也非常高興。從今天起,我及藩中眾人皆拜你為師,鍛鍊兵法,以期一朝有事,不落人後。」
忠利以君侯身份自願拜武藏為師,是破格之事。
「惶恐之至。」
武藏再俯伏,然後轉回原來方向。這時,寺尾新太郎向前走出,向忠利行禮,然後面朝下座,肅容端立,從懷中取出「奉書」(6)。也許太激動,他的手微微顫抖。
「從現在開始,宣誦入門者的姓名。」
新太郎說完就念出奉書上所寫的名字,聲音也發抖。
「細川越中守忠利、細川光尚、長岡寄之……」
所念的姓名有六十多人:忠利及光尚、寄之等君侯家族和重臣之名都在其中。但不拘身份,特選的年輕人仍占大部分。
年輕人中,當然包括以寺尾求馬助為首的五人糰子弟。
新太郎念完姓名後,把奉書放在白木盤上,置於武藏面前。這時,世子光尚從上座走下,坐在武藏前面,然後剛才念到姓名的家臣,都一齊站起來,並排坐到光尚後面。
武藏從白木盤上拿起奉書,用心逐一觀看姓名,然後以銳利嚴肅的目光環視眾人,眾人亦嚴肅地回視武藏。
九
武藏凝眸環視眾弟子後,以低沉有力的語氣說:「允許光尚先生以下各位入門。武藏十三歲與有馬喜兵衛比試後,即流浪各藩,直到五十七歲的今日才在此地獲得安居之所,此皆蒙君侯恩寵所致。流浪期間,凡遇熱心求教者,莫不授以劍技。但我兵法以完整形態真正植根的地方,乃是此地肥後。故自今日始,我這一流派稱為二天一流。兵法本有大小之分。修小兵法,可為精兵猛將;修大兵法,則可成聰慧異常的將帥。武藏衷心期望各位彼此互相琢磨,以報君恩。」
武藏說完話,寄之代表眾人宣誓道:「既蒙收入門牆,自當服從師傅教示,精進修行。」語雖短,卻極肅穆。接著,武藏以求馬助為對手,展示二刀招式,入門儀式終在肅穆中結束。這時,求馬助年方十六歲,但身長超越儕輩,筋骨剛強,看來已有二十歲,他的二刀招式雖然僅由阿松及露心傳授,卻能與武藏相對,美妙地展現出來,充分顯示他非凡的稟賦。
忠利不用說,就是藩士,也大都在今日才真正見到二刀招式,均為二刀配合之妙咋舌稱奇,陶醉觀望。
從這天起,武藏賦給自己兵法二刀一流的稱呼。在這以前,武藏並未給自己的兵法取名。武藏曾在尾張名古屋傳授兵法,武藏死後,該地門人建碑紀念武藏之德,碑上將武藏的兵法稱為圓明術或圓明流。
但這個名稱並非武藏自取,而是表明其兵法大意之辭,所以他的門人慣於這樣稱呼。
再者,如前所述,二天乃武藏之號,未必就是指兵法上的二刀。可是,「二天一流」適與「萬里一空」之義相通,恰為表達武藏兵法奧秘的絕妙名稱。
自此以後,武藏在肥後的地位穩如泰山。
城裡的府邸內新建一座武壇,門人數日益增加。不過,武藏的目的不僅是兵法指南,他每天從未間斷往赴花畑館,有時與忠利交談,有時取木刀與忠利練武,也常常陪忠利出去放鷹狩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