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22:23:36
作者: (日)小山勝清
八
當天早上——二月初一,吃了寺尾家為武藏煮的紅豆飯(11),新太郎夫人便把新縫的禮服送來。
「先生,這是殿下贈送的。」
武藏一震,嚴肅地問道:「什麼,忠利侯所贈?」
「是,作為慶祝的禮物……」
「噢——」
武藏正襟端坐,接了過來,眼中閃著感激之色。無論什麼人送他多麼貴重的東西也無動於衷的武藏,唯有忠利侯所贈會使他無端地受到感動。
武藏把手上的衣服放下來,注視著新太郎說:「待後,你向殿下轉達,說是所賜之件,武藏遵命收下,當永為傳家之寶,以示不忘恩寵。哪,新太郎!」
於是,他從自己的行李中,取出新做的白綾夾袍,緋色無袖披褂。
他歉然說:「新太郎,不要介意。這就是我的唯一服飾。昨晚也曾說過,江戶城在我就是戰場,雖是殿下美意,卻也不能變更。」
「是,我一定把恩師之言,轉達殿下。」新太郎只能如此回答。
武藏用自己的服裝打扮好了。
「伊織,準備起來,等著我回來。」
「是。」
「先生,該是動身的時刻了。」
「哦。」
武藏靜靜地望了大家一眼,霎時站了起來,忠利侯替他準備好的轎子和跟班的武士,已等在門口。武藏不再回顧,徑至大門口坐上轎子。
武藏說今天的江戶城是戰場,絕非誇大,也不是比喻。在武藏,人生的時時刻刻本來就是戰鬥,而今天的江戶城比打垮佐佐木嚴流的船島,比戰敗吉岡一門的武場,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氣概凌霄,心似天馬行空。而且坐在轎子中搖晃著,如兵法所云,乘隙殺進江戶城去。
江戶城裡,大小諸侯都急著想見將軍召見武藏的場面,一早登殿,聚在候見室中議論紛紛了。
「總之,了不得!只是一個兵法家,一躍進位大名,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
「可是,武藏對老中還是保留著態度,沒有做是或否正面的答覆呀。」
「哦,該是如此。將軍未曾親口說話,應該不能確切答覆哪。這正是武藏老成之處。」
「可是,今天好看煞人的,是面試武藏的本領,據聞伊豆守殿下和柳生一門,為此曾考慮再三,別出心裁啦。」
「哦,那真是有趣得緊。」
這些侯爺,各憑自己的揣度,談論風生,好不熱鬧。
九
伊豆守為中心,柳生飛守及其他有功夫的旗本集議,商量面試武藏本領的方法。而最後決定的,卻是最平凡——但也是最嚴厲的一種方式。
武藏上殿後,先被領到候見室,送上茶點,休息了一會兒,再由近侍帶路,經過長長的走廊,進入內殿。走廊兩邊,挨排著諸侯和內官的籤押房。
「啊啊,竟是通常便服,無禮之至!」
從兩邊廂的籤押房中傳出來這樣的細語。德川幕府已到第三代,一切制度格式、規模粗定、武人的禮服,也已有定規。凡上殿謁見,都得穿上所謂「上下」,蓋上衣下裾,染成一色,外加兩肩向左右聳出的外褂,黑色,左右染上兩個圓形章紋,為各家獨特的標識。而武藏竟穿著白綾長袍,緋色的無袖披褂,可謂旁若無人之一了。
但他那筋骨隆隆的六尺巨軀,漆黑的垂背總發,同他身上的白袍紅褂極為相稱。真箇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使偷看的人和對面擦肩而過的,連大氣都不敢喘,張大兩眼望著他的背影。
引見在黑書院的大廳。正面的屏門大開,公式引見的人,須在那屏門的門限外止步,先由近侍高聲唱名,然後躬身施禮,跨過門限進入廳堂。這引見禮節,不僅將軍家如此,就是各國的侯王也不例外。
領路的近侍,依例屏在門外停步,正待揚聲唱名,武藏卻早已搶前一步,一腳跨過門限了。
接著,是一聲裂帛似的吼聲。躲在屏門後的兩個武士,用平頭槍從左右望著當中的武藏,疾轉而出。可是遲了一步,那兩支槍僅掠過武藏背身。而兩個槍杖手卻因去勢太猛,剎步不住,「嗒嗒嗒」踉蹌前沖,槍尖各中了對方的心窩。
「哎——」
左右兩人,霎時仰面而倒。武藏頭也不回,若無其事地正面撲地跪下。
正面端坐著德川三代將軍家光,大老、老中等高官及大國王侯,分左右雁齒駢列。他們不禁齊聲讚嘆,對武藏的乘機制先之妙莫不欽服。
使槍的兩人,都是寶藏院(12)秘傳的錚錚人物。他們也以為武藏至屏門外必先一停,猶豫間竟想不到武藏會搶先而進。僅此一瞬之差,被他輕輕地闖過去了。
「作州浪人,宮本武藏政名,參見千歲!」武藏俯伏於地,自唱姓名。
「抬起頭來!」家光親口言道。
「是。」武藏抬頭。
諸侯看了武藏這異樣的風采,又是一驚。但鑑於適才的神乎其技,誰也沒有流露出責難之色。細川忠利侯初見這個情形,心裡納悶,為之暗捏著一把冷汗,及見將軍以下各位列侯未有責怪,方為之釋然。
十
「武藏,近前!」
家光上身微俯,再度宣呼。
德川三代將軍,不愧有明君之譽,聰明豁達,不怒自威,令人不敢仰視。
這樣場合,引見者應先謙退,等待第三次宣召,方敢施禮前去。但武藏卻驀地站起,兩眼盯住在家光臉上,邁步而前,那咄咄逼人的態度,與兵法比畫時的神態並無二致。
家光聳肩,張眼。四道目光,與真刀勝負時一般,光芒交錯。坐在家光左近的老中,自伊豆守以下莫不愕然變色,不知不覺各自手按刀把。偌大的廣廳中,靜悄悄的,連呼吸之聲都聽不到了。而武藏雖是移動著那龐大的身軀,宛如腳步懸空,一無聲響。
武藏到了距家光丈余之處,才靜靜地俯伏。家光的額上滲著汗油,直待武藏俯伏,方始放心下來。諸侯們的緊張心情也隨之放鬆了。
家光恢復了平時的態度,用親切的口吻說道:「武藏,你的劍名久已耳聞,今日見面勝似耳聞,確是偉丈夫,家光至為愉悅。」
「是。辱承寵召,得仰尊顏,武藏引為不世的榮耀。」
「哪,平身……」
武藏抬頭。
家光繼續說:「武藏,聽說你自十三歲那年,與一個兵法家有馬喜兵衛比畫獲勝迄今,從未敗績,可是事實?」
「是,自此與著名兵法家對壘凡六十餘次,尚幸從未失手。」武藏坦然回道。
「噢,真是無比的兵法家!但武藏,除了比試,練習的時候,卻是如何?」
「啟稟君上,武藏從來不曾與人做勝負上的練習。」
「什麼,沒有做過練習?」
「是。對門人只是指點架勢罷了。我自己從小沒有從過師傅,所以練習的對手,也非人類。」
「然則,以何物為對手呢?」
「天地萬物莫非我師,莫非進修兵法的對手。以此,那些不知凡幾的別流比試,也莫非進修的一途。」
「哦哦——」
家光深深地首肯。
武藏緊接著說:「更明白地說,我的修業道上沒有嘗試,也沒有練習,一切都是戰鬥。不管對方是頑石或是人類,倘而失敗,有死而已。」
家光不勝感慨地注視著武藏。
十一
「那麼武藏,你說天地萬象莫非敵人,父母也是?」
家光的語鋒極為犀利。
「是的,我自幼失母,對於母親已無印象。但與父親倒是戰鬥過來的。是因先嚴不願我學習兵法,遇事阻撓。我第一個戰鬥的對象,就是父親的這一意志。」
家光接口說:「可是武藏,父親不願意你做兵法家,莫非愛你之故?」
「正是。我要成兵法家,便非以父親的愛情為敵,與之戰鬥不可。當然,我愛父親,也希望父愛。但我卻是與父子之愛奮戰過來的。」
「喔,人世間都是敵人了?」
「是的,溺於義理人情,便無嚴格的兵法修行。」
「不錯……聽說你至今未娶,女人也是敵人嗎?」
「是敵人!私情增長,修業之心就遲鈍了。」
「可是武藏,相夫教子,不是妻子的事嗎?」
「話雖如此,我走的路是險惡的,到頭來只容一人獨行。」
「你也有幾個知音,那些朋友,也是敵人嗎?」
「朋友之情,超過了限度也是修行的仇敵,非得排除不可。」
「神佛如何?」
家光稍感心焦,緊追著問道。
「是,與神佛決勝負,才是我的最後願望。」
「什麼,神佛也?」
家光激動地掃視著武藏說:「這樣說來,你是把我也視為敵人的吧?」
武藏叩頭說:「惶恐之至,正是如此。」
「理由是……」家光聳肩說。
武藏拋頭回道:「是。是修行的敵人……」
「什麼,修行的敵人?武藏,我要任命你做兵法指南,希望你的兵法弘揚天下。何以說是修行之敵?」
「惶恐之至,我的修行不是兵法的弘揚,是借劍去探索深潛於人心奧底的、天地之間的法理。無論親情、戀情、人情、義理,乃至將軍的權威,凡阻我此心者,都毫不顧惜地斬斷前進。」
武藏說著,用他那散放著黃光的凌厲眼神,一瞬不轉睛地注視在家光臉上。
十二
家光霎時間變了臉色。
「唷,武藏!你是把人與人之間的義理人情、夫婦之愛、君臣之誼,視為敵人而一概否定了?」
「惶恐,在我個人確是如此……可是,卻是不易克敵制勝。」
家光直視著武藏,用將軍的權威與自信……
「武藏,世人說你是不知人命尊貴的劍鬼?」
「明鑑。」
「武藏,有人說你是心如槁木死灰、不知人情的非人?」
「明鑑。」
「武藏,也有人說你是傲岸不遜、不知進退的不逞之徒?」
「君上明鑑。」
「可是武藏,我深惜你的兵法,所以要你務必……」
「是。武藏薄德,辱承寵眷,惶恐之極。」
「武藏,你要知道情誼!情誼!」
「是。」
武藏又俯伏下去。
家光雖是滿懷憤怒與憎恨,但武藏給他的感覺,既非叛逆,也非不遜,只是一心追求真實的、虔誠的孤獨姿態。而那姿態,不得不使家光的心也赤裸裸地暴露無遺了。
家光霎時想起自己充滿著虛偽的生活。高踞在將軍的地位上,就不得不欺騙著自己送過每天的日子。
家光的眼中漾著另一光輝。
「武藏,另有一事相探。」
「是。恭聆諭示。」
「兵法云何?」
武藏用意味深沉的目光注視著家光回道:「武藏自十三歲有志兵法,至三十七歲時好不容易領悟而得的兵法奧秘,今天盡以傳授予君上了。」
「什麼,傳授奧秘於我?」
「是,確已傳授了。」
「君上,此乃不勝之喜。」松平伊豆守從旁插口言道。
「怎樣,各位以為如何?」家光環顧列席的諸侯說。
「是。」
無論是否真的理會得,諸侯一齊叩下頭來。
十三
武藏所謂已傳授予將軍家光的兵法奧秘,究何所指呢?那當然不是說的玩刀耍棒的劍法。他所說的——大概是指家光與武藏交談之間,漸漸觸及人心深處的,生命與生命的對立吧。而那生命的本身,就擁有利劍,且緊緊地被裹在甲冑之中。所以首先便得解除那些甲冑,非使生命的實體暴露不可。而兵法上所謂「使敵人的生命裸露」,也就是自己的生命裸露。能懂得箇中奧妙,便是兵法極致。
左右列座的諸侯,不管懂與不懂,為那嚴肅、爽快的氣氛所衝擊,赫然低頭。在這瞬息的寂靜中,武藏隨口吟道:「寒流映明月,碧潭沉寶鏡!」
「哦——」家光也跟著吟誦著說,「武藏,我當終生不忘是言!兵法如許嚴厲,如是深奧,我竟蒙然無知。」
他感慨無涯地轉向忠利侯說:「越中(13)!承你引見武藏,就此致謝。」
忠利侯滿心喜悅地回道:「是,順利引見,忠利與有榮焉。」
這樣一來,命官一節,遂消滅於無形了。公式的引見就此結束,接著是另席設宴。家光正面而坐,忠利侯、安房守、小笠原忠真侯等,有關係的老中都列席侍宴。
家光對武藏舉杯言道:「武藏,希望你在江戶多住些時日。」
「是……雖是不勝依戀,今天便得動身了。」
「什麼,今天?」
「是。在江戶已近一個月了。」
「噢——」
家光瞥了忠利侯一眼說:「聽越中說,你還擅長繪畫,希能為作一幅。」
「是……這卻好生為難。」
「武藏,君上所望,幸毋推辭。」忠利侯也幫著說道。
「原是隨意塗鴉,豈敢敝帚自珍?容奉一幅,以助茶餘酒後消遣。」武藏笑著答應了。
不久,宮女送上來紙張筆墨。武藏先畫一叢亂茅作為前景;茅華尖銳,宛似刀劍。接著,他一口氣畫成一輪紅日,正冉冉地從水平線上升。畫筆未必高明。
「君上見笑。」
武藏說著,望著家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