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22:23:26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九

  琵琶的聲音,像是悠然離弦而去,沒入黑暗中去了。森都閉目凝神,傾聽靜聽……這就是直至明治末年,仍流行於肥後一帶的琵琶卦,據說鄉人掘井時,常藉以預卜是否有水。

  森都的琵琶卦是極其靈驗的。他旋即抬頭說道:「武藏先生,據我的占卜,你所找的那人雖不在岩田富岳的浪人館中,但大有關係。還有一點雖不待占卜的,就是松山主水也住在那裡……」

  「對了,你也是認識主水的。」

  「唉,認識的哪。在小倉時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現在卻是一表人才了。當然哪,二十年的歲月,小孩也是大人了。還有矢野兄弟,現在不知怎樣?」

  武藏無限感慨地答道:「哥哥三十郎在京都跟長谷川等伯學畫,我把他推舉給細川家,現在稱三郎兵衛吉重。已經十年不見了,聽說繪畫很有成就,是長谷川一門的高足,在京里頗有名氣。弟弟四郎,也因此出仕細川家,聽說很是忠勤。可是,你那弟子與市呢?」

  「難為您還記得,那孩子你也知道的,不願做武士,後來在長崎一家當鋪里做夥計,現在卻自立門戶,做了老闆,小孩都有了,生活倒很安定。」

  「那倒好。鴨甚內改稱山川蒼龍軒,做起武壇的壇主來了。」

  「這個我也知道。鈴姑為主水所殺,密探岸孫六也在前年病死了。」

  森都故意不提起悠姬。

  

  武藏微笑著。

  「森都,這樣說來,沒有變動的,只有我和你兩人了……」

  「哦,可以這樣說吧。你走的是筆直的官塘大道,我走的是彎彎曲曲的冷巷。」

  「森都!」武藏改變了語調說,「照你的卦象來說,主水把她弄到別處去了倒很可能,總之,今夜準備去見他,請告訴我浪人館的情形。」

  「我這次是受了某一方面的囑託,要去打聽那個浪人館的。館主岩田富岳是大有問題的浪人,擁戴著一個女性,自稱是足利義昭的孫女,五年前突然來了江戶,據說以前他們是住在出羽國的一個窮鄉里的。而那個女性又是一個了不起的奇女子,玩弄老中諸侯於股掌之中,好個辛辣的手腕。在這兩人的號令下,可以出動五六百浪人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吧!當然,松山主水也是兩人牽線下的傀儡之一哪!」

  「哦,這就是了……森都!那麼暫先分手,我住在寺尾新太郎家,我們再見吧。」武藏邊說著,催著伊織,大踏步走了。

  十

  武藏與平時一樣悠閒地走著。伊織微低著頭,跟在後面。聽森都說——岩田富岳曾住在自己的家鄉出羽,使他感到一陣不安的衝擊。

  「噢,就是那裡。」武藏駐足,低聲說。

  森林中的一座大宅院——從屋中透出燈火。

  「伊織!」

  「是。」

  「他們一定懷恨我們,也許正在設計報復。我不願讓你被人懷恨,所以答應了小笠原家的仕宦,想不到反因此使你碰上了這樣遭遇。不過也好,讓你經歷了對敵的場面,將來為主君效力,也有用處。」

  「我知道,但我一點兒也不怕。」

  「對方也許拔刀廝殺,也許不會。要不然會惹起意想不到的事態。你的心中如何看待?」

  伊織想了想,回道:「我已決心去面對最惡劣的場面。」

  「你說的最惡劣的場面是?」

  「就是說拔刀殺來,恃著人多,出其不意地,在我們不利的場所……」

  「哦,而且毫不畏懼地闖進去。這正是勇者的存心。這樣便成了。但還有更高的心境。超脫一切的自由無礙的境地。非如此,猝遇意外的事態,便不易應付了。伊織!也許今夜會有機會讓你領悟這些,所以帶了你來,就是為此。」

  父子兩人邊談著,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近浪人館去。浪人館裡,因早上由利公主所說「武藏今天晚上也許會來」的一句話,突然緊張起來。公主說過之後,便不再開口了。其實,她也只是憑著想像,以為武藏這樣的兵法家,必能看穿昨夜偷襲黑田的是岩田富岳一夥罷了。至於富岳,雖一心策劃對武藏的報復,卻不曾想到武藏今夜居然會來。

  現在他為備萬一,派人四面八方去召集有功夫的浪人去了。

  十一

  指揮的,當然是岩田富岳,而主水充任副將,由利公主仍保持著緘默。

  全部會集了二十多人,但武藏是否會來仍是一大疑問。再則,伊織是否同來?而最大的疑問,則是如何出現?無論任何決鬥場合,武藏的進退出沒均極盡奧妙,總是出人意表,乘敵之虛的。

  關於這點,眾人議論紛紜,莫衷一是。最後,還是富岳下了論斷,姑認武藏、伊織突然來襲,嚴加戒備,萬事聽由富岳的指揮。

  天已抹黑。

  浪人們嚴陣以待。

  「呀,來了!兩人。」

  守在門外的一隊,早已發現了武藏與伊織,趕到後面報告說。

  今天由利公主並不在座,後進的大廳上,坐著富岳以下,主水、赤星、吉田等干將。

  「哦,好了!今天絕不讓他……」

  主水提刀在手,正想站起來,富岳卻制止著說:「松山先生,少安勿躁。他既向大門走來,自必求見本人,廝殺且待在後。」

  「不錯,理該如此。」赤星和吉田也搭腔說。

  主水雖是心中不服,也只好仍舊坐下。

  過不了幾分鐘,一個年輕浪人慌慌張張跑進來說:「剛才,武藏與伊織站在大門口,求見本館館主由利公主。」

  「唉唉,求見公主?」

  一座不覺愕然相顧。

  向公主求見,確是出乎意料。

  「哦,又是耍的老手法。」

  富岳顯然又被乘虛而入,但他立即下了決心,對那通報的青年說:「好,讓他到這裡來!」

  「是。」

  青年退出之後,主水緊接著說:「岩田先生,你真讓武藏與公主見面嗎?」

  「哪裡?由咱們代替公主來見他哪。」

  「哦,那倒可以。不過我卻不願與那廝相見,讓我到別室去待機吧。」

  主水說著,離座而去。

  接著,走廊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室內三人,把刀放在座旁,端坐以待。

  這時,傳過來公主的聲音。

  「噢,武藏先生!我就是你要見的由利。哪,請到這邊來。」

  「啊,承你迎見,惶恐之至。」

  回答的,是武藏沉著的聲音。

  十二

  富岳們在咬牙切齒地痛恨,竟被武藏乘虛而進,制了先機。

  主水也悄然回來了。「哦,又被那廝……」主水沉吟著說。

  這浪人館的空虛點,確在由利公主身上。她不是故意出賣大家。而且為說動老中,還非得公主出力不可。只是公主那不可捉摸的思想與感情的動向,卻成了浪人館的漏洞。

  「為什麼武藏竟會警覺到這點呢?」

  這是眾人百思不解的。但在武藏,這當然是考慮之中的攻擊目標之一……只是在第三者,除了奧妙之外便無法解釋了。

  公主與武藏及伊織相對而坐。

  「伊織先生,昨夜好俊的功夫,佩服之至。」公主開口說。

  伊織仰頭望著公主。

  武藏微笑。

  「我少時住在出羽,聽說伊織先生也生在出羽國?」

  武藏閒閒地回道:「正是,伊織生在出羽國的正法寺村。」

  「噢,正法寺村,是在曠野中的一個村莊,我聽說過的。」

  「那麼公主是?」

  「我是沒有見過生身父母的不幸女孩,被一個姓岩田的浪人養育長大。但我微微記得,曾有一個弟弟。」

  伊織抬起眼來,一瞬不轉睛地凝視著公主。

  武藏卻淡淡地接口說:「這樣說起來,聽說伊織也有一個生死未卜、行蹤不明的同胞姐姐……不,我自己也有一個少時分別的姐姐,要見面雖能見到,但十三歲那年離家之後,一心專注在兵法上,終於沒有探訪的機會,姐姐便去世了。但我卻一點沒有後悔。」

  公主直視著武藏問道:「武藏先生,你真的不後悔嗎?」

  「是的。我選了任著自己的意志,離開父母、兄弟、骨肉親情的道路。假如有想會面的心思,在我便是邪道了。我不為任何東西所牽制,不受任何拘束,不因離別而悲,獨自一人闖著過來。」

  公主吁了一口氣。

  武藏靜靜地繼續說:「我希望伊織所走的路也是如此。不久,他便連我也離開,獨自到小笠原家出仕去了。以後,他將開闢自己的大道,只是繼嗣宮本的姓氏罷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轉為嚴厲的聲調道:「伊織!天地間唯我獨在,自我創始!」

  十三

  「是。」

  伊織以激動的聲音回答著,仰頭望著武藏。

  由利公主對武藏說:「天地間唯我獨在,自我創始!真是這樣的吧。可是所行的路,人人不同。」

  「正是如此……伊織出仕之後,自然娶妻成家,創立門戶。」

  「噢,迎親娶妻!而他的新娘,黑田左膳先生的女兒浪娘小姐,不是珠聯璧合的嗎?」

  「我也這樣想。」

  「武藏先生,你自己呢?」

  「依然故我。」

  「太太呢?」

  「萬萬不可!」

  「仕宦呢?」

  「絕非所宜!」

  公主的眼中閃著美麗的光芒。

  「好抱負!武藏先生和伊織先生都是的。我也是的,天地間唯我獨在。但我所走的路是虛幻的。權勢和顯達,都不能打動我的心。我對那些蔑視,對那些加以愚弄,藉以聊慰我心。而且借著陰謀或叛逆,打發走一天一天的憂慮;不過只是從旁觀望,以之為樂吧。」

  武藏微微皺眉說:「你那心境我很了解。不僅公主你,凡是浪人,多少都有這樣的心情。但那是不幸的。公主,你還年輕,不可以捨棄人生。」

  公主用譏刺的口吻說:「喔喔,你是說為了仕宦,叫我去同人家結婚嗎?」

  「對了,既是女性……」

  「我不願意!」公主亮著眼睛,斷然說,「我不願做男人的玩物或工具。我要保持獨身,以男人們為玩具。」

  武藏顯得很困惑,不知不覺竟牽涉到他最為難的問題上去了。

  公主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火了,紅著臉轉口說:「武藏先生請勿見怪。我雖是這樣想,但我的心中所求的唯一的真實,便是愛情。」

  「哦哦……」武藏的臉更顯困惑。公主卻不管這些個,繼續說道,「我也是女人,只有這個是我唯一的真實!」

  對此,武藏倒頗有感觸。不論阿通、悠姬、鈴姑,若謂真實,最後所留的,也唯有愛情似的。但武藏無法以應,因他所走的,是與愛情背道而馳的、冷峭的冰凍道路。

  伊織在他那毫無隔閡的、明朗的星眸中滿漾著厚意,傾聽著公主的談話。也許他與武藏不同,與公主的心情起著共鳴。

  武藏突然率直地說:「那樣也很好吧。」

  說著,對伊織瞥了一眼,同時——

  「公主,今天就此告辭……」

  他倏然站了起來。突然使得伊織為之茫然。

  十四

  由利公主卻毫不驚奇,倒是一個箭步搶在武藏之先站在門邊說:「武藏先生,我來送您。」

  說著,她用力拉開推門。

  同時,幽暗的走廊中驟時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手上提著白刃的七八個浪人,在房門間流瀉出來的燈影下辟易後退。大概是偷偷地躡足前來,想出其不意殺進由利公主的房中的吧,但已被武藏與由利公主識破,早一瞬前制了先機。

  「岩田!」公主大聲地嚷道。

  廊下寂然,沒有回答。

  「那麼,武藏先生!請吧……」

  她領先走去,武藏與伊織跟在後面。浪人們一步步往後倒退,終於跳入園中。但一直照原來的姿勢倒退,沒有背過身來。

  公主、武藏、伊織三人,當然視若無睹,靜靜地沿著長廊走去。在大門口向公主草草告別之後,武藏父子便跨了出去。

  公主一回到房間,富岳、吉田、赤星和主水,便接踵而來。

  富岳苦著臉說:「公主!為何回護武藏?」

  他是聲色俱厲的。

  公主也嚴厲地注視著富岳。

  「什麼,你說是回護?」

  「是呀,我們原應殺死武藏的。」

  「喲,你們可是把這件事託了我?我記得你們要求我的,只是相良清兵衛的事。那不是早給你說妥了?你們的目的,豈不在此?」

  「哦。但為了他們父子,我們死傷了不少弟兄……」

  「嗨嗨嗨……」公主朗聲笑道,「岩田,那不是你們自己找的?既做事業,就免不了犧牲……遭遇犧牲便後悔不迭,不如不做。如此居心,怎能成事?倒不如放棄了你的野心吧!」

  富岳無話可回,只是悶聲不響。其實他想,確是如此。驚動武藏這樣的人物,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武藏是聳在當路的奇岩,避道而過,方見賢明。

  可是,富岳恨透了武藏。平時倒不怎樣,一旦有事,對他的憤懣更陡增了。即如這次的事,武藏未出現前,進行得非常順利,原是冷靜地、處之泰然的。

  主水目光閃閃地,從公主臉上,再向在座的人們一掃,開口說:「但請記得!在我,武藏是多年宿敵,在打倒武藏的前提下,就是大事也成了小事。務請諒解!」

  富岳也點頭說:「不錯,利害之外,武士爭的是意氣,所謂爭氣不爭財。」

  十五

  「嗨嗨嗨……」由利公主又復縱聲朗笑。

  「好魄力!不管對方是鬼神也好,是武藏也好,既以之為敵,自當勇往迎戰,我絕不阻止。但我的事,也不容許你們插手!喜歡武藏也好,憎惡武藏也好,是我的自由!你們要殺武藏,現在不是盡可追上前去嗎?不過照我來看,方才好在有我,你們才能從武藏的魔劍下逃得一命吧?」

  說到這裡,她卻掉向主水,指著他說:「主水先生!我也認定你能以武藏為宿敵去向他挑戰,其志可嘉。你既敢以武藏這樣的兵法家為敵,當然是有此力量。但我所擔心的是,不知道武藏肯不肯要你這樣的對手?」

  主水咬牙切齒地痛恨。

  「什麼,不要我為敵對手?好,不管肯與不肯,我殺給你看!」

  「千萬,我當拭目以待。」

  公主說著,又把目光掉向富岳。

  「岩田!我自有辦法對付武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不然,請你們都給我出去吧!」

  「岩田先生,松山先生!那麼……」

  一看情勢不對,吉田首先一說,四周男人便如鬥敗的公雞,悄然退出由利公主的房間去了。

  這時,武藏與伊織正默默地踏著夜路回去。伊織突然開口問道:「父親!」

  「什麼事,伊織?」

  「就是浪娘小姐的事,怎樣呢?」

  「誠如森都所說,不在浪人館裡。」

  「在哪裡呢?」

  「由利公主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去了。明天自會回來吧。那個公主,是了不起的一個女性哪……」

  「……」

  「伊織!你有何得?」

  「是。海闊天空……心中的陰霾像是一掃而空了。」

  「哦,世事多變,意想不到的事竟接踵而起。今天有關公主身世的話,真是出我預期……我也頗有所得哪!」

  「是。」

  默默地又走了一程,武藏突然開口說:「伊織!將來也許有需要你去守護由利公主的一天哪。」

  「哎!那是?」

  「我在公主的臉上感到劍氣,那個浪人館裡,待著主水這個危險人物。而且整個浪人館,瀰漫著重重的妖氛。森都也正注視著那裡,將來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很難預料。」

  伊織挺著胸,吁了一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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