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聖藏人佐
2024-10-08 22:21:42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假如宮本武藏不知道丸目藏人佐依然健在,假如不是在長崎親眼看見雷電源太郎所使傳自藏人佐的雙刀法,他是絕不會不遠千里南下球磨的吧。
九州自古號稱武勇之地,不論哪一個時代,莫不名將輩出、勇士如雲。而其時以純粹兵法家、劍客馳譽日本全國者,除了武藏,也唯有丸目藏人佐徹齋居士一人罷了。
而這位藏人佐,竟屈居為小藩相良的家臣,真是淺水潛龍,令人詫異。但你如知道藏人佐幼年時代相良家的勢力,便知事非偶然了。
當時的相良家,正是一代名將義陽的時代,威震八代、葦北、下益城而至天草,與虎視眈眈垂涎肥後的薩摩藩島津義久戰,真是百戰百勝,從來沒有吃過敗仗。
在肥後,與義陽並肩的,唯有御船城主甲斐宗運一人,是九州屈指可數的雄藩。緣此,當時的相良家臣中是不乏猛將豪傑的。
在這相良家稱雄的時代,藏人佐出生於八代,是與三右衛門的長子。他少年時代便喜劍術,弟兄三人整天玩槍耍棒、劍不離手。他十六歲時初上戰場,參加擊退薩摩入侵的大畑之戰。
翌年十七歲,他寄寓天草本渡城主天草伊豆守家,進修兵法二年有餘,為仰慕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的兵法家上泉伊勢守,離開天草。
那時,伊勢守在京都設立武壇,廣收門徒。藏人佐拜在門下,不數年而業藝大進。當時同門習藝的,有柳生新左衛門(但馬守)、疋田文五郎、穴澤淨賢、羽飼意心齋、磯端伴藏等人,可謂集天下英豪於一堂,後來都成了第一流的劍客。而藏人佐是儼然以第一人自居的。
一天,武壇里來了一個倔強的劍客,傲然叫道:「我乃南部盛岡人氏大瀧市郎右衛門,無論如何要向伊勢守先生請教幾手。」
而那天伊勢守剛巧一早出門,帶著門徒看花去了。武壇中只留下藏人佐一人。
二
傳報的人把這話一說,那個大瀧市郎右衛門竟惡狠狠地嚷道:「哈哈,想該是聽見我的名字怕了,躲著不敢出來!」
說著,不肯離去。上泉伊勢守是當時被推崇為近代劍法始祖的人物,無名劍士假使能夠與他交上一手,已是無上的光榮,縱使落敗亦是登龍有術了。所以若非權威人物的介紹,要與伊勢守交手,真是談何容易!
大瀧之所以故意口出污言,賴著不肯離去,其目的即在於此。傳報的青年被他纏得無法應付,只得把這件事告訴留守的丸目藏人佐。藏人佐經過幾年的苦練,雖然滿有自信,但在八個高徒中他是最後進門的,每次有人來武壇比畫,伊勢守沒有一次讓他露過臉。這在他是引為遺憾的,大有脾肉復生之嘆。就在這時,大瀧出現了。
藏人佐心想——幸好師傅和師兄們都不在家,了不得只是個鄉下兵法家,讓他進來,揍他一頓也好。
「什麼,膽敢侮辱師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我丸目來讓他知道厲害。」
「丸目先生,不要緊嗎?武壇里的規矩,師傅沒有在家是不許同別派比武的,會不會挨罵?」
「放心,不要緊。只要你不說,師傅怎會知道?帶他進來吧。」
這時,藏人佐還不到二十歲,正是少年氣盛時,加之他原是一個不多思慮而意氣用事的人,因而自信力也極強。初入門的時候,他也自以為是九州第一流的劍客,向伊勢守堂而皇之登門請求比試來了的。
那時伊勢守見他倒是個有出息的少年,便答應了他的要求,取出套著布袋的竹刀;這是伊勢守為免妄殺無辜,別出心裁發明的東西。藏人佐見了竹刀,不服氣地說:「先生,這樣軟綿綿的東西怎能對敵,我是用木刀的哪。」
伊勢守笑著說:「不必替別人擔心,儘管來吧。」
「那麼,放肆了!」
藏人佐舉起木刀進攻,但木刀立即被打飛。接著,臉上、腕上、腰上,都挨了竹刀。這才惶恐地服了輸。他原是這樣一個氣焰萬丈的少年。
不久,大瀧來到武壇。此人年齡在二十三四歲之間,目光炯炯,是身材拔群的偉丈夫。藏人佐在練武藝的人中是身材矮小的,卻也毫不畏怯,仰頭瞪著大瀧。
「我是伊勢守的高足丸目藏人佐,師傳他出,由我來討教幾手吧。」
「哦哦,門徒雖不夠味。伊勢守先生既不在家,卻也沒法。那麼借槍一用……」
說著,便從木架上選取一桿練武用的平頂槍,站在武壇中央。他便是後日大瀧流槍法的始祖,也是有名的豪者。拿著槍掂了兩掂,霎時立定架勢。
「好,來吧!小娃兒!」
三
「什,什麼?!」
藏人佐憤然,提著木刀向前。他那木刀,又粗又長,足足有三尺七八,拿在矮小的藏人佐手上雖很不相稱,但左右掄轉,卻使得極為靈巧。伊勢守的門下,有面目的,少說些也有八十多人,論腕力是無出藏人佐之右的。
藏人佐擬刀正眼。大瀧的槍,一直對準藏人佐的胸前。雙方都在調整呼吸,暫時間沉身不動。旋即,藏人佐的木刀輕輕地顫動起來了。他使的是積極的刀法,施用壓力,先動搖敵人的氣魄,再乘虛而進。
但對方的大瀧,不愧先前的大言壯語、氣魄之強,反有壓倒藏人佐之勢。藏人佐雖頻頻顫動著木刀,急欲舉刀進擊,但槍尖老在眼前晃動,竟使他不能越雷池一步。
大瀧最初輕視他是個年輕小伙子,但雖居弟子末席,伊勢守門下的英俊豈能輕易制伏?他雙手提槍,靜等著進擊的機會。藏人佐的心中,卻慢慢地焦躁起來了。
這個鄉巴佬武士!他正想著要給對方攔腰一擊的那一瞬間,不知怎的有了破綻。
「啊——」
一聲叱吒,大瀧的槍尖如電光火石般滑進藏人佐的胸前。他正想騰身後躍,隨手擋開槍桿,可惜遲了一步,肩上已自著了一槍。
「輸了!」敗得乾脆。藏人佐抽回木刀,低頭叫道。
「哈哈……小娃兒,這可知道厲害了吧?可是你刀法不錯,多下些功夫,倒是有成之材。那麼請轉告伊勢守先生,改日拜訪。」
大瀧市郎右衛門說著,揚長而去。
藏人佐深悔孟浪,知道自己的技藝未熟,但始終想不透那一槍是怎麼挨上的。他正在垂頭喪氣,伊勢守帶著弟子回來了。藏人佐雖然脾氣暴躁,卻不會說謊,便把前後經過一五一十稟告了師傅。
弟子們莫不憤然,口口聲聲地叫道:「追上去,給他一刀兩斷!」
伊勢守卻靜靜地制止著他們,帶了藏人佐一人進入武壇。武壇的上首設有神座,供奉著鹿取、鹿島兩尊武壇正神。
伊勢守先向神座恭恭敬敬磕了頭,才回過頭來說:「藏人佐,坐下來!」
四
武壇的定律是嚴峻的:師傅外出,絕對禁止與外流比武!平時,無論有了什麼差錯,師傅雖然從來不說一句責備的話,但今天,藏人佐卻抱定被逐師門的決心,在神前端坐著等待責罰。
「師傅,對不起。」
「哦,你這可知道自己的業藝未精了吧?」
「是。」
「把當時比畫的情形說一遍看。」
「你可領會了落敗的緣由?」
「是,氣浮性躁,想勉強進擊,我想就是招敗的原因。」
「好!藏人佐,記住了。以前你練的刀法只是對我一人,等於是做獨角戲。碰到沒本領的對手還可僥倖取勝,遇上強手便自陷死地了。藏人佐,拿槍上來!」
伊勢守驀地站起,取了木刀。藏人佐知道師傅有意親手傳授,便欣然取下練武用的平頂槍。
師徒兩人到了武壇中央,照例行了禮,分左右而立。伊勢守擬刀「正眼」,在調勻著呼吸。霎時,藏人佐找到了師傅的破綻,便大吼一聲,鼓足全身的力氣,身隨槍進,一槍刺去。這一槍他用了十分力量,簡直可以刺穿鐵壁;但「咔嚓」一聲,只是撲了一個空。
「唉唉。」
他踉蹌地退後兩三步,正想掉轉槍頭、綽槍再進時,不覺呆在當地。師傅不見了。同時,他聽見伊勢守在他的背後,朗聲叫道:「藏人佐,適才傳授給你的,正是新陰流刀法奧妙,細細思索,變化無窮,好自為之!」
說過之後,伊勢守便一聲不響逕自進去了。
「多謝師傅栽培!」
藏人佐慌忙丟下木槍,俯伏地上,目送著師傅進去。但他的心中,還是惘然若失的。自此,他把自己緊閉在斗室中,貫注全神來苦思了好幾天,終於想通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絕非筆墨所能書盡。勉強的譬解,就是借對方之力為力,渾而為一的一種刀法。所以藏人佐猛力前刺的一槍,伊勢守用木刀隨手一拂,就在那刀槍接觸的一瞬,借著槍勢,向前騰身而上。依理來說,槍的速度和伊勢守上躍的速度應該相等,同是電光石火令人目眩的速度。
當然,要真正能夠運用這一玄妙刀法,還得下功夫去磨鍊。藏人佐卻練得得心應手,運用自如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因此領悟了兵法之道,是陰陽、虛實、有無的交錯,與大自然的妙理渾而為一的大道理。
藏人佐在伊勢守門下修業了五年,得了新陰流的真傳,被推為新陰流四天王的首座。
五
上泉伊勢守在京都立壇授徒,是從永祿元年至五年這五年間,是應當時的將軍足利義輝的邀請去的。藏人佐在伊勢守門下修業,是從十九歲開始。那時,宮本武藏尚未出世,後來被武藏所殺的將軍家武術指導吉岡兄弟,也未嶄露頭角。時代進入戰國,成了群雄割據的局面,但足利將軍家在京都仍能保持著權勢。
最後那一年,永祿五年三月十日,將軍義輝替伊勢守餞行,設筵將軍府中。宴會之中,在府中的振武殿裡舉行伊勢守高足的分組比試,最後並由伊勢守親自登台,做新陰流的示範表演。其時被指定的對手,便是丸目藏人佐。
這一指定,是至高的榮譽,等於是由伊勢守本人指定了他是門下第一人了。事後將軍義輝頒發獎狀,譽上泉兵法為「古今無比,堪稱天下第一」,且稱伊勢守的刀法為「天下之瑰寶」。這張獎狀,一直保藏於丸目家,且記載於藏人佐的傳記之中。
這年六七月間,伊勢守離開京都,遄返故鄉上野國。丸目藏人佐也回球磨,出仕相良家。他在那裡的職務,是指導藩下子弟的武藝,兼理肅清間諜。
那時的相良家是肥後的雄藩,有很多各藩的間諜潛入境內,偵伺藩下動態和機密。據藏人佐的傳記所載,當時經他斬殺的間諜,共有十七名之多。
這期間,相良與島津之間屢啟戰端,藏人佐也曾從軍上陣,屢建殊功。但年壯氣盛的藏人佐並不以此為滿足,抱著以兵法家稱雄全國的野心,遂於永祿九年,率領門人木野九郎右衛門、丸目吉衛門等,辭了相良家再度上京去了。
六
前一年的永祿八年,將軍義輝為叛將所暗殺,弟義昭繼立;自此足利家的勢力雖漸走下坡,但京都仍不失為當時文武的中心。各地的兵法家,薈萃於此,冀一舉成名者,比比皆是。
藏人佐到了京都,竟樹立起「天下第一兵法」的高牌,希望有人前來挑戰。恩師伊勢守壯其志,專差給他送來新陰流兵法的印可證。但京中群雄,知道他是伊勢守門下的首座,竟無一人敢來嘗試。他便於第二年又回球磨去了。
回球磨後,他再仕義陽公,想不到於數年之後的永祿十二年,竟招致了意外的大失敗。
永祿十一年,島津為奪回被相良占領去的大口城,兩軍戰於初栗之野,島津大敗。翌十二年,島津再大舉進攻,薩摩勇將島津家久率兵屯於大口城附近之砥上,伏兵誘敵。其時,藏人佐獨排眾議,率守卒數百人前襲,遇伏大敗,死武士三十人,雜兵二百餘。主君義陽公大怒,以藏人佐輕躁誤國,諭令「永不召見」。
假如換了一個別人,也許就此意志消沉,或者逃亡,甚或自殺見志。但藏人佐非尋常人物可比,對此折辱不僅坦然置之,且更燃起旺盛的鬥志,隱忍自重,靜待著雪恥復仇之機。
藏人佐確是亂世的英豪,功名心特重,但生性暴躁,只知勇往直前,因此屢遭失敗。以他的個性而論,假如不得師傅伊勢守的理解,也許不能臻於大成。伊勢守對他的粗暴作風雖感棘手,但從來沒有深責,反謂際此戰國亂世之時,非有此氣魄,不能自成一流的兵法家。
這期間,島津藩整頓內政,積極備戰,實力漸增,與相良之間時有接觸,互有勝負。直至天正九年二月十四日水俁城包圍戰中,相良家被迫訂了城下之盟,遂此一蹶不振。
是年冬,相良義陽因島津義久的威迫,為保留球磨一郡,俾免相良家淪於覆亡,毅然與盟友御船城主甲斐宗運兵戎相見。但在出兵之先,義陽公便決心為保全相良的基業且踐昔日對宗運的盟約,為兩全其美而殺身成仁了。
自此,葦北、八代、下益城、天草等地,盡為島津所奪,幸賴老臣犬童賴安、深水宗方等之策劃,好不容易保有球磨一郡,得以安然無恙。豐臣秀吉討伐島津之際,亦以處置得宜,得保獨立,以迄於今。
七
這幾年間,相良家多事之秋,劍豪丸目藏人佐為雪大口城砥上之恥,大小各戰雖亦迭建奇勳,但「永不召見」的禁令卻仍未因此解除。但藏人佐與其說是戰場上的勇將,毋寧說是超絕的兵法家——劍客,在這期間,與恩師伊勢守仍不斷地文札往來,以熾熱之心,在鑽研兵法方面下功夫。而且在新陰流中,摻入自己從實戰上所獲的經驗和研究心得,另創了「泰舍流」一派。他的劍術聲望本來已經很高,各藩子弟投入他的門下,不遠千里前來受業的人便慢慢地多起來了。
日月如逝,他的年齡已逾五十歲。這一代劍豪,似乎在這山國的小藩里終其一生,別無建樹了。但慶長三年,當他五十六歲的時候,因偶然的機緣,使他名震京洛,贏得關西日本第一劍客的榮譽。
藏人佐的門下,有一個叫有瀨外記的徒弟,心想新陰流的始祖既是上泉伊勢守,倒不如從伊勢守直傳來得簡捷,上江戶投入了伊勢守門下。其時,德川家康已從三河播遷江戶,伊勢守便是因家康之邀,擔任著武藝師範的。
有瀨外記習藝數年,回來時給藏人佐帶來伊勢守的親筆函。略云:
前年入京,曾將新陰流奧秘悉數相傳,以西國傳道授藝之事委諸吾弟,諒已洞察……余於最近又參悟另一刀法,亟待相授,適吾弟門下有瀨外記就余習藝,略有心得,乃囑其回國時,輾轉相授,幸垂察焉。
對於如海師恩,藏人佐雖是銘諸肺腑,但向曾是自己徒弟的有瀨傳授刀法,終是耿耿於懷,便決心上京親灸師訓,帶著兩弟——壽齋和吉兵衛,弟子木野九郎右衛門、神瀨軍助及小田六右衛門三人,日夜兼程到了江戶。但遲了一步,伊勢守已於前一月病逝了。悲痛之餘,他便去找到師兄——柳生但馬守的府邸去了。
但馬守這時已繼伊勢守之後,做了家康的武藝師範,在木挽町的邸宅是夠堂皇的,儼然是諸侯的身份了。
藏人佐卻不管這些,帶著一伙人踏入府邸。
「喂,新左衛門!」
他仍用少年時的稱呼嚷著說:「好久不見了。要在你這裡耽擱一個時期哩。」
八
伊勢守門下的四天王是柳生但馬守宗嚴、穴澤淨賢、疋田文五郎、丸目藏人佐。據丸目家所傳藏人佐的傳記上說,承襲新陰流的正統,繼伊勢守之後擔任德川家武藝師範而聲勢顯赫的,唯有柳生但馬守宗嚴一人而已。其他三人,自然而然便與新陰流分開了:穴澤轉為長刀(18),疋田發明槍術,藏人佐則自創泰舍流。
藏人佐住在柳生家中,見了宗嚴的劍法,躍躍欲試。
「新左,咱倆比畫比畫,也可以知道同根所出的兩個流派孰優孰劣。」
藏人佐終於提了出來。
「我早曉得你會來這一手。但藏!咱們有什麼好比試的?我們同門習藝,現在都是指導人家的身份了。師尊早已給你京都以西,關西師範的印可。而我得的,是京都以東,關東的印可。你是西日本第一,我是東日本第一!這樣不是很好了嗎?二虎相鬥必有一傷,倒不如互保體面,光大流派,才對得起我們的師尊哪。」
藏人佐聽宗嚴說得入情入理,便也無話可說,自此斷了比試的念頭。每天,他也到練武場,給弟子們指點刀法了。
一天晚上,師兄弟倆照例對酌時,宗嚴的臉色顯得鬱鬱寡歡。
「新左,怎麼了?像有什麼心事哪。」
「不,沒有什麼大事。今天上殿,南部公要我去試一個兵法家的本領,看情形想破格任用。但上頭是不許我與別的流派比武的,試本領不就是等於放對嗎?萬一失手,有玷家聲。不,連上頭的面子也無光彩,以此躊躇……」
「新左,你也氣餒了?」
「也許是的,但我今日的立場,又不得不慎重。」
「那倒是的。對方是什麼人呢?」
「號稱東北之鬼,自創獨門槍法的大瀧市郎右衛門,是第一流的兵法家。」
「什麼?大瀧!」
正是藏人佐弱冠之時,在京都伊勢守的武壇中,師傅外出時交手落敗的對頭人。藏人佐的胸中,湧上年輕的熱血,叫道:「新左,我替你來。不,無論如何讓我對他!」
「哦,你……」
「我曾敗在他的手中。」
「啊,想起來了!不錯,不錯。這倒應該讓你了。」
宗嚴也不覺拍膝叫道。
九
為了這場比試,柳生家和南部家的使者往來磋商了好多次,方才決定了日期。到了那天,南部信濃守親自領著大瀧市郎右衛門,到了柳生的武壇。
是時,大瀧年五十八九歲,身軀魁梧,目光炯炯,一望便知是功力深湛的偉丈夫。但馬守宗嚴是位至列侯的人物,大瀧雖在遠遠的末席落座,但一點沒有畏怯的樣子。
信濃守給他引見之後,大瀧便鄭重其事地報了自己的流派,說道:「辱承寵召,敬請為後學示範一二。」
「知道了。但本壇壇規,須得先與門人交手,未知尊意如何?」
這是武壇一般的慣例,不僅此處如此,可是但馬守還是先徵求了對方的承諾。
「謹遵台命。」
「那麼……」
但馬守向列座的高徒,以目示意。那裡坐著的,雖有但馬守長子宗矩及村山作右衛門、木村助九郎等很多高足,卻都屹然不動。只見丸目藏人佐提著木刀,站出來了。仍是那根又粗又長的大木刀。大瀧也借得丈余的平頂槍徐徐地進入武壇中央。彼此互施一禮。
「我乃丸目藏人佐藤原長惠是也,僅遵本壇壇規,專誠求教。」
「什麼?丸目藏人佐先生。」
大瀧一愣。他也非等閒的兵法家,數十年前,在京都伊勢守的武壇中比試雖是勝了,但對這一個不尋常的少年,絕未忘懷。不,他也知道丸目是伊勢守門下四天王中的出色人物。
「不錯,本人忝列本壇教練之一,大瀧先生該不致拒人於千里吧?」
「言重了,鄙人是求之不得的。」
大瀧黝黑的臉上,霎時抹上一片紅潤。年輕時代的回憶和新的鬥志,像是無端地涌著上來了。藏人佐雖不能列入柳生的門第,現在如或拒絕比試,就顯得示弱了。當然,假如能戰勝被稱為柳生之上的藏人佐,大瀧的目的可謂如願以償了。
兩人一聲吆喝,向左右分開,站定架勢。大瀧的槍,好像一條活生生的游龍,指著藏人佐的胸前。而擬在「正眼」的藏人佐的木刀也像在噴著烈焰的火舌。他們的這一架勢,不期而然地與前次同出一轍,但三十餘年的歲月中,雙刀的精練是驚人的,簡直是勢如龍虎,令人驚心動魄。
但馬守及南部公以下列席的高足們,誰都屏息靜觀、悄然無聲。
十
雙方都是經過長時間磨鍊過來的第一流大劍客,彼此雖伺機而動,但找不到對方的一絲空隙。然而,生命之流是瞬息不停的,或高或低,或強或弱,或粗或細,長波短波,迭相起伏……這是生命的對立,要是有可乘之懈,唯有從生命的起伏中去尋找。不知誰能先抓住對方的生命之流。
藏人佐「嚓嚓嚓」向前逼進時,大瀧便相應後退。大瀧前進,則藏人佐後退。不久,兩人同時向右移動……好像雙方都抓住對方的激流水花,長槍和大刀的尖端上,同時透出一股殺氣。
「哎——呀!」
隨著大瀧的一聲大吼,疾如流星似的,槍與刀相擊,人與人擦身而過。藏人佐的身法快如飛燕,隨著擋過長槍的余勢,轉到了大瀧的背後。
大瀧也不弱,旋身後轉;但可惜遲了半步——在他旋身之際,藏人佐橫揮的木刀不偏不倚已進擊大瀧的腰眼了。
大瀧隨著仆倒,半晌掙扎不能起來。但藏人佐的這一擊,只用了五成力,幸未受傷。
「輸了!足下刀法,非某所及也。」
大瀧丟了手中槍,垂頭說道。
「啊,好俊!好俊!」南部公看呆了,連連讚嘆。接著,他不解地問道:「剛才一手,疾如迅雷,真是初見。想該是新陰流極奧秘的絕技?」
藏人佐望著但馬守,浮上快意的微笑說:「請但馬先生解說吧。」
「是的,剛才一手,是奧秘中的奧秘——鴿子翻身的絕藝。當今能夠使這一手的,只有藏人佐與本人罷了。宗矩!助九郎!你們要謹記!」
但馬守接著便把三十餘年前,藏人佐在京都伊勢守武壇被大瀧擊敗的一段關節說出。
「大瀧先生槍法的犀利,除了使用鴿子翻身刀法,怕是誰也要他不得。」
這使大瀧的臉上也不致難堪。他雖為藏人佐所敗,仍得南部公重用,這是後話。
藏人佐在柳生的武壇里住了半年,因但馬守的斡旋,從將軍德川家康得了「丸目藏人佐的兵法,為關西日本第一」的定評。
藏人佐於是向柳生告辭:「那麼,就此登關西,繞四國,下九州,去訪各流各派劍豪,以弘揚吾道。」
帶領著門徒,意氣昂揚離開江戶。那正是戰國末期,英雄豪傑之士如燦爛的繁星般散居各地的一個時代。
十一
在大阪,天真正傳神道流的田熊左衛門以下,他踹破了五個武壇。正當名震京阪一帶的時候,得明石的武將酸漿(19)之邀請,與之比試。酸漿果然不是藏人佐的敵手,便許藏人佐以高祿,勸他出仕明石。但藏人佐以自己得罪主君,形同放逐,不願再仕二君。於是以客師的名義,擔任了明石五十石的武藝師範。
這時,主君相良長每公適居大阪,無意中得知這個消息,說:「一個與柳生但馬守平分天下的名人,原是相良的家臣,天下諸侯爭相招致但以不顧二君而拒絕受命,是今日不易多得的高潔之士。」
此時,長每公還是才交二十歲的青年,聽到這個傳聞,卻也足以自豪。而藏人佐的獲罪,乃先世義陽公手上的事,大石砥上之敗,長每公還是剛出世的嬰兒,怎能知道?只是砥上一戰,對相良家的影響太大了,雖然新君繼立,殿上重臣,誰也不敢提起。所以在長每公而言,丸目之名既是初聞,對丸目的兵法更是茫然的了。」
聽了近臣的一番說明,他便黯然說道:「當時的敵國島津,已成今日的盟友,而對一時的失錯便這樣酷責,也忒煞無情了。何況是卓絕的兵法家,徒顯得國小藩量仄,惹人恥笑。」
於是,立即派人召見了藏人佐。
待藏人佐到行轅參謁時,他更推誠相見,吐露真情:「藏人佐,近前!遠自父祖以來,同甘共苦的患難君臣,而竟長年不許覲見,是我的不明,委屈你了。希望你把過去的事付之東流,仍舊歸來!」
「是是。」
藏人佐俯伏著不敢抬頭。想起二十年來把自己埋沒在球磨山僻,無非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每有戰事,他必挺身而起,立功贖罪。但事不如願,一直過著迍邅的生活。這次失望之餘,請長假前往江戶,原是決心不再回來了。然而對故鄉,誰不依戀?而且他是性格豪爽的人,既得主公諒解,且以善言撫慰,叫他怎不感激?
他抬起頭來,謝了主公的知遇之恩,接受了歸藩的面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