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西班牙現代文學

  這裡是溫暖的南方，歐洲在此處擴張，

  像被磨損的傳單，在深海里呼吸：

  胸襟寬闊的西班牙，承載著平等的愛，

  在記憶中呻吟的地中海，

  在未被破壞的大西洋波濤之上。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喬治·艾略特

  黃金時代於17世紀衰落，在那之後，西班牙文學像義大利文學一樣萎靡不振，作品缺乏真實性與原創性。和義大利的情況一樣，我認為有必要進行研究和揣摩一下這個問題：一個國家的政治和經濟衰落是否往往伴隨著其藝術和精神力量的衰落？18世紀的歐洲局勢動盪不安。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席捲了英國、法國、奧地利、葡萄牙、西班牙和荷蘭，其戰爭時間與瑞典和俄羅斯在東歐作戰[7]的時間差不多。在19世紀後期發生了法國大革命，歐洲大部分地區也捲入其中。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夠安心追求精神富足。然而，英國文學和法國文學卻以各種方式表現出持續的生命力，還有德國的非普魯士地區。而在其他國家，文學並沒取得多大的發展。

  法國曾是歐洲大陸上地位最崇高的君主專制國家，而西班牙則是它卑躬屈膝的附屬國之一。笑聲與悲劇交雜的西班牙，這個有著動人的自然民歌和流浪漢故事的國家失去了勇氣，成了法國平凡無奇的追隨者之一。甚至在19世紀上半葉，當西班牙試圖擺脫拿破崙的束縛時，其文化方面仍需要依賴法國。奇怪的是，儘管有這種依賴性，西班牙文學卻並沒有學到法國文學的精髓。浪漫的復興思想在歐洲大部分偉大的文學作品中閃耀著光芒，而在西班牙，它就像冒了一小股煙。這個歐洲最浪漫的國家沒有閃耀光芒。

  其中的原因或者說原因之一就是，儘管西班牙人講究禮儀，像是有著良好的舞台形象，但這似乎是給歐洲其他國家，給雨果、梅里美、約翰·薩金特看，給文學愛好者看的。西班牙人在書中和繪畫作品中將自己描繪得完美無瑕（我冒著激怒畫家和藝術評論家的風險寫下這樣的話）。因此，在19世紀中葉，當西班牙文學在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時候，湧現出不少文學新人。這些新興的文化領軍人物是小說家和劇作家，相較於「浪漫」，他們所描繪的西班牙生活更加「真實」，當然在情感上，大家都會覺得他們很浪漫。不過，也有可能恰恰相反。

  有一位西班牙現代戲劇家已經成為西方文學的一部分，他就是埃切加賴。他是個很特別的天才，本來是個數學家，而到了晚年決定嘗試戲劇創作。他獨特的天賦並不具備多少卡爾德隆的特徵，但顯然是19世紀如易卜生、霍普特曼、蕭伯納這一類好管閒事的人。這一類戲劇方面的天才，在我們這個時代似乎越來越強大了——這是在舞台上闡述真理的好兆頭，包括西班牙人曾在舞台上的出色表演。埃切加賴不是一個幽默作家，即便偶爾幽默，也顯得冷漠無情。他的佳作《堂璜之子》和《偉大的牽線人》都是對人類性格的研究，特別「西班牙化」，但是觀眾能夠理解。埃切加賴成了世界文學中的傑出人物。據說他的聲譽有所損毀，不過沒有哪一種文學的聲譽像戲劇文學那樣持久，也沒有哪一個文學家比埃斯庫羅斯、莎士比亞和莫里哀更永恆。人們希望活上一個世紀，去了解後代對埃切加賴、易卜生、霍普特曼以及蕭伯納的戲劇的看法。今天，他們聞名遐邇，而明天也許會有其他劇作家取代他們。

  西班牙小說從未消亡——在塞萬提斯存在過的這個國度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呢？西班牙小說在19世紀中葉又活了過來。其內容很寫實，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浪漫的西班牙在文學上並不浪漫。其中一個說真話的女性作家叫費爾南·卡瓦列羅，她最著名的小說《海鷗》在西班牙以外的地方被廣泛閱讀，雖然有些後勁不足，但仍然倖存了下來，因為它具有人物刻畫和場景描寫的典型性和真實性。阿拉爾孔的作品中有一些真實的東西，他繼承了流浪漢小說的傳統——西班牙小說的長處之一就是這種貌似無序可循的題材。他的關於鄉村生活的小說《三角帽》既寫實又有趣。阿拉爾孔不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而是一個優秀的西班牙故事敘述者。

  在阿拉爾孔之後，佩雷達崛起了。他描述農民和水手，他們的生活背景，以及山川和大海。他被稱為西班牙文學中現代現實主義的奠基人，也許他配得上這個稱號。我們應當記住，三個世紀以來，西班牙小說的優點之一不在於傳統浪漫的生活，而在於對人物真實的描寫；佩雷達並沒有另闢蹊徑，而是繼承了這種傳統寫作手法。此外，西班牙現代小說中的場景描寫和人物刻畫非常具有地方特色。這也許是真正的優點，但這限制了傳播，因此西班牙現代小說只有少量作品走出國門，成為歐洲文學的一部分。

  佩雷達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宗教保守派。與他同時期的巴萊拉是一個快樂的人，也是一個神秘的懷疑論者，還是一個具有迷人的優雅氣質的人。巴萊拉的主要小說《佩比塔·希梅尼斯》表現了他的多重天賦。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很寫實的故事，塑造了一個具有神聖抱負的神秘女牧師形象。巴萊拉在五十歲時就以詩人和散文家而著稱，他的第一部小說讓同時代的人大吃一驚。在這之後，他通過學習莎士比亞的風格，不斷改進小說的藝術技巧。他一直活到19世紀末，被視為西班牙文學的元老。

  加爾多斯比佩雷達和巴萊拉還年輕，是許多更年輕的西班牙小說家的領路者。加爾多斯的出現，標誌著西班牙的小說過渡到了當代階段。不過，每個有才能的人都不能夠開始或結束任何文學運動，就算但丁或歌德也一樣。這其實更應該說是一種傳承。加爾多斯以19世紀的歷史為題材，創作了史詩般的系列小說《民族軼事》。除了歷史故事，他還寫了許多其他題材的小說。他被比作巴爾扎克或狄更斯，因為他筆下的人物豐富多彩，他的幽默也多樣化。

  18世紀下半葉，有人指責巴爾德斯受法國人的影響太大。文學的相互影響是件好事，這不是對國家主權的侵犯。偉大的作家都是老練的「竊賊」。巴爾德斯天生是個寫作技藝精湛的人，與大多數西班牙作家相比，他與法國小說的關係更為密切。西班牙作家的作品通常缺乏法國式的精準描寫。他的《泡沫》和《信仰》是對現代生活的現實主義研究，具有極強的諷刺張力。

  有一位被稱為「西班牙的喬治·桑」的天才女作家，她就是埃米莉亞·帕爾多·巴桑。她和鄰邦法國的老大姐一樣，都對自己的國家和鄉村人民具有極大的熱情。她以生動而熱情的筆觸寫下了《我的故鄉》。這部小說的故事發生在西班牙西北部。作者對那些容易被忽視的人物進行了觀察，並對他們抱以同情的態度。因這部小說和其他小說，如《大自然母親》，她將自己歸為自然主義派作家之列。我想這些作品即使沒有英譯本，也可能有些改寫本。因為英美作家和出版商對西班牙小說的興趣不斷增強——這意味著讀者有類似的需求。

  小說或任何形式的敘事文，都是文學的類型，是更容易在其他背景下展現自我的文學載體。當然，敘事散文是最容易展現自我的。19世紀的西班牙詩歌對境外的影響並不大，但其受到了外國詩歌的影響。埃斯普龍塞達是19世紀上半葉的一位年輕詩人。和歐洲大陸的許多年輕詩人一樣，他也是拜倫的崇拜者。他自然而然地被拜倫吸引。他是一個趾高氣揚、愛冒險的革命者，捲入當時的政治和滿是戰爭的動亂中。他是一個天生的詩人，他的許多活動只是火熱的、英勇的和厚顏無恥的天性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在他的詩歌中迴蕩和釋放。所有熱衷西班牙詩歌的讀者都證實了這一點。

  坎波亞莫爾給19世紀中葉的西班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穿越了高山，也許還穿越了海洋（因為西班牙的大部分地區都在海島上）。他是一個象徵主義者，就像許多世紀以來的詩人一樣。他經常寫一種短詩，還為其取了一個批判性的名字。不過，這並不能幫助我們領略其精髓。無論是十四行詩、頌歌還是民謠，他歌頌的都是人的思想和永恆的思想之間的關係。我想告訴我的讀者和比我更聰明的西班牙學生：坎波亞莫爾是賀拉斯、奧維德和尤維納利斯的讀者。我沒有發現這位西班牙詩人的英譯本，雖然後來的英國詩人可能會引用零星的片段。正如我所說，英語使用者對西班牙文學的興趣正在增強。

  與其他現代文學一樣，我們沒有辦法過多地介紹同時期的其他西班牙作家。在我看來，讀者可以自行研究。單靠我們薄弱的力量，並不能照顧到每個角落。所有聰明的讀者都可以一起參與研究世界文學的發展過程。

  在湧現出來的西班牙作家中，最忠實地堅守自己的職業、小說藝術的人是皮奧·巴羅哈內西，他的《謹慎之城》讓人們了解到發生在一座城的幾條街、幾條小巷和幾個人之間的越軌和冒險的衝突。巴羅哈對不同社會階層的對立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例如，有一本標題是英文的小說，叫作《搜索》（雖然標題不是西班牙語，但內容很不錯）。他將現代城市的白晝和黑夜生活進行了對比，都是令人不開心的生活。

  正如英國最優秀的西班牙文學批評家所說的那樣，通常情況下，年輕人反抗既定的社會和政治秩序，但這位西班牙藝術家總是把藝術和政治混為一談，極大地破壞了藝術的美感。也許事實真是如此，但是在其他國家，一些最優秀和最勇敢的藝術家已經拿起他們的劍或筆來反對他們不喜歡的政府，或者維護他們喜歡的政府。想想維克多·雨果、17世紀的英國騎士詩人、托爾斯泰和其他俄國藝術家！有人問，詩歌與政治有什麼關係？不管怎麼樣，我認為西班牙現代最有趣的人之一應該是烏納穆諾，他不是很出名。他是個散文家、諷刺作家、記者和詩人，被自己的祖國驅逐出境。驅逐是一種懲罰方式，現代政府對文人很少使用，因為這會使文人名聲大噪，思想傳遍全球。人們普遍認為，一個被放逐的人是知道如何反擊的。

  另一位反對政府的西班牙人是非常受歡迎的作家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有一位很厲害的評論家跟我說，他在西班牙是個笑話。好吧，就當他是笑話好了。《四騎士啟示錄》（更確切地說，還包括翻譯成英文的部分作品）使他在國際上享有盛譽，這部作品包含極其動人的戲劇性場面，巧妙地設計了人們在戰爭中遭受折磨的情節，引起同盟者的共鳴。在這裡我們如果要調侃，就可以引用已故的威廉·迪恩·豪威爾斯關於評論布拉斯科·伊巴涅斯的一篇文章：「伊巴涅斯的影響超越了亨利·詹姆斯，但在細節方面和美感方面卻遠遠不及詹姆斯。」

  豪威爾斯熱愛西班牙，他閱讀了許多西班牙書籍。或許他能在兩位當代西班牙作家的名字中找到一種微妙而生動的感覺。這兩個人是巴列-因克蘭和J. M. 魯伊斯，後者的筆名為阿索林。因克蘭是一位精緻的藝術家，著有《四季奏鳴曲》和關於卡洛斯戰爭的三部曲《十字軍》《篝火》《巨鷹》。阿索林是J. M. 魯伊斯的自傳體小說《小哲學家自白》主人公的姓，後來成了J. M. 魯伊斯的筆名。這是一部充滿智慧和價值的小說，註定（如果我們可以決定命運）要被收錄進世界圖書館。在西班牙現代文學中有許多有待發現的文學著作。我們只能提出建議，然後帶著這些作品去往一個曾經沒有受到西班牙善待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