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德語、凱爾特語和傳奇小說的起源
2024-10-08 20:54:07
作者: 約翰·梅西
歐洲各國人民所使用的語言漸漸排擠並且取代了古老的語言,以至於,如今連學者們都很少會想到用拉丁語寫書了。再沒有哪一場革命,比這更有趣、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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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哈威·魯濱孫
永恆之城的語言、文學和宗教統治著大部分歐洲,一直到近代。在中世紀,愷撒的帝國以德國為基礎,重新改造成一個神聖羅馬帝國。可是按照伏爾泰那詼諧但不太準確的說法,它既不神聖,也不羅馬,更非帝國。羅馬教皇通常是全世界教會的統一領袖,不僅要主導許多歐洲國家和公國的精神生活,還要管理它們的世俗事務。其中有一位教皇稱得上是一位偉大而強悍的至高君主,將一眾國王踩在腳下: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希爾德布蘭德。
所以,在我們稱為中世紀或黑暗時代的漫長的數個世紀裡,歐洲並沒有完全脫離羅馬的影響。那麼,什麼是中世紀?在傳統歷史的劃分上,中世紀是指從5世紀到15世紀中期大約一千年的時間。文藝復興時期,重新發現經典古籍的人文主義者熱情高漲,認為他們自己的精神與希臘、羅馬同氣連枝,隔在他們與那個古代世界之間的一切都是「中間」的,而且大部分時期很黑暗。但他們並非理智的歷史學家,並不理解剛剛過去的那幾個世紀。他們對「中世紀」這個詞的輕視至今依然存在,反映了他們對歐洲文明發展史的深刻誤解。
在那十個世紀中,確實有過黑暗的痕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算是「中間的」。但是,它也有過燦爛輝煌的時刻。中世紀的活力、快樂和藝術熱情勝過無知、迷信、連續的戰事和艱苦的生存條件。不僅如此,我們必須記住,人類的思想、人類的生命,並非斷斷續續的過程,而是持續不斷的發展,無論是好是壞。當5世紀的德國人奧都瓦克罷黜羅馬最後一個皇帝,成為義大利的統治者時,人類的智慧進程並未終結,也沒有發生突兀的轉變。我們同樣不清楚文藝復興的陽光是從哪一刻開始照亮地平線的。歷史並非涇渭分明的一個個階段,所有歷史時期的邊界都是模糊的,互相交疊。4世紀的時光流入5世紀,15世紀的時光流入16世紀。讓我們記住,涉及人類活動與思想的所有種族、語言和地理區域上的劃分,都是無法清晰界定的,歐洲沒有一個民族、國家或者行省能夠獨立於周邊的鄰居而自行發展。
中世紀最厲害的藝術天賦並不是通過文學體現出來的,而是通過建築及其相關的藝術體現出來的。那些哥德式大教堂,就算不能讓現代人自慚形穢,至少能壓制他們對中世紀祖先們的那種鼻孔朝天的高傲氣焰。但文學才是我們這次研究的主題。
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最豐富多彩的中世紀文學是詩歌、史詩、傳奇和抒情詩。散文對於歷史、哲學和神學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性,但我們的中世紀祖先喜愛唱歌,以各種韻律形式編織著手中的紗線,就連知識類的著作也要用粗糙的韻文編寫。直到13世紀,德國人從未嘗試過用散文做藝術媒介。而英國,在喬叟之前沒有出現過多少散文佳作,口語經歷了很長時間才發展成標準的書面語言。
中世紀文學按照種族和語言劃分,主要有德語文學(包括斯堪地那維亞語和英語)、凱爾特語文學、法語文學、西班牙語文學、義大利語文學。這些文學互相借鑑,想要釐清它們之間的依賴關係,得花費漫長的時間進行比較。此處只要點明一個重要的事實就夠了:在那個一眾小國之間戰事不斷、和平進程冗長緩慢的「黑暗」時代,思想在歐洲大地上來回流動,從各個隱秘角落裡流出的涓涓細流漸漸匯聚成滔滔洪流。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判斷一個故事的各種版本究竟哪個是最早萌芽的,哪個是完全成熟的。因此,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從歐洲的主要文學類別中隨便挑一個,以此走進作品繁多的中世紀文學世界。
我們首先要對這些文學類別共有的特性進行說明。大部分傳奇、史詩、傳說和敘事詩歌,都是在讚頌騎士在戰場上、情場上的功績。它們或是一窩蜂地,或是循環重複地圍繞某個真實或者虛構的國王而作,比如亞歷山大大帝、愷撒、查理曼大帝或者亞瑟王。它們描述的冒險故事互相模仿、抄襲,例如遭遇巨龍、拯救落難少女、保護無辜者、懲治惡行。它們的神話體系則是基督教與異教的混合體。傳奇中的理想騎士是基督徒。現實中確實存在這樣有血有肉的騎士,為主人而戰,並且跟隨十字軍東徵到達聖地。當時的社會與倫理規則就是騎士精神,這種精神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存在,但其餘的部分只是詩意的幻夢罷了。理想與現實的騎士精神一直盛行,直至文藝復興時期在法國人巴亞德(一位無所畏懼、無可指責的傑出騎士)以及英國人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身上得到實證。有些冒險故事相當「誇張」,塞萬提斯就在他的作品《堂吉訶德》中對它們進行過諷刺,並且留下了永恆的笑聲。西班牙語傳奇,比如大受歡迎的《高盧的阿瑪迪斯》,雖然是用西班牙語寫成的,但故事來源可能是法國。它們的故事寫得尤其離譜,我們完全可以拿那些荒誕的描寫當笑料。
中世紀傳奇取材於零散而且被曲解過的拉丁語古典傳說,因為只有少數牧師和學者讀過那些古籍,而他們的知識並不完整。人們圍繞埃涅阿斯、狄朵以及其他「與特洛伊相關的一切」創作出一整套故事,若是荷馬和維吉爾看到一定會感到疑惑。當時,貴族紳士、夫人們的消遣方式之一是搞搞複雜的宮廷戀愛,於是,我們前面介紹過的講故事大師以及愛情藝術專家奧維德的作品,就成了某種權威的指導手冊。亞歷山大大帝被寫成半人半神的封建君王,就連最崇拜他的希臘人也認不出來了。
凱爾特人對中世紀傳奇的貢獻有兩點。首先,在愛爾蘭、蘇格蘭和威爾斯等地方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許多以韻文或散文形式表現的充滿詩意的優秀故事。這些故事對歐洲大陸後期的傳奇文學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在早期並不明顯。英語讀者可以通過現代翻譯了解它們,例如,麥克菲森假託蘇格蘭人的名義寫的《莪相作品集》,蓋斯特夫人用威爾斯語寫的《威爾斯民間故事集》,還有凱爾特復興運動領袖們近期的作品。凱爾特文學包括大量詩歌和傳奇。數個世紀以來,凱爾特人一直與歐洲其他地方隔絕。
凱爾特人早期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布列塔尼紀事」,它是眾多法國傳奇——主要是亞瑟王圓桌騎士的故事——的靈感來源。法國西北部的布列塔尼行省就在英吉利海峽的邊上。英國(或不列顛)的部分海岸、康沃爾和威爾斯如今仍屬於凱爾特人,而那一帶在很久以前全部都是凱爾特人的領地。撒克遜人入侵後,很多不列顛人越過海峽逃亡,在習俗和語言上融入法國,但是保留了很多來源古老到沒有任何文字記載的凱爾特傳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能是以下兩種情況之一(其實不論是哪一種,都沒有多大區別):要麼是這些流落到法國北部的凱爾特人將他們的故事講給法國作者聽,要麼是留在英格蘭的凱爾特人將故事講給諾曼第的英語作者聽,後者又將它們傳到了法國。無論如何,以亞瑟王為主題的傳奇第一次以文學形式出現在法語作品中。我們無法知曉亞瑟是真實存在過的國王,還是傳說中的人物。就算他是真實人物,那他也是一位凱爾特人的國王,是英國的敵人。至於說,他被塑造成一個足跡遠至羅馬的偉大征服者,是因為受到了亞歷山大大帝和查理曼大帝的傳說的影響。
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故事以法語以及譯自法語的其他語言形式傳回英吉利海峽的另一邊。最早提及亞瑟的英語作品是13世紀的一首編年史詩歌:萊阿門的《布魯特》。這部作品的基礎是澤西島的一位名叫瓦斯的諾曼第詩人寫的法語編年史詩歌,而後者來源於蒙默思的傑弗里所著的一部號稱記載不列顛歷史的拉丁語編年史。雖然萊阿門的作品裡更多的是幻想而非事實,但是從文學角度來說這樣更好。我們在他的作品中不僅能找到亞瑟和梅林,還能找到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的故事雛形。
亞瑟王的故事在法國發展出各種版本,進入英語文學界時已經衍生出豐富多彩的情節。15世紀後期的托馬斯·馬洛禮爵士根據各種法國傳奇編撰而成的《亞瑟王之死》,能為讀者帶來許多快樂。當時,還有好幾部英語格律體傳奇描述各種偉大騎士的冒險故事,例如蘭斯洛特、郎佛爾或者高文。但是對於英語讀者來說,馬洛禮的作品才是正宗的亞瑟王故事,是許多現代英語詩人的靈感來源。在現代英語詩歌當中,最受歡迎的亞瑟王傳說是丁尼生的《國王之歌》。丁尼生把亞瑟寫成了典型的英國國王,就差說他頭上戴的是絲綢帽子而不是鋼鐵頭盔了,而且他丟棄了很多老版本故事中包含的凱爾特人元素和神話元素。最近,對中世紀研究得比丁尼生更深入的史文朋提出了很多針對他的反對意見,引領文學批評的潮流向貶低他的方向發展。但是不論如何,《國王之歌》里有很多恢宏的篇章,是英語詩歌的傑作。
以亞瑟的名義寫了很多故事,有的互相重疊,有的取材自一些原本與亞瑟毫無關係的傳說。最初這些故事主要與他本人有關,講述他與吉尼維爾王后的婚姻,說王后不信教,還愛上了蘭斯洛特,王室衰落了,亞瑟王死在陰險的莫德雷德手中。
接下來出現的故事是最有詩意的一個:聖杯的故事。這是一個將基督教的傳說與一些最初與基督教毫無關係,可能早在基督紀元之前就開始流傳的故事結合在一起的有趣例子。聖杯是保存基督之血的容器,是完美的象徵,只有如同基督一般聖潔的騎士才有資格看到它。蘭斯洛特的品德有污點,因此他看不見。根據不同版本的故事所說,能夠看見聖杯的英雄有高文、加拉哈德和珀西瓦爾。珀西瓦爾在法國和德國版的故事中都是聖潔的騎士,在華格納的歌劇中叫帕齊法爾。
第三個與亞瑟傳說有關的偉大故事是特里斯坦和伊瑟之間的故事。它本身已經很獨立、很完整,其中的角色和背景顯然出自凱爾特人,因為伊瑟是愛爾蘭公主,而派遣特里斯坦將她接入王宮的人是康沃爾的國王馬克。這個故事是流傳最廣的中世紀傳奇之一,在歐洲近乎家喻戶曉。法語讀者可以在約瑟夫·貝迪耶的《特里斯坦和伊瑟》中讀到這個故事的精彩複述。史文朋的《里昂尼斯的特里斯坦》同樣光彩奪目,措辭優美。在華格納的歌劇中,這個故事的配樂堪稱有史以來最打動人心的愛情樂曲。
在當時盛行的傳說中,有一位能與蘭斯洛特匹敵的英雄,叫高文。他與亞瑟王有關聯,他自身也是許多傳奇的主角,而且在早期的故事當中甚至比亞瑟還重要。其中一個最優秀的英國版故事叫《高文與綠衣騎士》,它沒有法國原版,確鑿無疑來自凱爾特(可能出自威爾斯)。它是一個活潑的故事,節奏比多數較為慵懶的中世紀步調更快,是早期英語頭韻詩的代表。
不要以為中世紀所有的英語文學的主題與靈感都要依賴凱爾特人和法國人。它還帶有來自它的撒克遜祖先日耳曼人的強烈氣質。不過,英國撒克遜人的想像力比他的鄰居凱爾特人和法國人遜色許多,在藝術方面也落後於他們。撒克遜人的語言作為文學載體,在一個學者們說拉丁語、貴族紳士們說法語的世界裡,苦苦掙扎求存。幸好,撒克遜語「活」下來了,而且直到今天,英語詩歌的節拍、口音、音調和感覺都仍然是德語的風格,儘管古代詩歌的韻律學與現代英語差異頗大。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語言作為一種地方語言消失了,我們現在讀它的感覺就像在讀外國語言,就像在讀它的親戚荷蘭語、德語一樣陌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文學作品流傳到我們手中的很少,不過,仍然值得記住。
篇幅最長、保存最完好的一首盎格魯-撒克遜語詩歌是《貝奧武甫》。它是一個英雄故事,遠遠夠不上史詩的級別,內容與各個國家流傳的那數百個騎士冒險傳說差不多。不列顛博物館對館藏最古老手稿的年代評估通常是:從公元5世紀,日耳曼人入侵亨吉斯特和霍薩統治下的不列顛,到公元10世紀。《貝奧武甫》也是在這段時間內完成的。雖然它用盎格魯-撒克遜語寫成,但裡面的主角和背景是斯堪地那維亞語和德語風格的,說明它可能來源於歐洲大陸,在被文字記載下來前,也許是靠口頭傳誦的。其中有些情節類似冰島語傳說《壯士格雷蒂爾》(我們會在後面的章節里討論冰島文學)。貝奧武甫當然是一名強悍的戰士。鄰國國王的王宮遭到恐怖怪物的襲擊,他前去保護國王,殺死怪物和怪物的母親,後來還屠了一條龍,自己卻被炙熱的龍焰和劇毒的龍牙殺死。這是一個神話故事,也許還是所有現存的歐洲文學中最古老的一個,雖然算不上傑作,但有內在價值。它有好幾個現代英譯本。向來熱愛遠古和中世紀事物的威廉·莫里斯翻譯的版本充滿活力,而最優秀的譯本之一要算美國詩人兼學者威廉·埃勒里·倫納德的版本了。
此外,還有一些盎格魯-撒克遜匿名詩人的作品,例如《威德西斯》和《狄奧爾》。盎格魯-撒克遜文學大部分作品都已經失傳,因此這些詩歌對文學歷史學家很重要,別的不說,它們至少能夠展示出盎格魯-撒克遜文學的發展程度。有一首名叫《航海者》的短詩,詞句非常優美,是現存最早的描寫大海的英語詩歌傑作。幸好有約翰·梅斯菲爾德,海洋的詩歌至今未曾滅絕。
凱德蒙和基涅武甫是兩位宗教詩人,但我們不能確定他們的生卒年以及他們有什麼作品。不過,凱德蒙顯然是8世紀時候的人,他用韻文翻譯了《創世記》和《出埃及記》。曾有人推測,凱德蒙的《創世記》中有一段跟彌爾頓有關係。凱德蒙的故事值得一說,因為它能給那個時代賦予一絲色彩與感情,還因為它能引出那位高尚的老撒克遜人:可敬的比德。而比德之所以會被記入英語文學範疇,只因為阿爾弗雷德國王翻譯了他的《英吉利教會史》。故事是這樣的:凱德蒙是修道院的僕人,在一次節日聚會上,因為不會唱歌,也不會彈奏傳遞給他的豎琴,被迫離場。在他的睡夢中,一個陌生人命令他歌頌萬物的創造,於是,他從未聽過的詩句自動從他的嘴唇間冒出來。
再說基涅武甫,我們相當確定他是三首被統稱為《耶穌》的聖詩的作者,因為他通過離合詩的設計將自己的名字寫進詩里。他還可能是四篇《聖徒的生命》的作者,其中某些片段具有相當濃烈的戲劇和敘事色彩。詩歌一直都是宗教的僕從,而基涅武甫在宗教詩歌的漫長傳承史中占據著崇高的藝術和精神地位,他體內的歌者從他的信仰中獲得了真正的詩歌靈感(這可不是虔誠的宗教詩人一定會有的能力)。
第一批將我們祖先的語言寫下來並賦予它們文學形式的人是詩人,也許因為詩歌比散文更適合記載崇高的主題,也可能因為散文作為理性的語言,比作為情感語言的詩歌發展得晚一些。不過,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文學作品中,有相當多的散文,其中最有意思的是阿爾弗雷德大帝的作品。他以仁政統治了9世紀末期三分之一的時間,努力教化人民,不光傳授法律,還教導藝術和哲學。他將已故羅馬哲學家波伊提烏的著作翻譯過來,可能還參與了《編年史》的編撰。《編年史》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重要散文著作,是我們了解8世紀中期到9世紀中期英國大部分史料的來源,在歷史與文學方面都有重要價值,已經被翻譯成現代英語。
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語言,亦即「古英語」,隨著諾曼第被征服而漸漸消亡。但它的消亡並非完全是被征服的緣故。在它消失了一個多世紀後,中古英語才成形。在12—14世紀,散文仍然發展緩慢,文學只剩下詩歌了,包括格律體傳奇和主要源自本地而非凱爾特和法國的英語詩詞。這一時期有兩部作品值得銘記和閱讀:一是詩歌《珍珠》,講述一位年輕女孩之死,充滿感染力和美感;另一作品是故事《丹麥人哈夫洛克》,從題目來推測,可能源自斯堪地那維亞語著作。等到中古英語演化至現代人一眼就能看懂,但會覺得它充滿古代韻味的時候,義大利的文藝復興浪潮已經湧來,將英國淹沒在喬叟的華麗的詩歌中。
現在,讓我們橫渡英吉利海峽,去拜訪鄰居們:法國、西班牙和德國諸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