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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羅馬史詩[54]

2024-10-08 20:43:46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噢,謙恭的曼圖亞之魂,它的名聲繼續在世間傳揚,一直到時間的盡頭。

  ——但丁

  創造像希臘一樣偉大的文明,是羅馬作家們的藝術與愛國雄心。這種雄心在戲劇方面一直未能實現,但是在詩歌方面,多虧了才華橫溢的拉丁詩人維吉爾的努力,算是大致實現了。維吉爾對早期拉丁詩人的作品進行了潤色與完善。數個世紀以來,他都是歐洲的「詩聖」,正如亞里士多德是「哲聖」一樣。貫穿中世紀的歐洲古典文化都是用拉丁語書寫的,並非希臘語,但拉丁語借鑑和吸收了希臘語。維吉爾從過去到現在,都是羅馬最傑出的代言人。很奇怪的是,基督教世界將他視為聖徒、先知和魔法師,類似於宗教傳說中的主角。而13世紀的但丁將他選為自己的祖師與導師。不過,無論這些顯赫的名聲當中有多少曲解的成分,維吉爾都是當之無愧的。除了19世紀初某些無關緊要的批評,文學界每一個人,不論是詩人還是批評家,都將他奉為卓絕的拉丁文學巨匠,是世界上僅有的五六位至尊詩人之一。

  比維吉爾早一個多世紀的時候,詩人恩尼烏斯創作了一首長篇敘事詩《編年史》。這是一部類似於國家史詩的作品,如今只剩下幾百行殘篇,但仍然展現出戲劇的張力和詩意的魅力。不過它未能凝結民族的精神,更重要的是,民族的語言也沒有發展到最高水平。恩尼烏斯將希臘的六步格詩引入拉丁語中,維吉爾則將六步格詩打磨至完美,被丁尼生譽為「人類嘴唇鑄造出的最高貴的工具」。

  維吉爾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是《牧歌集》,描述鄉村生活與故事,模仿希臘詩人忒奧克里托斯而寫,表現出維吉爾對大自然、對當時他生活的義大利北方農場的熱愛。光是《牧歌集》本身,也許已經足夠令維吉爾成為義大利的民族詩人之一了(儘管當時拉丁語已經不是大眾流行的語言)。雖然義大利的土地與春天一直沒有變過,但沒有一位詩人能像維吉爾那樣細緻微妙地感受它們。他的仁慈、憐憫與魅力,為略顯虛假、陳舊的牧羊人和諸神的故事賦予了生命力,彌補了這些早期作品中不夠成熟的缺陷。真正的詩人,即使是年輕時寫下的作品也能立刻綻放出光彩。此外,在《牧歌集》中有一個奇怪的迷信故事,這個故事表面看來很荒誕,但是在文學史上非常重要,因為它是基督教敬重維吉爾的原因之一。它隱晦地描寫了一個註定要降生到人世並且領導世界走向和平的孩子。這個故事被解讀成了基督降生的預言。在那個不辨是非的年代,許多珍貴的作品遭到忽視和毀壞,維吉爾的作品因為被誤解而得以保存下來,實在是幸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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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歌集》雖然在某些方面表現出色,但是與《農事詩集》相比,只能算是一次文學仿寫的練筆之作。《農事詩集》才是真正的自然詩歌,被稱為「農牧之歌」「森林之歌」。可能當時詩人的富裕的贊助者梅塞納斯想要推動某種「回歸大地」的運動,因此鼓勵維吉爾歌頌農耕生活。無論如何,這個主題能讓維吉爾盡情地發揮天賦,甚至比在《埃涅阿斯紀》中更快樂、更自然。他對鄉村的熱愛跟他的希臘師父赫西奧德一樣深厚,而且他親身體驗過農場的生活。他描繪的場景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和兩千年前一樣鮮活。他的夜鶯仍在歌唱,如同濟慈的夜鶯歌唱得一樣甜美。

  《埃涅阿斯紀》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首愛國之作。詩中的主角是忠誠的埃涅阿斯,但真正的英雄並非某一個人,而是永恆的羅馬城。早期的詩人已經搭建好這個傳說的框架,說是特洛伊城陷落後,從那裡逃出來的流浪者建立了羅馬城。這個故事沒有任何史實基礎,但維吉爾把它作為詩作的主題。既然埃涅阿斯要從特洛伊長途跋涉、迂迴曲折地來到拉丁姆地區,路上就可以發生很多像《奧德賽》那麼驚險刺激的冒險故事了。而且在「武器和凡人」背後,使用諸神與命運的仙法道具指引英雄、偉大的城市取得輝煌的成就,是很常用的橋段。在我們的時代,詩歌只不過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藝術玩具,因此我們幾乎不可能理解羅馬人對《埃涅阿斯紀》的歡迎程度。它表達了羅馬的一切理想事物。它的主題,加上它對拉丁語無可匹敵的運用水平,使它成為拉丁文壇的霸主。

  維吉爾未能見到自己的作品被捧上神壇,這首詩是在他死後才出版的。據說,他非常不滿意自己的作品(任何一位盡職盡責、追求極致的藝術家都了解這種感覺),以至於留下遺言要毀掉它們,幸好被他的朋友們以及奧古斯都皇帝攔住了。奧古斯都皇帝是詩中最後一位出場的凡人英雄,是一個歌功頌德的重要章節中的主角,他有特殊的理由保護這部由他最出色的臣民寫的作品。維吉爾如果活著,就會被冊封為僅次於皇帝陛下的達官顯貴。結果,他的墳墓成了宗教聖殿。再沒有別的詩人比他更有資格得到如此的敬意了。

  我們如果聽不懂拉丁語詩歌,就通過最樸實的譯本(約翰·康寧頓忠實於原著翻譯而成的散文)閱讀《埃涅阿斯紀》吧。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基本上就是一個故事,一個不是羅馬人或者學者的讀者也能夠理解的故事。這個故事中唯一的敗筆就是戰鬥場景——真是慘敗啊!維吉爾不得不描寫它們,因為它們是掙扎中的羅馬、征服中的羅馬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然而他的溫柔天性並不適合戰鬥,所以他幾乎完全沒有荷馬那種在衝突中揮灑自如的爽勁。他在序言中介紹自己的詩歌主題是創建羅馬過程中的奮鬥、勇敢和困難。他比荷馬更賢明、更仁慈。但我們不會在這裡糾結哪位詩人更偉大的愚蠢問題,因為所有優秀的作品都是互相獨立、無可比擬的。

  維吉爾在歌頌羅馬的輝煌與宏偉的同時,也感受到了「萬物之淚」。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浪漫主義者,為羅馬的命運擔憂至死。他又是一個傳奇故事作家。羅馬人並沒有類似於我們小說的文學作品(可能佩特羅尼烏斯·阿比德的作品除外,我們後面會談到他),所以他們的浪漫情懷、他們對愛情故事的熱愛,是在戲劇和詩歌中得到表達與滿足的。維吉爾對傳奇文學的貢獻是最精彩的故事之一:狄朵的故事。埃涅阿斯與狄朵之間的愛情只是這位英雄一生功績中的一段插曲,卻是狄朵一生的悲劇。這是人類本性的真實體現,而人類本性是一切文學、小說或者神話史詩的基礎。

  後來拉丁語統治了歐洲文化,維吉爾又是拉丁文壇上一位光芒四射的天才,所以他對英國詩歌有巨大的影響力(過去英國詩人把閱讀拉丁語視為理所當然的能力,但那個時代幾乎已經結束了),並且吸引了很多能人嘗試翻譯他的作品。德萊頓的譯本是一部英語經典,就像查普曼或者蒲柏的《荷馬》一樣。19世紀,出現了一位令人讚嘆的人物,他能在吃早餐前讀完一百行詩,在吃午飯前設計出一張掛毯,他就是威廉·莫里斯。他用類似於查普曼的《荷馬》那種多姿多彩的長詩句,翻譯出一個活潑的版本。如果馬修·阿諾德以「翻譯維吉爾」為主題寫論文的話——類似於他那篇關於荷馬的論文——他可能會嚴厲地批評莫里斯及其他所有譯者。我最喜歡散文式的翻譯,比如康寧頓和J. W. 麥凱爾的譯文。麥凱爾的拉丁語就像第二母語一樣熟練,而且他的英語寫作水平也很高。康寧頓的介紹性論文不僅回顧了維吉爾作品的其他譯本,還討論了將詩歌從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時遇到的種種難題。

  詩人也是凡人,如果一定要說激發他們靈感的想像力中有任何真實的東西,那麼,狄朵說過的一句關於埃涅阿斯的話,也許可以用來形容他們的創造者:「我堅信,他的血管里流淌著諸神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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