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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希臘抒情詩

2024-10-08 20:43:34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在那些美好的日子裡,

  因世人踐行神的路徑,

  神覺得每個人都像是希臘人,

  每個人都很自由。

  ——史文朋

  與其他所有文學一樣,希臘文學最早期的藝術表現手段當中也有過伴隨音樂唱出歌詞,類似於歌的形式。繼敘事結構多樣的荷馬史詩之後,肯定出現過民謠。但是到目前為止,根據流傳下來的作品,我們只知道抒情詩的鼎盛時期是在史詩之後。這不僅僅是乾巴巴的時間問題,也是關於人類智慧成長的最有意思的問題。人類首先學會討論外界的事物,傳播神靈和英雄的故事,也就是說,這時候的詩歌是客觀的。當文明進一步發展後,他們的情感也許變得更加複雜,由此開始歌唱自己的靈魂,詩歌變得主觀起來。抒情詩是個人心靈的一種吶喊,不論是笑還是哭。抒情詩這種內心、自我的表達在雪萊的《西風頌》中得到了神奇的展現:

  把我做成你的豎琴吧,如同這森林一般。

  「抒情詩(lyric)」這個詞源自一種希臘樂器的名字「lyre(七弦豎琴)」。這種樂器是希臘人從某個更古老的民族那裡學來的,用於演唱或者朗誦韻文時的伴奏。它是一種單薄、簡樸的樂器,發出的聲音與流傳至今的那些希臘古詩相比,不夠華麗、多樣、響亮。有些希臘抒情詩的句子與七弦豎琴的聲音相比,優越太多,如同雪萊的《西風頌》或濟慈的《夜鶯頌》與曼陀林[45]相比一樣。這就是歌詞與音樂的關係。從希臘抒情詩人的情況來說,我們只能對這種關係進行猜測,因為我們雖然對他們的樂器有所了解,但沒有找到關於他們的樂譜的可靠記錄,無法知曉其樂曲與和弦的豐富程度和精細程度。希臘人既然能創作出華麗的歌詞與雕刻,也許就能寫出精緻的音樂。歌詞、大理石和樂器保留了下來,樂器發出的樂聲和古人的嗓音已經永遠消失了。

  抒情詩是希臘韻文的一個鮮明、獨特的分支。希臘的批評家,作為史上最敏銳、最嚴格的批評家,清楚地定義了它的所有特性。他們當中的某一位如果看到現代歌劇GG上說,抒情詩作者是傑羅姆·史密斯、樂曲作者是維克多·羅賓遜,就一定會感到迷惑不解。但這GG詞本身確實是語言歷史發展至今的結果。而語言的歷史必然包含事實的真相。我們感覺抒情詩是一連串像歌一樣的詞語,不論它是否需要某種樂器的伴奏或者某個能按照特定標準改變音高的嗓門。我們所說的「抒情詩」也包括抒情散文: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將忽略那些精細的定義,把所有除了史詩和戲劇的抒情作品都稱為「抒情詩」。當然了,荷馬、維吉爾的作品和莎士比亞的戲劇當中也有抒情詩句。抒情詩當然也可以用來演唱,用長笛或者交響樂伴奏,或者清唱,或者只用眼睛看、在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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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們說說兩個重大損失。第一個損失較小,因為我們也許可以部分糾正自己:我們很難找到任何人——甚至希臘語教授——指導朗讀希臘韻文以體現出它的節奏和音色。第二個損失則已經無法挽回了:大部分希臘抒情詩已經從文字記錄上消失了,其作者的情況只留下殘缺的記錄。有些詩人已經完全湮沒於歷史中,並非因為某種審判,而是因為時間長河裡的各種意外事故,由於某個有作品流傳下來的作者提到或者模仿他們,我們才得知他們的名字。

  最讓人惋惜的是阿爾凱奧斯和薩福的詩集殘本。對於阿爾凱奧斯,我們通過崇拜並模仿他的拉丁詩人賀拉斯得知,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賀拉斯是一位理智的批評家,熟讀數千行詩句,其中有阿爾凱奧斯的作品,也有其他已經失傳的希臘韻文。其實,在文學的歷史中,甚至在整個人類歷史中,經歷過一段低落的文學時期。無法想像,隨著知識殿堂的消失和詩歌之王們——其中也包括女王們——被埋入墳墓,有多少思想消逝無蹤。在早期的希臘抒情詩人當中,公元前6世紀的薩福是佼佼者之一。她被任命為萊斯博斯島一所詩歌學校的校長。她的作品流傳至今只剩下寥寥幾句,猶如女王斗篷上的碎片和補丁,但已經能體現出她的水平和熱情,她對愛情的痛與樂的敏銳感受。在希臘,她的名聲幾乎與荷馬齊平,被稱為「第十位繆斯」——這也許不僅僅是一句詩意的讚美。後來,薩福還成為一個浪漫傳奇的女主角。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故事說,她愛上了法翁,遭到拒絕,於是縱身投入大海,但故事沒有清楚地交代她是否死去。總之,從各方面來看,她應該是一位才華橫溢、熱情如火的女子,就像喬治·桑和莎拉·伯恩哈特。她創立並完善了一種韻文格式,並且以她的名字命名:薩福體。拉丁詩人都會使用薩福體,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賀拉斯。要想體會它的形式與節奏,最好的方法就是引用史文朋的一節詩句,因為他精通所有韻文格式,並且是現代最有希臘精神的詩人之一。

  我徹夜無眠,看到她,

  沒有眼淚,也沒有動搖,

  但雙唇緊閉,目光堅定,

  站在那裡注視著我。

  而另一種由阿爾凱奧斯完善的韻文格式同樣以他的名字命名,並且得到其他希臘詩人和拉丁詩人的爭相模仿,可惜,似乎不太適合英語。不過,我們可以把以下丁尼生的作品當作一個合適的例子。他深知如何操縱英語的韻律,對古代韻律的感受能力不輸給現代任何一位詩人。他用阿爾凱奧斯體寫這首送給彌爾頓的詩,非常合適。

  噢,偉大的和諧之音創造者,

  噢,時間與永恆之歌的巨匠,

  天賦異稟的英格蘭之聲,

  彌爾頓,一個流芳百世的名字;

  他的泰坦天使加百利和亞必迭[46],

  在耶和華的雄壯隊伍中星光閃耀,

  天使大軍發起進攻時的洪亮戰吼,

  在深邃的九天穹頂中迴蕩不息。

  假如希臘詩人的最優秀作品全部能保留下來,我們將會擁有一個怎樣的圖書館啊!梭倫,雅典的賢者與法律制定者,生活在公元前六七世紀。他的詩作大約有三百行流傳下來,但似乎更像是為了教育,不追求美感。麥加拉的忒奧格尼斯留下幾百行詩句,似乎也是同樣的風格。這些生硬說教的詩人代表了希臘性格的另一面,他們的詩句由於結構上的原因被稱為輓歌體——但我們不需要討論這些技術問題。「輓歌」這個詞的含義,與格雷在《鄉村墓園輓歌》中所寫的含義是相同的,但希臘人不可能知道這一點。而且,撇開結構問題不說,忒奧格尼斯所寫的內容與寫給死者的輓歌完全搭不上邊,也不是在為短命卑微的窮苦人民哭泣。他討厭窮人和貧窮,他是一個忠實的貴族。可惜他的詩句沒能留下更多。

  另一位幾乎與荷馬一樣耀眼的希臘詩人是亞基羅古斯。他似乎是一位輓歌體大師,並且發明了一種抑揚格諷刺詩。這種抑揚格諷刺詩跟德萊頓和蒲柏的十音節諷刺詩有點兒類似,被賀拉斯和其他希臘、拉丁詩人模仿。不過,時間長河澆滅了亞基羅古斯的火焰,我們只能通過存留的少許詩句猜測賀拉斯所欽佩的「怒火」和這種華麗的格式是什麼樣子的。

  阿那克里翁與大多數希臘歌者一樣,只留下殘破的碎片,優雅地演奏著愛與酒的主題,他的詩句比薩福的更輕快、更平淡。他那細膩而靈巧的詩句贏得了很多希臘詩人與現代詩人的崇拜。由他的模仿者創作的阿那克里翁體詩,在很多個世紀裡都被誤以為是他的作品。現代模仿者和譯者通常會參考它們,而不是阿那克里翁本人的詩作。不過,有些阿那克里翁體詩足夠出色,不負它們的名字。

  與薩福、阿那克里翁的作品同類型的抒情詩有著非常鮮明的個人印記,表達個人的情感,為自身體驗到的悲傷、痛苦、快樂、憐憫而呼喊。更廣泛的抒情詩類型則包括讚美詩。讚美詩本身就是為了歌唱而寫的,由合唱隊演唱,表達某一個群體的感情,例如,讚美上帝的聖詩和歡樂頌,歌頌勝利和英雄的頌歌。這一類詩歌必然帶有詩人獨特天賦的印記,但本質上已經超出個人的範疇,描寫的是其身邊的宗教與社會生活。因此,這種抒情詩更偏向於戲劇詩,類似於戲劇合唱曲,儘管戲劇詩人可能永遠不會寫頌歌,抒情詩可能永遠不會作為戲劇演出。

  讚美詩的詩人必定成百上千,可惜很多人的作品已經失傳。他們當中最偉大的三位是喀俄斯島的西蒙尼戴斯、巴庫利德斯和品達。我們不需要追究準確的日期,將他們生活的年代大致定為公元前5世紀——比薩福晚一百年。

  西蒙尼戴斯完善了一種讚頌偉人的讚辭,手法是回憶過去的某位英雄,然後與被贊者進行比較。因此,儘管被讚頌的對象可能已經被遺忘,但傳說故事得以保存。

  巴庫利德斯是詩人身後成名怪象的例證。他的詩作失落千年,直到1896年才被發現少數抄寫在埃及莎草紙上的作品,破碎而殘缺。巴庫利德斯的才華以及希臘勝利詩歌的精神,在一首讚頌奧林匹克運動會冠軍馬的詩歌中得以展現。希臘人對競技體育的重視程度比現代的大學生們更高,因為競技比賽不僅與愛國主義有關(就像美國隊與英國隊在泰晤士河上的划船比賽一樣),還與宗教精神有關(這方面我們沒有經驗)。詩人讚頌冠軍馬,也是在讚頌馬的主人——錫拉庫薩的統治者希羅。這首詩的價值在於其神話部分,這部分講述了赫拉克勒斯與梅利埃格在冥界的會面——這是希臘文學中唯一提及這個故事的作品。在奧林匹亞、特爾斐以及其他城邦,為了向諸神致敬,希臘人會設置一些重大節日,舉辦各種展現英勇精神的競賽,比如,摔跤、賽跑、音樂、詩歌、雕刻和哲學辯論。我們現在會聽到某些學者抱怨人們太過於推崇只會體育的運動員,不論古代還是現代的觀眾,都在駁斥這種言論。當時,詩人能夠獻上莊嚴的頌歌,為賽馬冠軍或者戰車比賽冠軍慶祝,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

  品達是最偉大的勝利頌歌作者。他的地位不僅因為他的天賦異稟,還因為身後的榮光:他的作品大概有四分之一流傳至今,包括好幾首在奧林匹克、皮提亞、伊斯特米亞和尼米亞競技會[47]上慶賀各種勝利的完整頌歌,以及好幾百行殘片。正因如此,品達幾乎成為現代人心目中唯一的頌歌代表人物,儘管在希臘人心中他與另外幾位詩人不分伯仲。

  實際上,頌歌是由歌舞隊一邊演唱一邊跳圓圈舞來表演的。第一節詩,舞者從右往左轉,稱為「strophe」,意思是「轉動」;第二節詩,往相反方向舞動,稱為「antistrophe」,意思是「反轉」;到了後面的第三節詩,稱為「epode」,意思是「站立不動」。這種三個詩節為一組的單元可以按照詩人的意願一直循環下去。頌歌成為英語詩歌中一種重要而優美的格式,但是後者的結構比希臘頌歌更鬆散,主題也相差甚遠。雪萊的《西風頌》、濟慈的《夜鶯頌》和《希臘古瓮頌》、華茲華斯的《不朽頌》、史文朋的《維克多·雨果生日頌》和丁尼生的《威靈頓公爵頌》,全都是現代頌歌。它們與希臘人的作品有一個基本的相似點:主題高貴且情感莊重。美國詩人洛威爾的《(哈佛大學校慶)紀念頌》是一個不太振奮但相當有趣的頌歌例子。而另一個更堅定地遵守希臘頌歌形式的例子,是才華出眾的威廉·康格里夫獻給安妮女王慶祝馬爾伯勒公爵獲勝的作品。他第一個指出,真正的品達體頌歌,結構規律而準確,不能像17世紀的詩人考利收集的那些所謂「品達體頌歌」那樣隨意、不規則地組合長短行詩句。但是,品達體頌歌的優美並不完全體現在格式上,也體現在大膽、崇高的思想上。品達是一位對所有藝術都有所感悟的藝術家(這並非他獨有的特點,而是希臘人整體的特點),只不過通過他的精巧詩句體現出來罷了。例如,他認同詩歌與雕刻之間的緊密關聯,並且用美妙的詩句表達出來,這種美感即使經過了翻譯仍然被部分保留了下來:「我非雕刻家,無法刻出永遠慵懶地站立在基座上的雕像;但是,我的甜美詩歌將乘著每一艘運船、每一葉輕舟,從埃伊納島傳往世界。」

  提起雅典,我們都覺得它是希臘文化的先導者。它確實是,而且這種狀況持續了好幾百年,主要是在公元前5世紀和公元前4世紀。但希臘文明從小亞細亞擴展到西西里島和義大利南部,藝術在許多城市與州省蓬勃發展。自稱是荷馬出生地的城市就有七個之多,這一點本身就很有意思。品達出生在底比斯城附近,巴庫利德斯和西蒙尼戴斯出生於喀俄斯島,阿那克里翁則出生在小亞細亞的泰奧城,阿爾凱奧斯出生在萊斯博斯島的米提利尼,諸如此類。來自希臘其他城邦的詩人和藝術家對雅典非常嚮往,或者在那兒短暫停留,或者定居入籍,就像現在的法國作家遲早會去巴黎,或者英國作家都想去倫敦一樣。只不過,雅典從來都不是現代大城市這種人口稠密的政治與商業中心。

  當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時,所有的希臘城市都失去了力量。雖然它們並沒有立刻喪失個性與本地特色,但是文學的好幾個方面開始漸漸衰落。天才們嘴裡說出來的不再是人們自然表達的話語。雖然整個世界都在說希臘語,作家們也用希臘語創作,受眾更加廣泛、更有文化,但是文學沒有了個性,不再像以往那麼熱情、多樣。文學越來越脫離生活,漸漸成為書本上的東西,要麼互相模仿,要麼自作多情。當時主要的文學中心是埃及的亞歷山大港,由征服者建立於公元前4世紀末期。它的人口很快就達到了三十萬,部分要歸功於統治者托勒密家族建起的龐大圖書館——它吸引了大量學者、藝術家和詩人。亞歷山大港、珀加蒙和其他新城、舊城的統治者當然會努力培養藝術和學術。學術確實蓬勃發展起來了,比如哲學、評論。但藝術,尤其是詩歌,停滯不前。

  至於亞歷山大時期的詩歌為什麼會失去古希臘的風範與活力,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解釋。有一個變化是,新詩人們創作的詩歌是用來閱讀的,也就是說,為眼睛而寫;而古老的詩歌都是用來朗誦、歌唱的,為耳朵而寫。也有可能是,希臘天才們已經把所有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再也找不到新鮮的想法和形式來使詩歌重煥光彩。

  不過,有一位名叫忒奧克里托斯的詩人,仍然有一些新鮮原創的佳作。他將牧歌發展至完美的程度,以至於他的名字成為這種詩歌形式的代名詞,就像品達幾乎成為頌歌的唯一代表人物一樣。牧歌,正如其名字所示,是一種描寫牧羊人的愛情、信仰及其居住地自然風光的詩歌。牧羊人之間的對話和歌曲是如此優雅和有詩意,以至於使後世某些較為武斷的批評家質疑:淳樸的農夫怎能有如此細膩的感情呢?但我們知道,所謂普通人創作的民歌,其實充滿了想像力,文字和韻律通常都很優美。事實上,忒奧克里托斯的「idylls」(這個詞的意思是「小幅圖畫」)源自真實的牧羊人,他們每天坐在西西里島的綠草茵茵的山坡上、碧藍的天空下,唱著、奏著代代相傳的曲子。雖然詩人以嫻熟的藝術手段對手裡的材料進行過加工,雖然他本身是貴族,但他手中材料的真實性以及它們與簡樸的人民生活的關聯性,使他成為活力四射的誠摯詩人。他的鄉村詩歌就是他的代表作,當他放棄牧歌轉向傳統史詩主題後,他就再也不是西西里島的大自然詩人,而是亞歷山大港的書呆子詩人了。他的後繼者彼翁和莫斯霍斯有兩首詩歌傳世:彼翁的《阿多尼斯哀歌》和莫斯霍斯的《彼翁哀歌》。這兩首詩歌代表了牧歌當中為逝者哀悼、頌揚的特色,在這方面,牧歌是眾多現代模仿者最推崇的一種形式。

  牧歌成為現代語言當中的一個傳統詩歌形式。維吉爾的《牧歌》是模仿忒奧克里托斯而寫的。當時他很年輕,尚未找到自己的方向,因此《牧歌》顯得相當謙卑,但自有一番風味,而且隨著他的其他成熟詩歌的傳播而變得越來越受歡迎。維吉爾對羅馬國家以及英國的影響力,當然大於任何一位希臘詩人。牧歌能繁盛發展起來,部分要歸功於他。現代人的牧歌作品多數顯得虛偽和拙劣,如同以前在法蘭西宮廷中穿著絲綢與蕾絲衣服假扮成牧羊人的那些傻瓜!不過,也有一些牧歌是天才之作,因為詩人是真心熱愛郊野的。某位詩人如果稱呼一位漂亮的英國女孩「克洛伊」[48],就是說她很可人,意思和「泰絲」或「安妮」是一樣的。

  牧歌的發展有四個方向。首先,忒奧克里托斯和維吉爾的短詩在許多個世紀裡都是最受詩人們喜愛的形式。伊莉莎白時代的英國擠滿了牧羊人,或者「深情款款」,或者「熱情如火」,各種各樣的都有。有些英語牧歌可愛而自然,其中最著名的是斯賓塞的《牧人月曆》十二首,每個月一首,有意仿經典而作,但充滿了英國風情。18世紀,約翰·蓋伊在牧歌《牧人的一周》中刻意加入了英國特色,並且描述說:「相比西西里島或者阿卡狄亞的牧人,我們自己這些誠實勤勞的農夫同樣值得英國詩人費筆墨。」

  牧歌的第二種發展方向是將少許的對白拓展為完整的戲劇。在義大利,最著名的例子是塔索的《阿明達》。而在英國最好的例子是本·瓊森的《悲傷的牧羊人》,通篇散發著英國樹林的氣息。約翰·弗萊徹的《忠實的牧羊女》是受塔索的《阿明達》啟發而寫的,背景設定、角色名字和神話都源自希臘或者假託於希臘。還有,我們不能忘記艾倫·拉姆塞所寫的滿篇蘇格蘭方言的《溫柔的牧羊人》,因為其中的角色栩栩如生而充滿了簡單真實的美感。

  牧歌的第三種發展方向是散文體傳奇,或者說,是散文與詩歌組合在一起寫成的傳奇,比如義大利人桑納扎羅的《阿卡迪亞》。在此基礎上,菲利普·錫德尼寫了一篇文雅版《阿卡迪亞》,裡面使用的言辭比鄉村農夫,甚至比除文人墨客外的所有人的言辭都要艱澀。我們關注的牧歌散文只包括那些寫給農夫看的傳奇小說,例如法國人喬治·桑和英國人托馬斯·哈代的作品。他們也許不像忒奧克里托斯那樣擁有傳統特色,但與之同屬於一個世界,因為他們的綿羊和牧羊人都是真實的。

  牧歌的第四個發展方向最高雅、最有詩意,彌爾頓的《列西達斯》和雪萊的《阿多尼斯》就是例證。詩人在為好友所寫的哀歌中,將自己與好友都化身為希臘人。在《阿多尼斯》里已經沒有多少牧歌的痕跡,而主角——逝去的濟慈——並沒有化身為牧羊人,而是詩人,以下面的句子悼念道:

  他愛過的一切,鑄造成思想。

  詩中唯一的希臘元素只有名字而已。但是在《列西達斯》中,彌爾頓運用了牧歌的象徵手法。他和金是大學時的好友:

  在同一座自我的山坡上接受照料,

  在同一個羊群中成長,享受著相同的噴泉、樹蔭與小溪。

  在任何國度,寫給逝者的輓歌都比較婉轉,可是戴著希臘面具表達對英國朋友的悼念,真是格外兜轉。彌爾頓當然處理得非常精妙,馬修·阿諾德在《色希斯》中以博學的希臘學者形象出現——他確實是。我認為,再往後的同類詩歌中就沒有值得關注的作品了。除了以往的傑作,我們已經厭倦了那一類詩歌,它們不會在現代文學中再度出現。

  現存的希臘詩歌——包括所有類型的詩歌——當中,最珍貴的古籍是《詩選》。它收集了公元前6世紀—公元6世紀的許多位作者的短篇詩歌。這些作品包括短頌歌、短牧歌、短諷刺詩、短愛情抒情詩,涵蓋了人類能夠用簡短的語言表達的所有情緒,與那些宏偉的史詩、戲劇和歷史記錄相比,它們更能讓我們深入了解希臘人生活的核心,或者內心的某個角落。

  《詩選》由公元前1世紀的詩人梅利埃格編選。梅利埃格收集了大約四十首詩歌(包括很多先前世紀裡流傳的傑出抒情詩人的作品),並且將自己的選集命名為《花環》,這也是《詩選》的名字「anthology」的意思。這本書大受歡迎,不斷地得到後世編者的模仿與補充,終於在梅利埃格去世十個世紀後,一個名叫康斯坦提勒斯·塞法拉斯的人——此人沒有留下任何其他信息——製作了一部選集中的選集,從以往版本中挑選並補充自己看中的作品。《詩選》本身的歷史,就是悠長的書籍傳奇當中一個精彩的篇章。14世紀時,一位名叫帕魯德的修道士製作了一個新版本。他刪掉塞法拉斯版本中的許多優秀內容,加入其他許多或優秀或平庸的作品。就這樣,帕魯德的選集成了標準版本,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與此同時,塞法拉斯的選集漸漸失傳,被遺忘了。直到17世紀早期,一個年輕學生在海德堡大學發現一份塞法拉斯的手稿。這份手稿,從即將湮沒的命運中被拯救出來,繼續冒險之旅。在三十年戰爭[49]期間,德國境內一切能被毀壞的東西都不安全,於是它被送往梵蒂岡。然後,在18世紀末期,法國征服並掠奪義大利時,將手稿帶到巴黎,引得學者們蜂擁前去觀瞻。

  《詩選》是一件無價之寶,保留了很多詩歌。如果沒有它,那些詩歌早已消逝。不僅因為《詩選》中收藏的數千朵小花都那麼雅致優美(但必須承認其中也有一些矯揉造作的作品),還因為它們作為一個整體,覆蓋了一大段歷史時期的人類感情與經驗。《詩選》揭示了希臘詩歌——儘管我們對單獨的某位詩人了解甚少——從清晨的活力四射演變為傍晚的暮氣沉沉的整個過程。在其他任何一個文明古國(也許除了中國),我們還能找到一個持續如此長久、擁有如此多聲音的合唱團嗎?希臘人(並非某一個希臘人,而是一個民族)深知如何表述人類曾經想過或者感受過的任何事物(我的意思當然是指人類文明的基本事實,而不是指希臘衰退後才出現的那些細節,那些只有現代文明才有的想法)。希臘人是一個能言善辯、才思敏捷、直言不諱的民族。他們可以一邊將一首雙重含義的諷刺詩當作匕首扎向敵人,一邊自豪地翹著嘴角、皺起眉頭,凝視人類最後的敵人與朋友——死亡(這是《詩選》喜愛的主題)。

  英國詩人給這些完美小詩做過許多精彩的翻譯。下面我引用其中一首詩作為例子。作者叫卡里馬科斯,是公元前3世紀的一位詩人和學者,還是亞歷山大圖書館的一名管理員。譯者是19世紀的一位英國詩人和學者,名叫威廉·科里。

  他們告訴我,赫拉克利特,你已經去世,

  他們帶來的悲痛消息傳入我的耳中,

  苦澀的淚水垂落我的臉頰。

  我哭泣,我懷念你,

  我經常從日出聊到日落,連太陽也聽得倦怠。

  我親愛的卡里亞老朋友,如今你已躺下,

  只剩一把灰燼,永遠、永遠地長眠,

  但是你那如同夜鶯般動人的嗓音,仍然醒著;

  死亡雖然帶走你的一切,卻帶不走我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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