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回眸

2024-10-08 20:01:14 作者: 季羨林

  活下去卻並不容易,包括舊時代的皇帝在內,餡兒餅並不從天上自動掉到你的嘴裡來,你必須去拼搏。這是一個人生存的首要任務。

  我們眼前正處在一個「世紀末」,甚至「千紀末」中。所謂「世紀」是人為地製造成的。如果沒有耶穌,哪裡來的什麼公元;如果沒有公元,又哪裡來的什麼世紀。這種人工製成的東西,不像年、月、日、時,春、夏、秋、冬這些大自然形成的東西,有其產生的必然性,對人類和世界萬物有其必然的影響。這是一個十分淺顯的道理,一想就能明白的。

  可是人造的世紀,偏偏又回過頭來對人類的思想和行動產生影響。19世紀的「世紀末」中,歐洲思想界、文學藝術界所發生的頗為巨大的變動,是人所共知的。然而,迄今卻還沒有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

  現在一個新的「世紀末」又來到了我們身邊。在這個20世紀的「世紀末」中,全球政治方面的劇烈變動,實在令人有石破天驚之感。在哲學思想、文藝理論等方面的變動,也十分驚人。今天一個「主義」,明天一個「主義」,令人目不暇接,而所謂「信息爆炸」,更攪得天下不安。這些都是事實,至於它們與「世紀末」有否必然的聯繫,則是說不清楚的一個問題。

  也有能完全說得清楚的就是,眼下全世界各國政府,以及一切懂得世紀和世紀末的意義的人士,無不紛紛回顧,回顧即將過去的20世紀,又紛紛瞻望,瞻望即將來臨的21世紀。學術界也在忙著總結20世紀的成績,預想下一個世紀的前景。幾乎人人都在犯著神秘莫測的世紀病。

  有人稱我為「世紀老人」,我既感光榮,又感惶恐,因為,我自己還欠一把火,我只在20世紀生活了89年,還差11年才夠得上一個世紀,但是,退一步想,我畢竟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百分之九十,雖不中,不遠矣。回憶一個世紀的經歷,我還算是有點資格的。因此,我不揣冒昧,就來一個「世紀回眸」,談一談我在過去一個世紀中的親身感受。

  

  我一向有一個看法,我覺得,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拼搏。人的降生,都是被動的,並非出於個人願望。既然來到人間,就必須活下去。然而,活下去卻並不容易,包括舊時代的皇帝在內,餡兒餅並不從天上自動掉到你的嘴裡來,你必須去拼搏。這是一個人生存的首要任務。我從1911年起,就拼搏著前進,有時走陽關大道,有時走獨木小橋。有時風和日麗,有時陰霾蔽天,拼呀拼,一直拼到今天,總算還活著,我的同齡人有的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現在的情況可以拿一句舊詩來形象地描繪出來:「刪繁就簡三秋樹。」我這一個葉片身邊老葉片不多了,怎能沒有淒清寂寞之感呢?

  再談這一百年來我親身經歷的世界大事和國家大事。我經歷過清朝帝國,雖然只有兩個多月,畢竟還得算是清朝「遺小」。我經歷過辛亥革命,經歷過洪憲稱帝,經歷過軍閥混戰,經歷過國民黨統治,經歷過日寇入侵,經歷過抗日戰爭,其間我在歐洲住過十年,親身經歷了二戰,又經歷過解放戰爭,經歷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才鬆了一口氣,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從世界範圍內來看,西方工業革命以後,科技的發展給全世界人民帶來極大的福利,無遠弗屆。這我們決不會忘記。然而跟著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災害和弊端,舉其犖犖大者,如環境污染,空氣污染,生態平衡破壞,臭氧層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產生,淡水資源匱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上面列舉的弊端,都與工業生產有緊密聯繫,哪一個弊端不消除,也能影響人類生存的前途。現在,有識之士,奔走驚呼,各國政府也在努力設立專門機構,企圖解決這些問題。「天之驕子」的人類何去何從?實在成了「世紀末」的一大問題。

  再說到我自己。我從1911年就努力拼搏,拼搏了一生,好像是爬泰山南天門。我不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只是不得不爬而已。有如魯迅《野草》中的那一位「過客」,只有努力向前。我想起了兩句舊詩:「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我想把這詩改為:「馬前桃花馬後雪,教人哪得肯回頭?」我的「馬前」當然指的是21世紀,「馬後」就是即將過去的20世紀。「馬後雪」,是可以肯定的。「馬前桃花」,卻只是我的希望。我真是萬分虔誠地期望著,21世紀將會是桃花開滿了普天之下,絢麗芬芳,香氣直衝牛斗。

  199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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