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述懷

2024-10-08 20:01:11 作者: 季羨林

  人們對自己的生死大事是沒有多少主動權的。但是,只要活著,就要活得像個人樣子。儘量多干一些好事,千萬不要去幹壞事。

  前幾天,在醫院裡過了一個生日,心裡頗為高興;但猛然一驚:自己已經又增加了一歲,現在是九十三歲了。

  在五十多年前,當我處在四十歲階段的時候,九十三這個數字好像是一個天文數字,可望而不可即。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大概只能活到四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沒有超過這個年齡,由於X基因或Y基因的緣故,我決不能超過這個界限的。

  然而人生真如電光石火,一轉瞬間已經到了九十三歲。只有在醫院裡輸液的時候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以外,其餘的時間則讓我感到快得無法追蹤。

  近兩年來,運交華蓋,疾病纏身,多半是住在醫院中。醫院裡的生活,簡單而又煩瑣。我是因一種病到醫院裡來的,入院以後,又患上了其他的病。在我入院前後所患的幾種病中最讓人討厭的是天皰瘡。手上起泡出水,連指甲蓋下面都充滿了水,是一種頗為危險的病。從手上向臂上發展,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有性命危險。來到三〇一醫院,經李恆進大夫診治,藥到病除,真正是妙手回春。後來又患上了幾種別的病。有一種是前者的發展,改變了地方,改變了形式,長在了右腳上,黑黢黢髒兮兮的一團,大概有一斤多重。我自己看了都噁心。有時候簡直想把右腳砍掉,看你這些醜類到何處去藏身!幸虧老院長牟善初的秘書周大夫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種平常的藥膏,抹上,立竿見影,髒東西除掉了。為了對付這一堆髒東西,三〇一醫院曾組織過三次專家會診,可見院領導對此事之重視。

  你想到了死沒有?想到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人類是生物的一種,凡是生物,莫不好生而惡死,包括植物在內,一概如此。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江淹《恨賦》中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我基本上也不能脫這個俗。但是,我有我的特殊經歷,因此,我有我的生死觀。我實際上已經死過一次,現在回憶起來,讓我吃驚的是,臨死前心情竟是那樣平靜,那樣和諧。什麼「飲恨」,什麼「吞聲」,根本不沾邊兒。有了這樣的獨特的經歷,即使再想到死,一點恐懼之感也沒有了。

  總起來說,我的人生觀是順其自然,有點接近道家。我生平信奉陶淵明的四句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在這裡一個關鍵的字是「應」。誰來決定「應」「不應」呢?一個人自己,除了自殺以外,是無權決定的。因此,我覺得,對個人的生死大事不必過分考慮。

  我最近又發明了一個公式:無論什麼人,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也不管是處在什麼年齡階段,同閻王爺都是等距離的。中國有兩句俗話:「閻王叫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這都說明,人們對自己的生死大事是沒有多少主動權的。但是,只要活著,就要活得像個人樣子。儘量多干一些好事,千萬不要去幹壞事。

  人們對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一點主觀能動性都沒有的。人們不都在爭取長壽嗎?在林林總總的民族之林中,中國人是最注重長壽,甚至長生的。在過去幾千年的歷史上,我們創造了很多長壽甚至長生的故事。什麼「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這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一些歷史上的皇帝,甚至英明之主,為了爭取長生,「為藥所誤」。唐太宗就是一個好例子。

  

  中國古代文人對追求長生有自己的表達方式。蘇東坡詞:「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在這裡出現「再少」這個詞兒。肉體上的再少,是不可能的,時間不能倒轉的。我的理解是,如果老年人能做出像少年的工作,這就算是「再少」了。

  我現在算不算是「再少」,我自己不敢說。反正我從來不敢懈怠,從來不倚老賣老。我現在既向後看,回憶過去的九十年;也向前看,看到的不是八寶山,而是活過一百歲。眼前就有我的好榜樣。上海的巴金,長我七歲;北京的臧克家,長我六歲,都仍然健在。他們的健在給了我信心,給了我勇氣,也給了我靈感。我想同他們競賽,我們都會活到一百多歲的。

  但是,我並不是為活著而活著。活著不是我的目的,而是我的手段。前輩學人陳翰笙先生,當他一百歲時人們為他在人民大會堂祝壽的時候,他眼睛已經失明多年,身體也不見得怎麼好。可是,請他講話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工作。」全堂為之振奮不已。

  我覺得,中國人民在過去幾千年的歷史上成就了許多美德,其中一條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出自《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這能代表我們中華民族偉大的一個方面,在幾千年的歷史上起著作用,至今不衰。

  在歷史上,我們的先人對人生還有一些細緻入微而又切中要害的感悟。我舉一個例子。多少年來,社會上流傳著兩句話: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根據我們每一個人的親身體會,這兩句話是完全沒有錯的。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的社會交往中,儘管有不少令人愉快的如意的事情,但也不乏不愉快不如意的事情。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這個平凡的真理也不是最近才發現的。宋代的偉大詞人辛稼軒就曾寫道:「肘後俄生柳,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這頗能道出古今人人心中都會有的想法。我們老年人對此更應該加強警惕,因為不如意事有的是人招惹出來的。老年人,由於生理的制約,手和腦都會不太靈光,招惹不如意事的機會會更多一些。我原來的原則是隨遇而安,近來我又提高了一步:知足常樂,能忍自安。境界顯然提高了一步。

  寫到這裡,我想寫一個看來與我的主題無關而實極有關的問題:中西高級知識分子比較研究。所謂高級知識分子,無非是教授、研究員、著名的藝術家——畫家、音樂家、歌唱家、演員等。這個題目,在過去似乎還沒有人研究過。我個人經過比較長期的思考,覺得其間當然有共性,都是知識分子嘛;但是區別也極大。簡短截說,西方高級知識分子大多數是自了漢,就是只管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的事情,有點像過去中國老農那一種「老婆、孩子、熱炕頭,外加二畝地、一頭牛」的樣子。只要不發生戰爭,他們的工資沒有問題,可以安心治學,因此成果顯著地比我們多。他們也不像我們幾乎天天開會,天天在運動中。我們的高知繼承了中國自古以來知識分子(士)的傳統,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中國古代的皇帝們最恨知識分子這種毛病。他們希望士們都能夾起尾巴做人。知識分子偏不聽話,於是在中國歷史上,所謂「文字獄」這種玩意兒就特別多。很多皇帝都搞文字獄。到了清朝,又加上了個民族問題。於是文字獄更特別多。

  最後,我還必須談一談服老與不服老的辯證關係。所謂服老,就是一個老人必須承認客觀現實。自己老了,就要老實承認。過去能做到的事情,現在做不到了,就不要勉強去做。但是,如果完完全全讓老給嚇住,什麼事情都不做,這無異於坐而待斃,是極不可取的行為。人們的主觀能動性的能量是頗為可觀的。真正把主觀能動性發揮出來,就能產生一種不服老的力量。正確處理服老與不服老的關係並不容易,兩者之間的關係有點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但是,這個物是什麼,我卻說不清楚。領悟之妙,在於一心。普天下善男信女們會想出辦法的。

  我已經寫了不少,為什麼寫這樣多呢?因為我感覺到,我們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條件,日益改善,將來老年人會越來越多。我現在把自己的一點經歷寫了出來,供老人們參考。

  千言萬語,不過是一句話:我們老年人不要一下子躺在老字上,無所事事,我們的活動天地還是夠大的。

  有道是:

  走過獨木橋,

  跳過火焰山。

  豪情依然在,

  含笑頌九三!

  2003年8月18日於三〇一醫院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