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去/ 鄭振鐸
2024-10-13 04:24:45
作者: 豐子愷等
——獻給上海的諸友
回過頭去,你將望見那些向來不曾留戀過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地吞嚼過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回不已的情懷,以及一切一切;回過頭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將一段一段所經歷的勝跡及來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檢點、溫記;你將永忘不了那蜿蜒於山谷間的小徑,襯托著夕陽而愈幽倩,你將永忘不了那滿盈盈的綠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著綠藻金魚的晶缸,你將忘不了那金黃色的寺觀之屋頂、塔尖,它們聳峙於柔黃的日光中,隱若使你憶記那屋蓋下面的偉大的種種名跡。尤其在異鄉的客子,當著淒淒寒雨,敲窗若泣之際,或途中的游士,孤身寄跡於舟車,離愁填滿胸懷而無可告訴之際,最會回過頭去。
如今是輪到我回過頭去的份兒了。
孤舟——舟是不小, 比之於大洋, 卻是一葉之於大江而已——奔馳於印度洋上,有的是墨藍的海水,海水,海水,還有那半重濁、半晴明的天空;船頭上下地簸動著,便如那天空在動盪;水與天接處的圓也有韻律地一上一下移動。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如此。沒有片帆,沒有一縷的輪煙,沒有半節的地影,便連前幾天在中國海常見的孤峙水中的小島也沒有。呵,我們是在大海洋中,是在大海洋的中央了。我開始對於海有些厭倦了,那海是如此單調的東西。我坐在甲板上,船欄外便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勉強地閉了兩眼,一張眼便又看見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我不願看見,但它永遠是送上眼來。到艙中躺下,艙洞外,又是那奔騰而過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閉了眼,沒用!在上海,春夏之交,天天渴望著有一場舒適的午睡。工作日不敢睡;可愛的星期日要預備設法享用了它,不忍睡。於是,終於不曾有過一次舒適的午睡。現在,在海上,在舟中,厭倦,無聊,無工作,要午睡多麼久都不成問題,然而奇怪!閉了眼,沒用!臉向內,向外,朝天花板,埋在枕下,都沒用!我不能入睡。艙洞外的日光,映著海波而反照入天花板上,一搖一閃,宛如濃蔭下樹枝被風吹動時的日光。永久是那樣地有韻律地一搖一閃。船是那樣的簸動,床墊是如有人向上頂又往下拉似的起伏著;還是甲板上是最舒適的所在。不得已又上了甲板。甲板上有我的躺椅。我上去了見一個軍官已占著它,說了聲Pardon,他便立起來走開,讓我坐下了。前面船欄外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左右儘是些異邦之音,在高談,在絮語,在調情,在取笑,面前,時時並肩走過幾對的軍官,又是有韻律似的一來一往地走過面前,好似肚內裝了發條的小兒玩具,一點也不變動,一點也不肯改換它們的路徑、方向、步法。這些機械的無聊的散步者,又使我生了如厭倦那深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似的厭倦。
一切是那樣地無生趣,無變化。
往昔,我常以日子過得太快而暗自心驚,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如白鼠在籠中踏轉輪似的那麼快地飛過去。如今那下午,那黃昏,是如何地難消磨呀!鐺鐺鐺,打了報時鐘之後,等待第二次的報時鐘的鐺鐺鐺,是如何地悠久呀!如今是一時一刻地挨日子過,如今是強迫著過那有韻律的無變化的生活,強迫著見那一切無生趣無變動的人與物。
在這樣的無聊賴中,能不回過頭去望著過去麼?
呵,呵,那麼生動,那麼有趣的過去。
長臉人的愈之面色焦黃,手指與唇邊都因終日香菸不離而形成了洗滌不去的垢黃色,這曾使法租界的偵探誤認他為煙犯而險遭拘捕,又加之以兩劈疏朗朗的往下墮的鬍子,益成了他的使人難忘的特徵。我是最要和他打趣的。他那樣的無抵抗的態度呀!
伯祥,圓臉而老成的軍師,永遠是我們的顧問;他那談話與手勢曾迷惑了我們的全體與無數的學生;只有我是常向他取笑的,往往地「伯翁這樣」「伯翁那樣」地說著,笑著;他總是淡然地說道:「伯翁就是那樣好了。」只有聖陶和頡剛是常和他爭論的,往往爭論得面紅耳熱。
予同,我們同伴中的翩翩少年;春二三月,穿了那件湖色的紡綢長衫,頭髮新理過,又香又光亮,和風吹著他那件綢衫,風度是多麼清俊呀!假如站在水涯,臨流自照,能不顧影自憐!
可惜閘北沒有一條清瑩的河流。
聖陶,別一個美秀的男性;那長到耳邊的鬍子如不剃去,卻活是一個林長民——當然較他漂亮——剃了,卻回復了他的少年,湖色的夾綢衫,更顯得漂亮;青緞馬褂,畢恭畢敬的舉止,唯唯訥訥若無成見的謙抑態度,每個人見了都要疑心他是一個「老學究」。准也料不到他是意志極堅強的人。這使他老年了不少,這使他受了許多人的敬重。
東華,那瘦削的青年,是我們當中的最豪邁者。今天他穿著最漂亮的一身冬衣,明天卻換了又舊又破的袷衣,凍得索索抖:無疑地,他的冬衣是進了質庫。他常失蹤了一二天,然後又埋了頭坐在書桌上寫譯東西,連午飯也可以不吃,晚間可以寫到明天三四點鐘。他可以拿那樣辛苦得來的金錢,一擲千金無悔。我們都沒有他那樣的勇氣與無思慮。
調孚,他的矮身材,一見了便使人不會忘記。他向不放縱,酒也不喝,一放工便回家;他總是有條有理地工作著,也不訴苦也不夸揚。但有時,他也似乎很懶,有人拿東西請他填寫,那是很重要的,他卻一擱數月,直到了事變了三四次,他卻始終未填!我猜想,他在家庭里是一個太好的父親了。
石岑,我想到他的頭上臉上的白斑點,不知現在已否退去或還在擴大它的領土。他第一次見人,永遠是懇懇切切的,使人沉醉在他的無比的好意中。有時卻也曾顯出他的嶄絕嚴厲的態度,我曾見他好幾次吩咐門房說,有某人找他,只說他不在。
他的談話,是伯翁的對手。他曾將他的戀愛故事,由上海直說到鎮江,由夜間十一時直說到第二天天色微明,這是一個不能忘記的一夜,聖陶、伯翁他們都感到深切的趣味。還有,他的耳朵會動,如貓狗兔似的,他曾因此引動了好幾百個學生聽講的趣味。
還有,鎮靜而多計謀的雁冰,易羞善怒若小女子的仲雲,他們可惜都在中國的中央,我們有半年以上不見了。
還有,聲帶尖銳的雪村老闆,老於世故的乃乾,渴想放蕩的錦暉,宣傳人道主義的聖人傅彥長,還有許多許多——時刻在念的不能一一寫出來的朋友們。
這些朋友一個個都若在我面前現出。
有人寫信來問我說:「你們的生活是閉戶著書,目不窺園呢,還是天天卡爾登,夜夜安樂宮呢?」很抱歉地,我那時沒有回答他。
說到我們的生活,真是穩定而無奇趣,我們幾乎是不住在上海似的,固然不能說我們目不窺園——因為涵芬樓前就有一個小園子,我們曾常常去散散步——然而天天卡爾登的福氣,我們可真還不曾享著。在我們的群中,還算是我,是一個常常跑到街上的人,一個星期中,總有兩三個黃昏是在外面消磨過的,但卻不是在什麼卡爾登、安樂宮。有什麼好影片子,便和君箴同到附近影戲院中去看,偶然也一個人去,遠處的電影院便很少能使我們光顧了——
「今天Apollo 的片子不壞,聖陶,你去麼?」
「不,今天不去。」
「又要等到禮拜天才去麼?」
他點點頭。他們都是如此,幾乎非禮拜天是不出閘北的。
除了喝酒,別的似乎不能打動聖陶和伯祥破例到「上海」
去一次。
「今天喝酒去麼?」
他們遲疑著。
「伯翁,去吧!去吧!」我半懇求地說。
「好的,先回家去告訴一聲。」伯祥微笑地說,「大約你夫人又出去打牌了,所以你又來拉我們了。」我沒有話好說,只是笑著。
「那麼,走好了,愈之去不去?去問一聲看。」聖陶說。
愈之雖不喝酒——他真是滴酒不入口的;他自己說,有一次在吃某親眷的喜酒時,因為被人強灌了兩杯酒,竟至昏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半天。我們怕他昏倒,所以不敢勉強他喝酒——然而我們卻很高興邀他去,他也很高興同去。有時,予同也加入。
於是我們便成了很熱鬧的一群了。
那酒店——不是言茂源便是高長興——總是在四馬路的中段,那一段路也便是舊書鋪的集中地。未入酒店之前,我總要在這些書鋪里張張望望好一會兒。這是聖陶所最不高興而伯祥、愈之所淡然的,我不願意以一人而牽累了大家的行動,只得悵然地匆匆地出了鋪門,有時竟至於望門不入。
我們要了幾壺「本色」或「京莊」,大約是「本色」為多。
每人面前一壺。這酒店是以賣酒為主的,下酒的菜並不多。我們一邊吃,一邊要菜。即平常不大肯入口的蠶豆、毛豆在這時也覺得很有味。那琥珀色的「京莊」,那象牙色的「本色」,傾注在白瓷里的茶杯中,如一道金水;那微澀而適口的味兒,每使人沉醉而不自覺。聖陶、伯祥是保守著他們日常飲酒的習慣,一小口一小口,從容地喝著但偶然也肯被迫地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我起初總喜歡豪飲,後來見了他們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可以喝多量而不醉,便也漸漸地跟從了他們。每人大約不過是二三壺,便陶然有些酒意了。我們的閒談源源不絕;那真是閒談,一點也沒有目的,一點也無顧忌。盡有說了好幾次的話了,還不以為陳舊而無妨再說一次,我卻總以愈之為目的而打趣他,他無法可以抵抗;「隨他去說好了,就是這樣也不要緊。」他往往地這樣說。呵,我真思念他。假定他也同行,我們的這次旅遊,便沒有這樣孤寂了!我說話往往得罪人,在生人堆里總強制著不敢多開口,只有在我們的群里是無話不談,是盡心盡意而傾談著,說錯了不要緊,誰也不會見怪的,誰也不會肆以譏彈的。呵,如今我與他們是遠隔著千里萬里了;孤孤踽踽,時刻要留意自己的語言,何時再能有那樣無顧忌的暢談呀!
我們盡了二三壺酒,時間是八九點鐘了,我們不敢久停留,於是大家便都有歸意。又經過了書鋪,我又想去看看,然而礙著他們,總是不進門的時候居多。不知怎樣地,我竟是如此地「積習難忘」呀。
有幾次獨自出門,酒是沒有興致獨自喝著,卻肆意地在那幾家舊書鋪里東翻翻西挑挑。我買書不大講價,有時買得很貴,然因此倒頗有些好書留給我。有時走遍了那幾家而一無所得;懊喪沒趣而歸,有時卻於無意得到那尋找已久的東西,那時便如拾到一件至寶,心中充滿了喜悅。往往地,獨自地到了一家菜館,以杯酒自勞,一邊吃著,一邊翻翻看看那得到的書籍。
如果有什麼憂愁,如果那一天是曾碰著了不如意的事,當在這時,卻是忘得一乾二淨,心中有的只是「滿足」。
呵,有書癖者,一切有某某癖者,是有福了!
我嘗自恨沒有過過上海生活;有一次,亡友夢良、六兒經過上海,我們在吉升棧談了一夜。天將明時六兒要了三碗白糖粥來吃。那甜美的粥呀,滑過舌頭,滑下喉口,是多麼爽美,至今使我還忘不了它。去年的陰曆新年,我因過年時曾於無意中多剩下些錢,便約了好些朋友暢談了一二天、一二夜;曾有一夜,喝了酒後,偕了予同、錦暉、彥長他們到卡爾登舞場去一次,看那些翩翩的一對對舞侶,看那天花板上一明一亮的天空星月的象徵,也頗為之移情。那一夜直至明早二時方歸家。
再有一夜,約了十幾個人,在一品香借了一間房子聚談;無目的地談著,談著,談著,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再有一次是在惠中。心南先生第二天對我說:
「我昨夜到惠中去找朋友,見客牌上有你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
「是的,是我們幾個朋友在那裡閒談。」
他覺得有些詫異。
地山回國時,我們又在一品香談了一夜。彥長、予同、六逸,還有好些人,我們談得真高興,那高朗的語聲也許曾驚擾了鄰人的夢,那是我們很抱歉的!我們曾聽見他們的低語,他們著了拖鞋而起來滅電燈。當然,他們是聽得見我們的談話。
除了偶然的幾次短旅行,我和君箴從沒有分離過一夜;這幾夜呀,為了不能自制的談興卻冷落了她!
六逸,一個胖子,不大說話的,乃是我最早的鄰居之一;看他肌肉那麼盛滿,卻是常常地傷風。自從他結婚以後,卻不和我們在一處了。找他出來談一次,是好不容易呀。
我們的「上海」生活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我的回憶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然而回過頭去,我不禁悵然了!一個個的可戀念的舊友,一次次的忘不了的稱心稱意的談話,即今細念著、細味著,也還可以暫忘了那抬頭即見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