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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瑜:一個堅持反清復明的人,卻去改變了日本歷史!

2024-10-13 04:19:13 作者: 朝文社

  崇禎十七年(1644),隨著北京淪陷,崇禎皇帝殉難,清軍入關,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的歷史算是畫上了句號。然而對這件事,南明是不答應的,南明還有大批仁人志士堅持反清復明,並投身其中,毀家紓難,抗戰到底。但這鐵骨錚錚的抗爭也難挽大廈於將傾,永曆十二年(1658),南明皇帝朱由榔敗退緬甸,延平郡王鄭成功逆襲南京功敗垂成,大明全境盡數落入清王朝手中,抗清復明的大業,不得不悲情落幕。

  此刻,鄭成功麾下的一位幕僚也長嘆一聲,踏上了離鄉背井的路途。魯迅在《藤野先生》里有一句輕描淡寫:「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這篇文章里提到的名叫朱舜水的遊子,只是個不起眼的存在。不管是對他輕描淡寫的魯迅,還是那個年月狂熱崇拜日本、組團跑去學習的進步青年們,都很少有人想到:正是這位朱舜水,把晚明的思想文化播種在這個貧瘠的東洋小島上,開花結果,成了近代日本崛起的先聲。

  朱舜水者,便是號稱「明末清初五大學者」之一的思想家——舜水先生朱之瑜。

  1.朱之瑜何許人

  朱之瑜,字魯嶼,號舜水,萬曆二十八年(1600)出生於浙江餘姚一個名門望族。

  明朝萬曆年間,是中國古代史上的一段自由時代,名流出得多,敗類也不少。有些人正氣凜然出了名,可大難臨頭後變節比翻書還快,後來叛變投敵的錢謙益便是典型代表。還有一類人,道德品質堪稱君子,可水平不接地氣,好心辦出的壞事一籮筐,直到把明王朝辦到玩完,東林黨里就有不少這類人。而朱之瑜卻是第三類人,他既有風骨,也有接地氣的本事,這等稀罕人物,清末學問家梁啓超認為,滿打滿算,只有五人,即「明末清初五大學者」,朱之瑜便是其中之一。

  朱之瑜家是餘姚名門,祖父朱孔孟多次謝絕朝廷徵召,父親朱正多次謝絕不過,才當了漕運總督。朱家世代相傳的一個信條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清高的直接後果便是朱之瑜有一個艱難的童年,父親英年早逝,母親拉扯三個孩子貧寒度日。小朱之瑜早當家,小小年紀就開始養家餬口,不但幹過種地屠宰之類的農活,城裡的幫傭雜役也曾做過。並且他的學業也沒落下,一面打工一面自學,學業日益精進。

  到朱之瑜25歲那年,哥哥朱啟明考取武進士,家境大大改善。在兄長的關照下,朱之瑜得到了新的求學機會,先後拜了三位名流為師:朱永佑,張肯堂,吳鍾巒。

  朱永佑,崇禎年間的吏部侍郎;張肯堂,崇禎年間的福建巡撫;吳鍾巒,雖說官職不高,但教育成果顯赫,很多朝野名流都曾是他的學生。有這樣三位老師先後傳授朱之瑜學問,朱之瑜自然成長得很快。並且除了傳統儒家學問外,他還習得了明末一門新興學科:實學。

  

  實學,源起於宋代的「事功學派」,強調經世致用。隆慶、萬曆年間的傑出政治家高拱和張居正都是實學的忠實信徒。這就好比武俠小說里,一個天賦異稟的苦小子,機緣巧合遇到了江湖頂級高手,獲傳獨門武功秘籍,朱之瑜的實學本事也順利升級,很快聲名鵲起,成了知名俊才。

  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便是吳鍾巒,此人多才多藝,從財政稅收到種地砍柴,樣樣傾囊傳授。除了這些獨家絕技,他教朱之瑜最多的是堅定的信念。他經常用各種方法磨鍊考驗朱之瑜的意志,反覆灌輸給朱之瑜一個強大信仰:「不能忠孝,雖有經濟之才,何益哉。」

  正是這個強大信仰,支撐了朱之瑜一生的選擇。

  在幾位名師的悉心教導下,朱之瑜的能力突飛猛進,用當時蘇松學政亓煒的話說,就是「文武全才第一」。此刻,朱之瑜已修煉了如火眼金睛的判斷力:當朝廷的橄欖枝拋來,邀他入朝做官,朱之瑜的回答是冷冷的兩個字——不去。

  因為他早就看透了那位正玩命勵精圖治的崇禎皇帝,他對妻子說,我要是出來做官,肯定會官運亨通,然後就會建言國事。我說的話皇帝肯定不會聽,輕了就會把我問罪,遇到禍事還會拿我頂缸。結合明末一些名臣的遭遇,朱之瑜的預言確實十分準確。看透這一切的朱之瑜,從崇禎年間起,先後十六次拒絕朝廷的邀請,一邊把大明風景看透,一邊在休閒的日子裡細水長流。

  比起先祖的清貧,擁有一身實學本事的朱之瑜把閒居的生活打理得豐富多彩:不是種地劈柴,就是外出講學,捎帶還做點生意,動動腦子就能賺不少錢,從江南到日本、越南,都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但生活滋潤的朱之瑜最後還是把明朝惹毛了:南明弘光政權成立後,權臣馬士英也盛情邀請他,朱之瑜依舊淡然拒絕,誰知卻惹惱了小心眼的馬士英,打算羅織罪名將他逮捕。好在朱之瑜人脈廣,早早就收到了消息,立刻腳底抹油,躲進了舟山群島。

  本來他只是想暫避風頭,沒想到他剛跑了沒一個月,清軍就大舉南下,南明弘光政權迅速滅亡。南明弘光皇帝朱由崧被俘,曾想整治朱之瑜的權臣馬士英卻帶兵堅持在太湖流域打游擊,最終被俘,英勇就義。朱之瑜的家鄉也淪陷在清軍的鐵蹄之下,只有舟山群島靠著地理優勢,暫時未被戰火波及。那個曾經溫暖的家,卻再也回不去了。

  2.挺身赴國難

  朱之瑜有家難歸的時候,南明王朝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舟山群島上集結了大批敗退下來的軍隊與官員,魯王朱以海也很快到了,就任「監國」,這是南明抗清的又一個堡壘。初到舟山的朱之瑜,一邊打理他在舟山的生意,一邊打聽外面的風聲。隨著魯王政權的建立,一直悠閒的朱之瑜突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投身抗清,全力救國。

  他做出這個抉擇,一個原因就是三位授業恩師——張肯堂、吳鍾巒、朱永佑都投身在魯王身邊。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一直悠閒的俊才,心中其實一直埋藏著沸騰的熱血,國難面前,終於被喚醒。

  熱血沸騰的朱之瑜從此正式成為南明的謀士。他一邊賣力幹活,一邊拒絕南明的官位:以一個平民百姓的身份,拋棄舒適的生活,為抗清復明甘願歷經艱難。他負責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為魯王政權籌錢。為此,他不但將自己多年積攢的家產都捐出來,更乘風踏浪、遠赴海外籌款。從此,朱之瑜便踏上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多次往返在海洋上,從朝鮮、日本到東南亞,其間也曾作為魯王的特使聯絡各地抗清力量。十幾年的人生,基本都在海上動盪飄搖,他的生命更是遭遇了好幾次危險。

  一次半路遇到清軍戰船,一干人等慘遭俘虜,清兵鋼刀架在脖子上,逼朱之瑜投降。結果朱之瑜面不改色,反而談笑風生,甚至給面前的清兵講忠孝之道。這一番風采,就連敵人也大為嘆服,清軍主將劉文高敬佩不已,當場將朱之瑜釋放。

  經過努力,朱之瑜先後把多支零散的抗清力量團結在南明政權旗下,更為海外籌款找到了一個重要落腳點:安南會安。

  會安,即今天越南會安市,明末的時候,這裡是華商雲集之地。通過艱難的奔走,朱之瑜多次成功籌措餉銀,源源不斷送回國內。同時他也以會安為基地,發展抗清力量。這個小小的港口,一度成為海外明朝遺民的大本營,朱之瑜在這裡的十二年,工作十分成功。

  但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先是永曆五年(1651),清軍悍然發動了對舟山群島的大規模進攻,魯王政權兵敗如山倒,朱之瑜的三位授業恩師先後死節殉難。聞聽噩耗的朱之瑜悲憤不已,從此不再過中秋節,以示對老師故友的紀念。

  而在經過五年近乎絕望的等待後,朱之瑜終於等來了一封遲到三年的書信:這是舟山群島淪陷後,魯王給他的信。信中告訴他,魯王一行已寄身於永曆政權大將鄭成功處,讀到這裡的朱之瑜仿佛撥雲見日,喜極而泣。但繼續讀下去,巨大的委屈填滿了他的心頭:對孤守海外的朱之瑜,魯王破口大罵,說朱之瑜只顧自己過小日子。這無理的指責令這位歷經苦難的忠臣再也無法忍耐,當場揮毫潑墨,為魯王寫下一封披肝瀝膽的回信——《上監國魯王謝恩疏》。

  在這封書信中,朱之瑜敘述了自己海外十二年的生活,更寫盡了自己的拳拳之心,為此他把自己一直恪守的規矩也打破了:他接受了永曆王朝的官職,正式成為明朝官員。不為榮華富貴,只為向所有人證明,從此之後,我的命運與大明緊緊捆綁。

  正當朱之瑜準備動身回國時,意外又發生了:安南國王阮福瀕打起小聰明,想收攬朱之瑜為己所用。他一耍小聰明,朱之瑜的禍事就到了。他先把朱之瑜強行帶入安南官府,而且每天都去殺朱之瑜的鄰居,誰知朱之瑜不就範。阮福瀕又來軟的,說你只要做官,就給你造豪華府邸,把你妻妾全接來。朱之瑜朗聲大笑:我離開家鄉十三年了,哪有什么小妾。阮福瀕最後又試探了下:派大臣寫了一個「確」字。這下朱之瑜更豪情大發,揮筆寫下一篇《堅確賦》,表達了自己擯棄榮華富貴的信念。阮福瀕終於服了:你真是高人,你走吧。

  五十多天的囚徒遭遇,史稱「供役之難」。朱之瑜以高貴的品質令兇殘的敵人心悅誠服。其間,朱之瑜每天都堅持寫日記,取名為《安南供役記事》。梁啓超說:這好比一場突然的颶風,卻折射了朱之瑜至誠愛國的高尚人格。

  永曆十二年(1658)秋,歷經坎坷的朱之瑜成為鄭成功軍中的一位文士。他奔走十多年的抗清大業這時已呈現出最燦爛的曙光:鄭成功麾下十餘萬大軍發動了對清朝東南地區的大規模討伐。目標是攻克南京,光復大明東南半壁江山。作戰計劃啟動後,朱之瑜熱情高漲,他再度出使日本,尋求日本幕府的支持。雖然碰了一鼻子灰,卻有了一個小插曲:日本學者安東守約主動給朱之瑜寫信,恭恭敬敬求教各類學問。閱信的朱之瑜欣喜不已,立刻欣然回信,收下了這位日本學生。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這件不起眼的小事竟深深影響了他的後半生。

  抗清大業很快出現急劇逆轉,眼光一向精準的朱之瑜發現此次鄭成功很不靠譜。用朱之瑜的評價:雖然他英勇過人,但他有兩大毛病,一是剛愎自用,二是優柔寡斷。很快,戰局迅速惡化,七月清軍反撲,鄭成功兵敗如山倒,損失慘重後敗退廈門,而後永曆政權失陷,鄭成功困守廈門,抗清大業在划過這抹燦爛的光輝後,終於還是被無情熄滅了。

  看得通透的朱之瑜也終於心灰意冷。永曆十四年(1660)春,61歲的朱之瑜做出了一個新的人生抉擇:乃次蹈海全節之志。再度漂泊海外,不仕清朝。而他漂泊的目的地,就是之前已經去過六次的日本。

  由於多次造訪日本,雖然沒辦成事,但朱之瑜的名號在日本早就傳開。這次抵達日本後,他不但受到熱情接待,還破了日本的老規矩——德川幕府嚴禁外國人在日本定居。但先前已拜朱之瑜為師的安東守約是柳川藩主立花忠茂的近侍,有他上下奔走,朱之瑜最終獲准在長崎租屋定居。日本頒布鎖國令以來,他是唯一獲得破例的外國人。

  3.傳道在東洋

  初到日本的朱之瑜受到了極多的關照,特別是學生安東守約,除了常常登門求教,還把自己一半的俸祿都慷慨贈送。靠著這些資助,朱之瑜的生活總算安頓下來。但他的內心極度痛苦:永曆皇帝朱由榔在昆明殉難。鄭成功雖然光復台灣,再造抗清根據地,但旋即也英年早逝。抗清的大局,越發不可為。

  壞消息一個個傳來,朱之瑜的心頭也接連傷悲,客居日本後,每當想起故國淪喪,他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切齒哭泣。兒子寫信給他,告知生活困頓,他回信諄諄教誨,說就算做哪一行都過不下去,就算餓死也不能做清朝的官。他自己也打算這麼做,客居日本的幾年裡,他基本都是深居簡出。到了永曆十九年(1665),手頭有了點積蓄,他打算買幾畝地,從此躬耕度日,不問世事。

  這時候的日本,恰好處於重大演變期:日本主流佛學思想日益衰退,明朝百花齊放的儒學思想廣泛傳播,湧現無數學派,先前為朱之瑜定居奔走的安東守約就是其中的傑出人物。但這時的日本儒學也有一大困擾:學派多,思想雜。有官方的朱子學,還有追奉春秋戰國時期孔孟思想的古學派,更有悄然崛起的陽明學派,大家都標榜自己是正統,互相爭個沒完。而且這幫人水平也都有限,因此都盼著有正宗大師來解惑。盼星星盼月亮,他們盼來了朱之瑜。

  日本幕府集團也有自己的算盤:儒學雖然好,但沒個主流思想肯定不利於統治,得有公認的大師級人物主持大局,而朱之瑜就是最好的人選。所以朱之瑜能夠破例定居,安東守約等人的殷勤接待與奔走,上述原因才是根由。

  也正是這樣的背景,註定了朱之瑜的晚年絕不會平靜。他捲入了這場日本文化變革的洪流,更成為其中定海神針般的宗師人物,甚至決定了日本的歷史走向。

  因此,正當朱之瑜一心一意選購地皮的時候,一位重量級人物的邀約,改變了他隱居的決定:德川光國。他是日本統治者德川家綱的叔父,也是水戶藩主。此人在當時有一個大追求:推廣儒學,他自己的地盤水戶更是儒學成風。但學校易建,老師難尋,對朱之瑜這樣一個至寶,他自然不放過。因此他不但盛情邀請朱之瑜,還送他一個響亮的名譽:國師。

  對於這樣隆重的邀請,朱之瑜一開始沒什麼興趣,但德川光國十分誠懇,反覆派人恭恭敬敬邀請,特別是使者小宅生順也是日本儒學名流,和朱之瑜聊得很投緣,終於勾起了朱之瑜的興趣:瞧瞧去?

  朱之瑜這一瞧,就締造了日本文化史上經典的一幕。德川光國以弟子禮節,恭恭敬敬侍奉朱之瑜講學,甚至為了表示尊敬,他還建議朱之瑜再取個名號。這一建議勾起了朱之瑜的思鄉之情,他長嘆一聲,為自己取了這個光耀日本史的稱呼:舜水先生。舜水者,朱之瑜故鄉的河流名稱,一聲舜水,背後正是這位海外遺民有家難歸的酸楚。

  朱之瑜出山的事情迅速傳開,全日本為之沸騰,各路名流蜂擁而至,紛紛一睹名師的風采。此後幾年,朱之瑜遊走在江戶和水戶兩地,講學傳道。後來就連各色諸侯、政界要人都紛紛登門拜訪。特別是水戶地區,聽講的學生里竟還有白髮蒼蒼的老者,場面極其熱烈。

  而朱之瑜也用自己的表現證明,他的宗師名號著實名不虛傳。他的工作態度極其認真,雖說日本人水平資質比明朝學生差很遠,但他毫不歧視,教學的每個環節都督導嚴格。最令日本學生感慨的是朱之瑜因材施教,比如學生安積覺耐心差,朱之瑜就對症下藥,特意給他一個作業本,讓他把每天的學業學完後原原本本寫下來。學生服部其衷常耍小聰明,經常裝病曠課,朱之瑜每次都循循善誘,一勸就是一整晚,這位頑劣的學生從此態度大變,終生勤懇治學。如上美談,在日本各色史料中一直被人津津樂道。

  教書的朱之瑜還拿學生們當親人,誰家裡出事,或經濟有困難,他都慷慨幫助,有時還會做心理輔導,所謂「撫之如慈母,督之如嚴父」正是他一直以來的光輝寫照。

  4.朱之瑜的實學論

  工作認真的朱之瑜,把他一生最光輝的學問——實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的學生們。這時的他自身學問早已成熟,更是大膽創新,自成一家。他開創的獨特思想體系,甚至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時代。朱之瑜的實學思想,歸結下來有五條,而對當時日本影響最直接的,正是其代表哲學思想:踐履論。

  踐履論,就是強調實踐。細解起來,一是認為儒家的「道」存在於實際生活之中,求「道」要靠實踐中的學習來領悟,而且任何一種「道」都有實際的應用性;二是人的品格形成,也來自實際生活行動,獲得崇高的道德需要後天勤奮的努力。

  對當時的日本來說,這一思想體現了很好的包容性。當時日本幾大學派各執一端,多年的學術爭論鬥成一團混沌。而朱之瑜一講學,混沌全開。朱之瑜既對幾大儒學流派的成就客觀認可,更逐一點出不足,提出全新思路。從此幾大學派求同存異,相互交流,變得十分團結。

  另外,朱之瑜的政治觀點也深遠影響了日本的政治演進:革新論。

  朱之瑜不但倡導仁政,而且對仁政的內容也做了大膽定義:不止要求皇帝勤政愛民,更講究「利民」,也就是要把國家的經濟搞上去,從而富國強民,同時要把商品經濟提到極高位置。即使與同時代西方「重商主義」思潮相比,朱之瑜的觀念也毫不遜色。特別是在實現「利民」的問題上,朱之瑜更是創造性地提出了「禮教」和「法治」並重。一個成熟的國家,道德教育和法制約束是兩條腿走路,法律的進步與執行要以保護道德為根本目標。這種主張,即使放在現代社會也能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

  正是這種革新思想的傳播,在未來的二百年裡,仿佛一股洶湧的暗流,默默推動了日本社會的演進,甚至對於19世紀日本的明治維新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與「革新論」相輔相成的,是朱之瑜獨特的經濟思想:致用論。

  這個理論最重要的就是對明朝的滅亡做了痛苦反思:這是經濟的破產。水深火熱的局面下,只知道添丁加稅,很多官員空談道德卻沒有實際利民的本事,終於把這個王朝徹底拖垮。在反思之後,朱之瑜對怎樣繁榮經濟總結出三條辦法:一是執政者要懂經濟,二是要鼓勵民營經濟,三是技術革新,農業和手工業技術的進步才是經濟發展的源頭。

  朱之瑜到了日本後不但教書,還教生產。朱之瑜教生產這事在日本極其有名,他經常帶學生實習,不是跑到農村教種地,就是到城裡店鋪里教手工技術。有次他在油漆店裡演示刷油漆,把圍觀群眾看得嘆服不已。種地、釀酒、屠宰,只要他會的,全都熱情傳授。德川光國曾深情回憶:先生為一經濟家,假今日曠野無人之地,士農工商各業,先生皆可兼之。

  此事對日本的衝擊十分深遠,明朝先進的生產技術從此大範圍傳播。同時還帶來了觀念的顛覆:日本傳統儒學鄙薄生產,但朱之瑜把生產的位置抬得極高,以至於後來日本的諸多儒學門生出現了不少實幹家。19世紀日本維新時代的諸多精英都是在這樣的土壤里孕育成長的。

  朱之瑜也知道,推廣生產,傳播實學,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辦教育。在這事上,他同樣有獨特的創新理論:社會論。

  與經濟思想的「致用論」相同,朱之瑜教育思想的「社會論」同樣來自對明朝滅亡的沉痛回憶。在朱之瑜眼裡,明朝的滅亡,首先是經濟問題,然後就是教育問題。用他自己的話說,明朝一直很重視教育,但最後培養出來的要麼是偽君子,要麼是書呆子,明末為什麼有這麼多這種人?說到底還是教育出了問題。

  怎麼解決這問題?這就是朱之瑜的「社會論」:學習目的要變,要為了造福社會而學習;學習內容要變,不但要學道德,更要學為人的智慧與生產的知識,學到了就要用得著;學習方法要變,不能閉門學,學生要充分地接地氣;教學方法也要變,再複雜的學問,都應該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普及。「四書五經」的學問,甚至被朱之瑜變成朗朗上口的日本兒歌,三歲小孩都能背誦。

  其中,朱之瑜「社會論」中的教育普及這條理論,對日本教育,甚至是當代教育都影響極大。永曆二十四年(1670),德川光國在水戶設立學宮,朱之瑜親自設計了學宮的樣式營造,在學宮落成後,又制定了一套以中國儒家傳統為基礎的禮儀。從頭到尾,他都是這件大事的締造者。

  而朱之瑜的史學思想——尊史論,也對德川幕府時代的文化影響甚大。早在青年讀書時,朱之瑜就以史學見長,在客居日本後,他也把自己卓越的史學思想帶給了日本人。朱之瑜的「尊史論」核心有兩條,一是尊重歷史事實,這條解決了日本人修史的一個頭疼問題:日本之前常年戰亂,史料駁雜,德川幕府統治時期想編修一部日本歷史,卻常年辦不成。朱之瑜的「尊史論」一出來,問題就解決了。朱之瑜認為,修史首先要有明確的歷史觀念,即強調國家統一,尊奉正朔。而在目的上,「尊史論」的目標更現實:致用。也就是他一直說的「經以史佐」。朱之瑜的幾位日本弟子啟動了著名的修史運動,以朱之瑜弟子安積覺擔任主編的《大日本史》修撰完成。這部史書倡導的五大思想:尊王、抑藩、忠君、愛國、大一統,成為後來倒幕運動和明治維新的思想源頭。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對朱之瑜的史學思想,日本人也是有選擇性地繼承。朱之瑜「尊史論」中的另一思想反而在日本不被重視。但這個思想即使對於今天也有極大意義,那就是「百姓者,分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神。其心既變,川決天崩」。也就是說,人民群眾才是歷史前進的動力。

  5.朱之瑜的最後時刻

  就這樣,朱之瑜人生最後二十年時光,仿佛一抹濃重的晚霞,在日本的國土上綻放出片片動人的華彩。他門下弟子遍布日本,最親近的五大弟子,即安積覺、今井弘濟、五十川剛伯、服部其忠、下川三省,都成為日本歷史上影響深遠的精英名流。特別是安積覺,開闢了日本近代儒學的重大流派:水戶學派。

  永曆三十六年(1682)四月,83歲的朱之瑜溘然長逝於日本大阪。他留遺囑要求自己的墓碑之上一定要寫上「故明人朱之瑜墓」。享譽日本的朱之瑜,一生過得十分清苦。但臨終時,家產卻已積攢了三千多黃金,這是他省吃儉用二十年籌措的反清復明的經費。故國的淪喪,他一生都念念不忘。

  他的離世,成了日本舉國的痛事。送葬當日,許多弟子當場失聲痛哭。最早的學生安東守約在朱之瑜周年祭奠時依然泣不成聲:老師您這樣離開了,以後我的學問有了疑惑還能向誰求教呢?

  朱之瑜死後,他的弟子們做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整理朱之瑜文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舜水先生文集》,這部共二十八卷的巨著,一直到日本近代,諸多日本倒幕和維新時代的精英人物依然對此敬慕不已。誠如安東守約的感慨:對於朱之瑜這位傑出的哲人,幾百年間,日本人一直求教不息。

  朱之瑜過世八個月後,清王朝發動了征台戰爭,南明王朝最後一個政權:台灣明鄭政權也終於降旗投降,朱之瑜臨終時念念不忘的復國大業就此徹底破滅。大明王朝三十九年沉重的餘波——南明王朝時代,也徹底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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