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弄臣裴延齡

2024-10-08 19:04:17 作者: 九皋寒叟

  貞元九年(793)五月,李适發布詔令,趙憬調任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不過,這不是李适的意思,而是陸贄運作的結果。陸贄上位之後,意識到中書省有兩位侍郎,不適合在一起工作,於是讓趙憬去門下省辦公。這位老兄是個悶葫蘆,性格也比較低調,看到陸贄是李适跟前的紅人,於是忍氣吞聲,轉移了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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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下省和中書省雖然只有一牆之隔,地位卻有雲泥之別。宰相在中書省商議政事,門下省的宰相就得屁顛屁顛地跑來,名為宰相,實際上缺乏那種坐鎮中樞的尊貴感,趙憬搬到門下省後,覺得憋屈煩悶,於是乾脆稱病,不理政事。

  陸贄的這步棋看似對他有利,其實是一步臭棋。首先,趙憬無意與他爭權奪利,可陸贄卻讓趙憬的顏面丟了一地,這明顯是在樹敵。其次,趙憬是李适提拔的宰相,陸贄排擠趙憬,難道是對李适的任命不滿意?這豈不是挑戰皇權?

  事實上,李适對趙憬的信任可能還要超過對陸贄。當年,竇參嫉妒趙憬,想要將他貶為刺史,就是李适將此事壓了下來。不僅如此,趙憬和李泌關係親密,李泌多次向李适推薦趙憬。而趙憬去世後,李适追封他為太子太傅,諡號貞憲。

  李适提拔一個人,總會有他的理由,比如能力、人品、家世,再不濟也有棋子的作用。因此,提拔趙憬,李适一定有他的用意。然而,陸贄的一番運作,讓李适無法反對,卻又非常不舒服。趙憬剛剛被打壓,李适便將尚書右僕射賈耽、尚書右丞盧邁提拔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四個朝臣同時入相,這種政治格局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這些人不明白李适的安排有何用意,李适也不指定誰來主事,每逢百官上報國事的時候,他們互相推諉,誰也不願處理,每逢李适問政的時候,他們便緘口不言。

  也就是說,四大宰相同時放棄了他們的權力,這顯然不符合李适的利益。為此,李适約定,一人值班十天,後來又改成一人值班一天。想想看,下面的官員前去辦事,每次都要對付不同的上級,都要領會不同的意思,該有多麼崩潰。

  就在政務混亂的時候,度支轉運使裴延齡強勢崛起。事實上,這人的本事不多,但溜須拍馬,八面玲瓏的本領可謂獨步天下。

  當時,裴延齡是度支使,可他心裡清楚,自己不是搞經濟的料,至於皇帝為什麼這麼任命,裴延齡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既然做了這個財政部部長,那就要干出點成績。於是,他上任之後四處調研,訪問了許多財政專家,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想要業績好看,那就多做假帳!

  沒過幾天,裴延齡的奏摺就上去了:「陛下,咱們大唐就一個國庫,而每年朝廷財政收入有六七千萬貫,財物進出太多,有關部門難以統計。臣建議,在左藏庫里分設負庫、勝庫、季庫、月庫,把錢財、布帛等東西分開管理。」

  李适:「准奏。」

  緊接著,裴延齡的奏摺就來了:「陛下,臣兼管度支事務以來,查收各州虧空的錢財八百多萬緡,收取各州抽貫錢三百萬緡,進貢錢財三十多萬緡。臣懇請,將虧空和支出後剩餘的錢,全部交給季庫掌管,剩餘的熟絹交給月庫掌管。」

  在報告中,裴延齡提到了三筆錢。

  第一筆:各州欠朝廷的錢。事實上,這是赤貧老百姓欠政府的錢,這筆錢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誰也沒能力徵收上來。按照現在的口徑來說,這是朝廷的應收帳款,但是應該作為不可能徵收的壞帳統計。裴延齡的操作手法就是,設立新的帳目,把這筆應收帳款寫成朝廷收入,讓李适誤以為國庫又多了一筆錢財。

  第二筆:各州的抽貫錢。政府規定,在每貫錢中抽取幾文,作為朝廷正稅以外的收入。然而,這筆錢隨征隨用,根本沒有結餘。

  第三筆:絹帛貢品。貢品本就屬於左藏庫的收入,不屬於新增財富,可裴延齡通過新設帳目,重新統計了左藏庫的錢財,讓李适誤以為多了一筆收入。

  說白了,裴延齡玩的就是左手倒右手的財政數字遊戲,堪稱是中國歷史上「幹部出數字,數字出幹部」的鼻祖人物。那麼問題來了,李适難道看不穿裴延齡的小把戲?歷史證明,李适心知肚明,他卻不想管。

  有一次,裴延齡上奏李适,說左藏庫過去的管理很混亂,財物遺失的情況很嚴重,最近經過盤查,在塵土中找到了十三萬兩白銀,已經全部登記在冊。還在角落裡扒拉出大量的綢緞、布匹,價值一百萬貫。這些東西屬於新增的財物,應該全部撥到皇宮大內,專供陛下使用。

  裴延齡的操作,根本目的是把國庫的錢財轉移到李适的小金庫,供他揮霍享用,李适有什麼理由戳穿?李适只能說,幹得好,再接再厲。

  除了移花接木,謊報收入,裴延齡還有幾個很好用的套路。比如信口開河、投其所好;大肆撈錢,滿足皇帝。

  有一次,裴延齡去長安城西搞調研,發現了一片幾畝地規模的池塘,其中長滿了蘆葦,很適合牧馬。回去之後,裴延齡上奏道:「陛下,冬天的時候,宮中馬匹在槽中餵養,夏天就應該拉出去放牧。臣近來通過調查,發現長安、咸陽兩縣有幾百頃的大池塘,可以作為內廄放馬的地方。」

  有時候,開開玩笑無傷大雅,可這件事還是很嚴重的。想想看,李适如果讓內廄的馬匹外出覓食,難道要讓御馬餓死不成?有關部門立即上奏,說京郊沒有這麼大的水草地,李适派人調查,這才結束了這場鬧劇。

  還有一次,李适想籌集木材建造神龍寺,需要五十尺的松木,李适清楚,這種木材很難尋找。可裴延齡張口就來:「陛下,臣近來在同州的山谷發現了一片樹木,大約幾千棵,高達八十餘尺。」

  此言一出,群臣大驚失色,李适更是目瞪口呆,情緒穩定後,李适試探性地問道:「開元、天寶年間,朝廷曾經下令尋找五六十尺高的樹木,回報長安周邊並沒有,因此得去嵐州(今山西省呂梁市嵐縣)、勝州(今內蒙古准格爾旗境內)等地購買,為何現在又有了這麼高的樹木?」

  裴延齡:「上天生出珍貴的木材,只有等聖明天子出世時才會出現,開元、天寶年間怎麼會有呢?」

  要說拍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細雨潤物無聲,可裴延齡的馬屁,總有些渾濁不堪,令人作嘔的感覺。不過,李适很享受這種吹捧,尤其是拿他和李隆基相比的高端操作,令他發出了滿意的呻吟。

  再來說說大肆撈錢,滿足皇帝。

  有一次奏事,李适對裴延齡說:「朕的浴堂院有一根房梁,由於經年太久,被蟲蛀壞了,朕很想換掉,可是沒有錢,你說怎麼辦?」

  裴延齡:「陛下自己有私房錢,用不完的。」

  李适詫異地問道:「你說的私房錢指的是什麼?」

  裴延齡:「禮經記載,全國賦稅應該分成三份,一份供應祭品,一份招待賓客,一份供應國君的膳食。祭品是用來供宗廟祭祀用的。陛下祭祀宗廟雖然恭敬豐厚,但也沒用到三分之一。鴻臚卿招待賓客、各國使節,也沒用到三分之一。陛下的膳食都很簡樸,分給百官的俸祿、伙食錢也都沒用完,這些都是陛下的私房錢啊。您用這筆錢修建幾十座宮殿都不用發愁,更何況一根屋樑。」

  李适欣喜道:「經書上真這麼說?為什麼從沒人對朕說過?」

  裴延齡:「這是經典,一般的儒生是不知道的。」

  話已出口,裴延齡自然要去兌現錢財。於是,他上奏道:「開元、天寶年間,天下戶數將近千萬,百官公務繁忙,官府編制都有缺額。如今兵禍剛過,戶數減半,一名官員可以兼管幾個部門,臣以為,缺員的部門不必補充,把缺額官員的俸祿全部收回,充實府庫。」

  裴延齡的昏招便是減少地方官府的編制,削減官員數量,為國家節約財政支出,而這節約下來的錢自然就進了皇帝的腰包。

  如此昏聵的建議,李适居然照單全收。

  數字遊戲自然可以邀寵,可李适要花錢,錢從哪裡來呢?裴延齡沒辦法,只好想方設法地搜刮。比如搞工程的時候,在長安城捕捉工匠,強迫他們為朝廷做工,然後打著朝廷的幌子不付工錢,把節省下來的錢留給李适揮霍。

  裴延齡直接秀出了自己的下線,這讓朝廷也跟著他蒙羞,大部分人礙於他的地位,不敢挑戰權威,可還是有朝臣犯顏直諫。比如左補闕權德輿、鹽鐵轉運使張滂、京兆尹李充、司農卿李銛等人。悲劇的是,朝臣越指責裴延齡,李适越信任他,他好像要故意證明,所有人都是錯的,只有他對。

  群臣無可奈何,直到宰相陸贄公然挑戰。

  由於陸贄的奏摺太多,難以全部寫上來,只能大致地盤出邏輯:聲稱李适從登基以來,確實吃了不少苦,大臣們都理解。可事實證明,古來聖君只要把國家治理好了,放在國庫裡面的錢和私庫裡面的錢根本沒有分別。

  當然,有一部分說得特別激烈,可以作為引證。

  陸贄:「如果陛下覺得多收賦稅能換來軍事勝利,建中年間的搜刮已經證明沒有成效;如果陛下認為多撈錢可以據為己有,建中年間的積蓄也都化為烏有;如果陛下認為放縱慾望不會妨礙國事,建中年間的教訓足夠深刻了;如果陛下認為百姓的埋怨不會危及國家,建中年間的災難肉眼可見。」

  陸贄:「臣身為宰相,難道不會看陛下的臉色行事?難道不會借病引退,保全自己的名聲?又何必自找苦吃,與裴延齡對抗,有違陛下的歡心。臣經歷過奉天之難,現在想起來仍然心驚肉跳,害怕重蹈覆轍。因此,臣不想保持沉默,臣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喚醒陛下的英明睿智,為這個國家考慮。」

  只能說,我欲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在李适眼裡,陸贄說得都有道理,然而這個世界不是你有道理就會尊重你,不是掌握真理的人都會有好下場。在李适眼裡,陸贄根本沒有照顧到他的面子,反而是將他置於朝臣的對立面,樹立成一位無所作為的昏君形象。在李适看來,陸贄就是一個沽名釣譽,為自己撈取清廉和能幹名聲的弄臣。

  難道逃出長安,避難奉天的責任都應該由皇帝一力承擔,至於臣子,只需要動動嘴皮子,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對他指責一番就可以了?李适發怒了,他將陸贄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心中的怒火久久難以平息。自此以後,李适對陸贄的態度明顯改變,凡是陸贄給他提建議,李适不再對他褒獎,而是一概不准。

  貞元十年(794)十一月,陸贄又是一記重炮,在群臣中炸開了花。

  陸贄諷刺道:「秦朝的趙高指鹿為馬,就事物的常理來說,鹿和馬尚且屬於同類;裴延齡將存在的東西說成不存在,不存在的說成存在,簡直是虛妄。如今,裴延齡的名聲已經傳遍全國,官員、百姓都在紛紛議論,但是進言的又有幾個,臣身為宰相,必須把實話都說出來。」

  貞元十年(794)十二月,陸贄打算邀約趙憬共同彈劾裴延齡,趙憬當場承諾,陸贄儘管開炮,到了皇帝面前,他一定會在旁邊幫腔。

  不可否認,陸贄是一位忠臣,放到任何朝代,他都會得到這樣的評價。然而從政治智慧來說,陸贄不太合格,至少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此時此刻,他還在寄希望於對自己充滿恨意的趙憬,殊不知,趙憬早已經投靠了裴延齡,並且將他平日的一言一行全部告知了他。等待陸贄的,是敵人聯手挖的一個大坑。

  開炮之前,裴延齡提前告知李适,陸贄正在組織朝臣,準備彈劾他。如此一來,拉幫結派的人變成了陸贄,李适的怒氣可想而知。當陸贄炮轟裴延齡時,李适的臉色鐵青,而站在一旁的趙憬風輕雲淡,完全沒有出手的意思。

  此事過後,李适直接下詔,宣布陸贄不再擔任宰相,而是調任太子賓客(正三品的養老職位)。陸贄雖倒,可身邊還有一幫鐵桿粉絲,比如京兆尹李充、衛尉卿張滂等人,裴延齡一直在等待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貞元十一年(795)二月,本該是草長鶯飛,萬物繁榮的早春時節,可卻一直乾旱無雨,裴延齡再次無中生有,進諫道:「陸贄、李充等人因為受到陛下的斥責,心中懷恨,於是詛咒大唐今年乾旱無雨,老百姓流離失所,軍中發不出餉銀。」

  軍中發不出餉銀是真的,可都是因為裴延齡給李适撈錢,剋扣軍餉,如今裴延齡的嘴唇微動,就把鍋甩給了陸贄等人,手段何其之高。緊接著,李适出城打獵,駐紮在京郊的禁衛軍首領找李适告狀,說軍中馬料一直沒有撥付下來。

  李适已經被裴延齡洗腦,他只能把責任歸到陸贄的頭上。李适明白,軍隊不滿朝廷的賞賜發動兵變已經不是頭一次,這件事必須儘快處理。

  貞元十一年(795)四月,李适將陸贄貶為忠州別駕,李充貶為涪州(今重慶市涪陵區)長史,張滂貶為汀州(今福建省龍巖市及周邊)長史,李銛貶為邵州(今山西省運城市垣曲縣)長史。按照李适的習慣,接下來陸贄會接連被貶,然後被賜死在路上。然而,太子李誦、諫議大夫陽城、左金吾大將軍張萬福輪流進諫,最終迫使李适壓住怒火,為陸贄爭取到了生機。

  忠州境內,陸贄待了十年時間,被貶之後,他變得更接地氣,不再關心朝廷的鬥爭,而是把心思都放在老百姓身上。由於忠州地處山林之中,疾病橫行,老百姓苦不堪言,陸贄收集民間的醫學資料,編寫了一部多達五十卷的《陸氏集驗方》,一直流傳至今。

  永貞元年(805),唐順宗李誦繼位,想起了這位忠貞耿直的大臣,便下詔將其召回長安,想要重新重用他,可詔書還沒到,54歲的陸贄便死在了忠州別駕任上。

  陸贄一生政治思想豐富,為世人所推崇,但是卻遇到了昏聵的李适,以至於許多改革的建議被束之高閣。有時候,人真的要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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