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難測:張九齡被迫辭官
2024-10-08 18:59:13
作者: 九皋寒叟
開元二十四年(736)十二月,蔚州刺史王元琰被人舉報貪污受賄。
事情是這樣的:唐朝的科舉考試名目很多,最重要的卻是進士和明經兩科,不管考生報考哪一科,都必須經過地方官府的審查和推薦才能進京應考。
蔚州有一個考生叫魏仲通,父親是當地有名的鹽商,大家可能都知道,在封建王朝,商業一直備受打壓,鹽商雖然有錢,但是社會地位不高,因此魏仲通是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的。魏仲通的父親心裡有愧,眼瞧著兒子求取功名的願望迫切,因此想通過行賄的方式,擺平魏仲通資格審查的問題。
魏父準備了一大筆錢,先是收買了王元琰手下的親信,由他鼓動王元琰推薦魏仲通應考,隨後又給王元琰的夫人崔氏一筆錢作為酬謝。不巧的是,事情被人舉報,王元琰以貪污受賄的罪名被押送到長安,下到大理寺獄中,李隆基於是讓中書侍郎嚴挺之和大理寺卿徐嶠主持會審。
王元琰貪污一事鐵板釘釘,可是到最後定案的時候,嚴挺之卻給出了這樣的判決:王元琰身為朝廷命官,代天牧民,但對下屬約束不嚴,以致發生貪污受賄的現象,建議貶官一級,以正綱紀。
當時,嚴挺之、徐嶠提前和中書省、門下省打了招呼,張九齡和裴耀卿認為這樣處理沒什麼毛病,而李林甫則不表態,算是默認了這樣的處理方式。
然而,這件事卻引起了李林甫的極大興趣。在李林甫的眼裡,嚴挺之就是個疾惡如仇,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遠的不說,杜暹、李元紘共同執政的時候,杜暹欣賞嚴挺之,而李元紘欣賞宋遙,二人同時被提拔為中書舍人。然而,宋瑤和嚴挺之就像死對頭,宋瑤在李元紘的面前詆毀嚴挺之,嚴挺之反過來說李元紘眼瞎,只會任用小人,因此被貶為登州刺史。
後來,李隆基的嫡系親信王毛仲在太原招兵買馬,嚴挺之密奏李隆基,說王毛仲有不臣之心,以誣告重臣的罪名再次被貶。事實證明,嚴挺之的判斷非常正確,王毛仲後來確實造反,李隆基感念嚴挺之的精明,將他召回長安。
當時,張九齡擔任宰相,很欣賞嚴挺之的氣度,於是將他提拔為尚書左丞,主持吏部選拔官員的工作。李林甫為相後,舉薦親信蕭炅出任戶部侍郎一職,可蕭炅和李林甫一樣,也是個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之人。
有一次在閣部辦公,蕭炅當著眾人的面,將「伏臘」讀成「伏獵」,剛好嚴挺之在場,這位老兄性格直率,與張九齡又非常友善,看到蕭炅是李林甫的人,於是便嘲笑了一番,稱呼蕭炅為「伏獵侍郎」。
向來嚴肅的閣部出現這種笑談,自然被傳得人盡皆知,李隆基得知此事後,下旨將蕭炅貶為岐州刺史。
當時,張九齡想將嚴挺之提拔到更高的位置,因此讓他去拜會李林甫,給宰相大人說幾句好話,緩和一下緊張的關係。然而,嚴挺之鄙視李林甫的為人,死活不去拜會,李林甫被一個中書侍郎鄙視,很長一段時間都抬不起頭來。
自此以後,李林甫便記住了嚴挺之這個人。李林甫心想,嚴挺之向來疾惡如仇,為何要挺身而出,維護犯罪的人呢?
於是,李林甫派人暗中調查此事,經過一番明察暗訪之後,一個驚天內幕被揭發出來:原來,王元琰的夫人崔氏是嚴挺之的前妻,崔氏和嚴挺之當年非常恩愛,但婚後數年都沒生下兒子,嚴挺之的母親無法忍受,最終將她轟出家門。
此次王元琰犯事兒,崔氏便托人捎來書信,希望嚴挺之看在過往的情分上,從輕處罰。嚴挺之本來就深愛崔氏,當年崔氏被休也是出於無奈,他心中一直有愧,苦於找不到機會彌補前妻。面對崔氏的請求,嚴挺之實在難以拒絕,因此決定為王元琰開脫,將大事化小,還前妻一個恩情。
這樣的八卦,實在是勁爆啊!
李林甫頓時精神煥發,興沖沖地跑進皇宮,找李隆基匯報工作。
李林甫:「陛下啊,蔚州刺史王元琰貪污受賄一案,最近鬧得沸沸揚揚。」
李隆基:「是啊,案子不是查得很清楚嗎?」
李林甫:「可是,中書侍郎嚴挺之卻不想秉公處理!」
李隆基:「什麼意思?」
李林甫:「陛下,您可能有所不知,嚴挺之……張九齡……」
李隆基聽完之後,心裡頓時有點不舒服。
第一,嚴挺之、張九齡和王元琰的關係太過親密,有暗中結黨,互相打掩護的嫌疑,犯了李隆基的大忌。
第二,堂堂的中書侍郎,正四品大員,居然為了前妻給罪犯求情,傳出去豈不是有傷風化?
李隆基立即傳旨,讓張九齡前來覲見。
大殿內,李隆基滿口唾沫星子,罵得酣暢淋漓。
終於,李隆基停下來歇息了一會兒,張九齡乘機解釋道:「陛下,王元琰的夫人只是嚴挺之的前妻,不大可能有私情在裡面吧。」
李隆基徹底憤怒了!
在他的眼裡,張九齡永遠都是一副對立的嘴臉!你既然不能完全肯定,為何不直接說不知道,非得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原本以為你是心底無私的人,可你在此事上的表現,充分證明了一個事實:對有才華的人,你表面上很欣賞,心裡卻排斥和抗拒;對自己的親信,即便是有罪,你也想維護到底!說白了,張九齡包藏禍心,結黨營私!
嚴挺之可能沒想到,他有意隱瞞前妻崔氏的事,竟然將兩位宰相坑下台來。
開元二十四年(736)十二月二十七日,李隆基下詔:
封中書令張九齡為尚書右丞,不再參與政事。
封門下侍中裴耀卿為尚書左丞,不再參與政事。
封禮部尚書李林甫兼任中書令。
封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領朔方節度使之職。
唐朝以左為尊,尚書左丞比尚書右丞地位要高,從李隆基的任命就可以看得出來,罷相後的張九齡,地位還不如裴耀卿。得罪皇帝是不會有好下場的,這句話終於應驗在了張九齡的身上。
事實上,張九齡能做到首席宰相的位置,自然能洞察不少事情。在他看來,自己雖然是為了江山社稷考慮,但是讓李隆基不爽是事實,再加上李林甫從旁煽風點火,被李隆基罷免只不過是遲早的事。
不久,李隆基讓高力士給張九齡送來了一把非常精緻漂亮的白羽扇。張九齡拿在手裡端詳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門道,就在他困惑不解的時候,門庭前的落葉被一陣風颳起,風中的涼意讓張九齡頓時清醒過來。
是啊,眼下都已經入秋了,還需要什麼羽扇呢?
李隆基有所暗示,張九齡就必須有所表示,他坐在桌案前,奮筆疾書,立馬就作出了一首《白羽扇賦》:當時而用,任物所長。彼鴻鵠之弱羽,出江湖之下方,安知煩暑,可致清涼?豈無紈素,彩畫文章?復有修竹,剖析毫芒。提攜密邇,搖動馨香,惟眾珍之在御,何短翮之敢當?而竊思於聖后,且見持於未央。伊昔皋澤之時,亦有雲霄之志,苟效用之得所,雖殺身之何忌?肅肅白羽,穆如清風,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於篋中。
啥意思呢?白羽扇雖然不值錢,卻能祛暑納涼,也有凌雲壯志,如果能為人所用,即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可惜,秋天到來的時候,白羽扇就會被束之高閣。即使是這樣,白羽扇也會繼續感念聖恩,毫無怨言。
有時候,文人的情懷很難理解,矯情?
李隆基看完《白羽扇賦》後,心情十分不悅,因此寫了一封回信《答張九齡進白羽扇賦批》:朕頃賜扇,聊以滌暑,卿立賦之,且見情素。詞劉理妙,朕詳之久矣。然佳彼勁翮,方資利用,與夫棄捐篋笥,義不當也。
話說得很委婉:朕送你白羽扇,是為了讓你涼快的,看到你寫的致謝辭賦,朕深感欣慰啊,愛卿的比喻非常恰當。然而,朕將如此好的羽扇贈送給你,是讓你用的,不是讓你放在箱子裡看的,你可能誤會了朕的意思!
難道是張九齡會錯了皇帝的意思?
當然不是!李隆基本意就是說張九齡已經被他拋棄了,不過天子得要體面,不能表示出對能臣干將的嫌棄,傳出去多寒人心哪!
被罷相的前夕,張九齡似乎就預感到會有重大的人事調整。
直到此時,張九齡才有所感悟,他將最好的青春奉獻給了大唐王朝,到頭來卻換了個被迫辭官的下場。張九齡想了想,自己雖然和李林甫有過節,卻並沒有直接的政治交鋒,他可不想在下台後被秋後算帳,於是連夜做了一首《歸燕》詩:
海燕雖微眇,乘春亦暫來。
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
繡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張九齡心灰意冷,將自己比作微眇的海燕,稱自己來朝廷效力只是暫時的事情,並沒有爭權奪利的想法,讓李林甫不要猜忌他。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投降,然而李林甫會放過他嗎?
昔日,李林甫為了在朝中站穩腳跟,獲得李隆基的信任,不得不選擇忍辱負重,甚至在朝堂上都不敢公開發表言論。如今,輝煌無比,統領群臣的宰相被自己踩在腳底,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張九齡想憑藉一首詩就全身而退?做夢!
事後,李林甫做了認真的總結:
張九齡的才華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李隆基欣賞歸欣賞,卻從骨子裡討厭他的自命清高,這一點自己必須引以為戒。
張九齡倒台,雖然有點咎由自取的意思,但自己在背後推波助瀾,影響了李隆基的決策,自己以後做宰相,一定要肅清皇帝身邊的潛在敵人。
自古以來,君恩難測,自己眼下雖然得寵,可保不齊未來是什麼結局,未來一定要控制皇帝的心思,讓他跟著自己走。
打定主意後,李林甫踏上了人生最輝煌的征程。
第一步,封鎖言路,蒙蔽天聽!
一天早上,李林甫以宰相的名義召集所有的諫官,給他們來了一次訓話:當今聖上乃是千古少有的聖君,咱們身為臣子,平日裡只有仰視皇帝,聆聽聖諭的份,哪還用多說廢話?你們看到皇宮正殿下面作為儀仗用的馬匹嗎?它們雖然吃的是三品等級的糧料,但如果要嘶鳴叫喚,都得下去接受處罰!
李林甫的意思很清楚,平日裡喜歡風聞言事的諫臣以後就別廢話了,聽他一人指揮,如果敢違背他的意思,中央朝廷的俸祿也就別吃了。
瞧瞧,這話說得實在是霸氣外漏。
當時,張九齡剛剛被罷免,李林甫就跳出來搞事,似乎傳達了一個信號:張九齡夠威風吧,最後還是拜倒在他的腳下,就不要說你們這幫不入流的虛職了。
諫官們不怕張九齡,但是怕心機深沉的李林甫。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開元中期絕大多數的諫官們都選擇明哲保身,順從了李林甫的淫威。
事情總會有例外。
門下省補闕杜璡不信這個邪,在李林甫訓話後便給李隆基上書言事,希望皇帝選拔人才的時候,注重人品和才德,其實是暗示李林甫不行。
就在第二天,李隆基召集臣僚議事。
李林甫:「杜大人,陛下對你的提議非常賞識,我也對陛下說過了,朝廷應該給您這樣的官員多一些歷練機會,因此提拔你擔任下邳縣令。」
補闕是從七品,下邳縣令是從六品,從官職來看,確實是提拔。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明升暗降。補闕職位再低,好歹也算京官,只要在皇帝的面前混個臉熟,升遷的機會多得是,可一旦被貶為縣令,那可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杜璡聽了之後,頓時沉默不語,他看著昔日和他一道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同僚,一個個低著頭幹著自己的事情,心裡十分難受。杜璡深知,說再多的話也於事無補,於是收拾好行裝,迅速離開了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