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拓跋氏坐大下
2024-10-08 17:35:03
作者: 呂思勉
從來北狄之盛強,率以其裹脅之眾,前已言之。拓跋氏此等經略,始於道武而盛於大武,實其盛強之大原因也。今略述其事如下:
漠南北之地,秦、漢之世,為匈奴所居;後漢匈奴西徙,則鮮卑繼其後,其事已詳《秦漢史》。晉世鮮卑侵入中國,踵其後者,實惟鐵勒。鐵勒之地,自天山之北,越兩海而接拂菻,其蔓衍蓋甚廣。其最近中國者,則高車也。
《北史》云:高車,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其語略與匈奴同,而時有小異。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其種有狄氏、袁紇氏、案此即回紇之異譯。斛律氏、解批氏、護骨氏、異奇斤氏。後文云:高車之族,又有十二姓:一曰泣伏利氏,二曰吐盧氏,三曰乙旃氏,四曰大連氏,五曰窟賀氏,六曰達薄氏,七曰阿侖氏,八曰莫允氏,九曰俟分氏,十曰副伏羅氏,十一曰乞袁氏,十二曰右叔沛氏。
俗云: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為神。單于曰:「我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經三年,其母欲迎之。單于曰:「不可,未徹之間耳。」
復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為空穴,經年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將下就之。其姊大驚曰:「此是畜生,無乃辱父母?」妹不從,下為狼妻而產子。後遂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嗥。鐵勒與突厥同族,此觀突厥神話亦托於狼可知。高車一枝,則鐵勒之最東而與匈奴混者,故其語同,而其神話亦與匈奴相涉也。
《北史》又云:無都統大帥,當種各有君長。為性粗猛,黨類同心。至於寇難,翕然相依。斗無行陣,頭別衝突。乍出乍入,不能堅戰。蓋其部族未能統一,亦無法制,故不能為患。然有能撫而有之者,則其眾固足用矣。其地在鹿渾海西北百餘里。鹿渾海,蓋今蒙古三音諾顏汗部之桑金達賴泊也。在右翼右末旗之西。
鐵勒部落近於魏者,尚有吐突鄰、解如、紇突鄰、紇奚、侯呂鄰、薛干、即赫連勃勃所奔。黜弗、素古延、越勤倍泥等。道武時多為魏所破。時又討庫莫奚、袁紇、即上高車六種之一。叱奴、豆陳等部,破之。其事在登國三年至八年間,晉孝武帝大元十三至十八年。皆見《魏書·大祖紀》及《高車傳》:此實魏之所以驟強。然亦有始終不服者,則柔然是也。
《北史·蠕蠕傳》云:姓郁久閭氏。始神元之末,掠騎有得一奴,發始齊肩,亡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閭。木骨閭者,首禿也。木骨閭與郁久閭聲近,故後子孫因以為氏。此蓋魏人造作之說,以奴虜誣柔然之先。
木骨閭既壯,免奴為騎卒。穆帝時,坐後期當斬。亡匿廣漠溪谷間,收合逋逃,得百餘人,依純突鄰部。當系紇突鄰之誤。木骨閭死,子車鹿會,雄健,始有部眾,自號柔然。後大武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故改其號為蠕蠕。案蠕蠕與柔然,實即一音之異譯。故《宋書》作芮芮。此非更其名,乃易其字耳。清人每詆語漢人好以醜惡字樣譯外族人名,乃舉舊史譯名,妄加更改,並濫及地名及他譯名。
觀魏大武此舉,則知此等褊見,實仍出自塞外小部族人,中原無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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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蠕蠕傳》又云:車鹿會既為部帥,歲貢馬畜、貂豽皮。冬則徙度漠南,夏則還居漠北。車鹿會死,子吐奴傀立。吐奴傀死,子跋提立。跋提死,子地粟袁立。地粟袁死,其部分為二:地粟袁長子匹候跋,繼父居東邊,次子縕紇提,別居西邊。
及昭成崩,縕紇提附衛辰而貳於魏。登國中討之。蠕蠕遁走。長孫肥追之,至涿邪山。《漢書·匈奴傳》:漢使因杅將軍出西河,與強弩都尉會涿邪山,亡所得,其地當在河套西北。匹候跋請降。獲縕紇提子曷多汗,及曷多汗兄誥歸之、社(上山下侖)、斛律等。縕紇提西遁,將歸衛辰。道武追之。至跋那山,據下文在上郡。縕紇提復降。
九年,晉大元十九年。曷多汗與社(上山下侖)率部眾棄其父西走。長孫肥追之。至上郡跋那山,斬曷多汗。社(上山下侖)奔匹候跋。匹候跋處之南鄙,令其子四人監之。社(上山下侖)執四子而叛。襲執匹候跋。匹候跋諸子收餘眾,亡依高車斛律部。社(上山下侖)欲聚而殲之,釋匹候跋。匹候跋歸其諸子。社(上山下侖)密舉兵襲殺匹候跋。匹候跋子十五人,歸於道武。
社(上山下侖)掠五原以西諸部,北度大漠。侵高車,深入其地。勢益振。北徙弱洛水。即《勿吉傳》之如洛瑰水。其下文又作洛孤水。今之西遼河也。始立軍法。千人為軍,軍置將一人。百人為幢,幢置帥一人。先登者賜以虜獲,退懦者以石擊首殺之,或臨時捶撻。無文記,將帥以羊矢粗計兵數。後頗知刻木為記。其西北有匈奴余種,國尤富強。部帥曰拔也稽,舉兵擊社(上山下侖)。社(上山下侖)逆戰於(左安右頁)根河,今鄂爾坤河。大破之。後盡為社(上山下侖)所並,號為強盛。隨水草畜牧。其西則焉耆之地;東則朝鮮之地;北則渡沙漠,窮瀚海;南則臨大磧。其常所會庭,敦煌、張掖之北。小國皆苦其寇鈔,羈縻附之。於是自號豆代可汗。豆代,猶魏言駕馭開張也。道武謂尚書崔宏曰:「蠕蠕之人,昔來號為頑囂。每來鈔掠,駕?牛奔遁,驅犍牛隨之。?牛伏不能前。異部人有教以犍牛易之者;蠕蠕曰:其母尚不能行,而況其子?終於不易。遂為敵所虜。今社(上山下侖)學中國,立法,置戰陣,卒成邊害。道家言聖人生,大盜起,信矣。」案弱洛水距敦煌、張掖甚遠,社(上山下侖)之北徙弱洛水,與其立庭於敦煌、張掖之北,蓋非一時事。觀《北史》所述疆域四至,實已盡據漠北,跨及西域。蓋時北方更無強部,故其開拓之易如此。
西域諸國,文化較高,柔然之能立法整軍,實由於此,非必學自中國也。然非吞併高車諸部,其眾驟增,亦斷不能及此。故柔然與魏為敵,不啻高車與魏為敵,實突厥興起之先聲也。
天興五年,晉元興元年。社(上山下侖)聞道武征姚興,遂犯塞。入自參合陂,南至豺山及善無北澤。胡三省云:豺山,在善無。時遣常山王遵以萬騎追之,不及。天賜三年,晉義熙二年。夏,社(上山下侖)寇邊。永興元年,義熙五年。冬,又犯塞。二年,義熙六年。明元討之。社(上山下侖)遁走。道死。其子度拔,年少,未能御眾。部落立社(上山下侖)弟斛律,號藹苦蓋可汗。魏言姿質美好也。斛律畏威自守,不敢南侵,北邊安靜。
神瑞元年,與馮跋和親。跋聘斛律女為妻。斛律長兄子步鹿真,大臣樹黎共謀,令勇士夜就斛律穹廬後伺其出執之,與女俱嬪於和龍。步鹿真立。委政樹黎。
初高車叱洛侯,叛其渠帥,導社(上山下侖)破諸部。社(上山下侖)德之,以為大人。步鹿真與社(上山下侖)子社拔,共至叱洛侯家,淫其少妻。少妻告步鹿真:「叱洛侯欲舉社(上山下侖)季父仆渾之子大檀為主。」步鹿真聞之,歸發八千騎,往圍叱洛侯。叱洛侯焚其珍寶,自刎死。多珍寶,亦見其與西域交通之密。步洛真遂掩大檀。大檀發軍執步鹿真及社拔,絞殺之。
大檀先統別部,鎮於西界,能得眾心,國人推戴之。號牟汗曷升蓋可汗。魏言制勝也。大檀率眾南徙犯塞。明元親討之。大檀遁走。遣奚斤追之。遇寒雪,士眾凍死及墮指者十二三。魏史諱飾之辭最多,如此等處,皆可知其實敗績也。
明元崩,大武即位,大檀聞而大喜。
始光元年,宋元嘉元年。秋,乃寇雲中。大武親討之。大檀圍大武五十餘重,騎逼馬首,相次如堵焉。二年,宋元嘉二年,大武大舉。東西五道並進。至漠南,舍輜重,輕騎斎十五日糧,絕漠討之。大檀部落駭驚,北走。
神?二年,宋元嘉六年。五月,大武又分兩道襲之。大檀焚燒廬舍,絕跡西走,莫知所至。於是國落四散,竄伏山谷。畜產野布,無人收視。大武緣栗水西行,栗水,今翁金河。過漢將竇憲故壘。六月,次菟園水。今三音諾顏部之拜達里克河。分軍搜討。東至瀚海,西至張掖水,北度燕然山。即竇憲故壘所在也。東西五千餘里,南北三千餘里。高車諸部,殺大檀種類,前後歸降者,三十餘萬。俘獲首虜及戎馬百餘萬匹。
八月,大武聞東部高車屯己尼陂,《烏洛侯傳》云:其西北二十日行,有於己尼大水,所謂北海也。北海,即今貝加爾湖。己尼陂,當在今三音諾顏部,當入貝加爾湖諸水之源。人畜甚眾,去官軍千餘里,遣左僕射安原等往討之。高車諸部,望軍降者數十萬。大檀部落衰弱,因發疾而死。子吳提立。號敕連可汗。魏言神聖也。
四年,宋元嘉八年。遣使朝獻。延和三年,元嘉十一年。二月,以吳提尚西海公主。又遣使者納吳提妹為夫人,又進為左昭儀。大延二年,元嘉十三年。絕和犯塞。四年,元嘉十五年。又分三道征之。不見蠕蠕而還。時漠北大旱,無水草,軍馬多死。五年,元嘉十六年。大武西伐沮渠牧犍。宜都王穆壽崇孫。輔景穆居守。長樂王嵇敬、建寧王崇二萬人鎮漠南,以備蠕蠕。吳提果犯塞。壽素不設備。賊至七介山,京邑大駭,爭奔中城。司空長孫道生拒之吐頹山。未詳。吳提之寇也,留其兄乞列歸與北鎮諸軍相守。胡三省曰:北鎮即魏六鎮,以在平城之北,故曰北鎮。或曰:即懷朔鎮。敬、崇等破之陰山之北,獲乞列歸。吳提聞而遁走。道生追之,至於漠南而還。
《穆壽傳》云:輿駕行次雲中,將濟河,宴諸將。世祖別御靜室,召壽及司徒崔浩,尚書李順。世祖謂壽曰:「蠕蠕吳提,與牧犍連和,今聞朕征涼州,必來犯塞。若伏兵漠南,殄之為易。朕故留壯兵肥馬,使卿輔佐大子。收田既訖,便可分伏要害,以待虜至。引使深入,然後擊之,禽之必矣。涼州路遠,朕不得救卿。若違朕指授,為虜侵害,朕還斬卿。崔浩、李順為證,非虛言也。」
壽頓首受詔。壽信卜筮之言,謂賊不來,竟不設備。《公孫表傳》:表子質,初為中書學生,稍遷博士。壽雅信任,以為謀主。質信好卜筮,筮者咸雲寇必不來,故不設備。由質幾至敗國。而吳提果至,侵及善無,京師大駭。壽不知所為,欲筑西郭門,請恭宗避保南山。惠大後不聽,乃止。保大後諡惠。遣司空長孫道生等擊走之。世祖還,以無大損傷,故不追咎。
夫以世祖之酷,壽果違命,安不致誅?《壽傳》之不足信,不待言也。乞列歸之見獲也,嘆曰:「沮渠陷我!」而《牧犍傳》亦言:牧犍聞蠕蠕內侵,幸車駕返旆,遂嬰城自守;則吳提是役,確為救沮渠氏而來,可見其與西方關係之密。是役也,寇入頗深,魏史習於諱飾,乃造作引使深入之言,聊以解嘲耳。然亦可見吳提兵鋒之銳矣。
真君四年,元嘉二十年。大武又分軍四道:樂安王范、建寧王崇各統十二將出東道。樂平王督十五將出西道。車駕出中道。中山王辰領十五將,為中軍後繼。車駕至鹿渾谷,胡三省曰:即鹿渾海之谷,本高車袁紇部所居。其地在平城西北,其東即弱洛水。與賊相遇。吳提遁走。追至(左安右頁)根河,破之。車駕至石水而還。石水,今色楞格河。
《恭宗紀》云:真君四年,從世祖討蠕蠕。至鹿渾谷,與賊相遇。虜皇怖,部落擾亂。
恭宗言於世祖曰:「今大軍卒至,宜速進擊,掩其不備,破之必矣。」尚書令劉潔固諫,以為「塵盛賊多,出至平地,恐為所圍,須軍大集,然後擊之可也」。
恭宗謂潔曰:「此塵之盛,由賊恇擾,軍人亂故。何有營上,而有此塵?」世祖疑之,遂不急擊。蠕蠕遠遁。
既而獲虜候騎,世祖問之,對曰:「蠕蠕不覺官軍卒至,上下皇懼,引眾北走。經六七日,知無追者,始乃徐行。」世祖深恨之。
《潔傳》云:時議伐蠕蠕,潔意不欲,群臣皆從其議。世祖決行,乃問於崔浩,浩固言可伐。世祖從浩議。既出,與諸將期會鹿渾谷。而潔恨其計不用,欲沮諸將,乃矯詔更期,故諸將不至。
時虜眾大亂,恭宗欲擊之,潔執不可。停鹿渾谷六日,諸將猶不進。賊已遠遁。追至石水,不及而還。師次漠中,糧盡,士卒多死。潔陰使人驚軍,勸世祖棄軍輕還。世祖不從。潔以軍行無功,奏歸罪於崔浩。
世祖曰:「諸將後期,及賊不擊,罪在諸將,豈在於浩?」浩又言潔矯詔,事遂發。輿駕至五原,收潔幽之。
《宋書·索虜傳》:元嘉二十年,燾伐芮芮,大敗而還,死者十六七。不聽死家發哀,犯者誅之。
《魏書·世祖紀》:真君五年,元嘉二十一年。二月,辛未,中山王辰等八將,以北伐後期,斬於都南。綜觀諸文,大武是役,實以輕出致敗,被圍谷中者六日。
當時蓋幾至不免,故劉潔有欲立樂平王之議也。見上節。亦足見其喪敗之甚矣。真君五年,大武復幸漠南,欲襲吳提。吳提遠遁,乃止。吳提死,子吐賀真立。號處可汗,魏言唯也。
十年,元嘉二十六年。正月,大武北伐。吐賀真遠遁。九月,又北伐。高昌王那出東道,略陽王羯兒出中道,與諸軍期會於地弗池。未詳。吐賀真悉國精銳,軍資甚盛,圍那數十重。那掘長圍堅守。相持數日。吐賀真數挑戰,輒不利。以那眾少而固,疑大軍將至,解圍夜遁。那引軍追之,九日九夜。吐賀真益懼,棄輜重逾穹隆嶺遠遁。穹隆嶺,未詳。那收其輜重,引軍還,與大武會於廣澤。未詳。羯兒盡收其人戶畜產百餘萬。自是吐賀真遂單弱遠竄,邊疆息警矣。
大安四年,宋孝武帝大明二年。大武北征。騎十萬,車十五萬兩,旌旗千里。遂渡大漠。吐賀真遠遁。刊石紀功而還。大武征伐之後,意存休息;蠕蠕亦怖威北竄,不敢復南。魏初與柔然之交涉,至此為一結束。
魏史善諱飾,觀上文所考辨可知。魏攻柔然,實始終未獲大捷,然其時魏人兵力頗盛,屢次大舉,柔然避之,漸趨西北,自系實情。北邊抒,而魏益得專力於南矣。
魏之經略高車,亦始道武之世。《北史·高車傳》云:部落強大。常與蠕蠕為敵,亦每侵盜於魏。魏道武襲之,大破其諸部。後復渡弱洛水西行。至鹿渾海,簡輕騎西北襲破之。虜獲生口,牛、馬、羊二十餘萬。分命諸將,為東西二道;親勒軍從中道;自(左馬右交)髯水西北徇,(左馬右交)水,在今綏遠陶林縣西北。略其部。
諸軍同時雲合,破其雜種三十餘落。衛王儀別督諸將,從西北絕漠千餘里,復破其遺迸七部。道武自牛川南引,大校獵。以高車為圍,騎徒遮列,周七百餘里。聚雜獸於其中。因驅至平城,以高車眾起鹿苑。南因台陰,北距長城,東包白登之西山。白登,山名,在今山西大同縣東。尋而侄利曷莫弗敕力健,率其眾九百餘落;後馬車解批莫弗幡豆建,復率其部三十餘落內附。
己尼陂之役,《傳》稱高車諸部,望軍而降者數十萬落,獲馬、牛、羊六百餘萬。皆徙置漠南千里之地。乘高車,逐水草,牧畜蕃息。數年之後,漸知粒食。歲致獻貢。由是國家馬及牛、羊,遂至於賤;氈皮委積。
文成時,五部高車,合聚祭天,眾至數萬。大會走馬,殺牲游繞,歌吟忻忻。其俗稱自前世以來,無盛於此會。高車諸部,是時尚未能自立共主,魏人柔服之,既可增益眾力,又於富厚有裨,實於魏之盛強,更有關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