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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宋初南北情勢 第一節 宋初內釁

2024-10-08 17:34:56 作者: 呂思勉

  晉安帝以義熙十四年十二月見弒。史稱帝不惠。自少及長,口不能言。雖饑飽寒暖,無以辨也。凡所動止,皆非己出。桓玄之篡,因此獲全。劉裕將為禪代,以讖雲「昌明之後有二帝」,乃使中書侍郎王韶之縊之,而立其弟恭帝德文,以應讖焉。元熙二年,六月,禪位於裕,是為宋高祖武皇帝。以恭帝為零陵王。永初二年,九月,使其後弟褚淡之弒之。

  宋武帝七子:長少帝義符,次廬陵孝獻王義真,次文帝義隆,次彭城王義康,次江夏文獻王義恭,次南郡王義宣,次衡陽文王義季。帝以荊州上流形勝,地廣兵強,遺詔諸子次第居之。《宋書·義宣傳》。又以京口要地,去都邑甚邇,非宗室近戚,不得居焉。《劉延孫傳》。

  永初三年,五月,帝崩。少帝立。司空徐羨之,中書監傅亮,領軍將軍謝晦輔政。

  景平二年,廢南豫州刺史廬陵王義真為庶人。南豫州,治歷陽。徙新安郡,旋使使誅之。時年十八。五月,江州刺史檀道濟,揚州刺史王弘入朝。皇大後令:廢帝為營陽王。幽之吳郡。六月,見弒。時年十九。迎立荊州刺史宜都王義隆,是為大祖文皇帝。時年十八。

  史稱少帝有失德。於華林園為列肆,親自酤賣。華林園本在洛陽,此東渡後所營,在台城內。又開瀆聚土,以象破岡埭。破岡瀆,在今江蘇丹陽縣境。與左右引船唱呼,以為歡樂。夕游天泉池,本在洛陽,此亦東渡後所開。即龍舟而寢,其朝未興而兵至。見《本紀》,亦見《徐羨之傳》。案自古帝王,縱恣者多矣,少帝未逮弱齡,即有失德,未至不可諫誨也,何至遽行廢立?況又以帝廢則次立者應在義真而先廢之,且殺之乎?亦可謂甚矣。

  范泰謂所親曰:「吾觀古今多矣,未有受遺顧托,而嗣君見殺,賢王嬰戮者也。」誠哉其然也。羨之等果何所恃而敢為此?抑亦何所迫而遽出此哉?時傅亮實奉迎文帝,帝以少帝見害,不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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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王華曰:「先帝有大功於天下,四海所服。徐羨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諸生,非有晉宣帝、王大將軍之心明矣。廢主若存,慮將來受禍;又畏廬陵嚴斷,必不自容;殿下寬叡慈仁,遠近所知,越次奉迎,冀以見德。悠悠之論,殆必不然。且三人勢均,莫相推伏,就懷不軌,勢必不行。不過欲握權自固,以少主仰待耳。今日就征,萬無所慮。」兼采《宋書》《南史》本傳。此言可謂洞見事情。

  時到彥之為南蠻校尉,文帝欲使領兵前驅,彥之曰:「了彼不貳,便應朝服順流,若使有虞,此師既不足恃,更開嫌隙之端。」亦逆料諸人之無異心,非敢無備也。文帝引見傅亮。哭泣,哀動左右。既而問義真及少帝薨廢本末,悲號嗚咽,侍側者莫能仰視。亮流汗沾背,不能答。於是布腹心於到彥之、王華等。及至都,徐羨之問:「帝可方誰?」亮曰:「晉文、景以上人。」羨之曰:「必能明我赤心。」亮曰:「不然。」少帝之廢,徐羨之即以謝晦為荊州刺史。晦慮不得去,甚憂皇。

  及發新亭,顧望石頭城,喜曰:「今得脫矣。」至江陵,亦深結王華,冀以免禍。觀此諸事,羨之等在當日,實求自全之意多,覬覦非分之想,可謂絕無。然敢行滅族之事,何也?

  《范泰傳》載泰諫少帝之辭曰:「伏聞陛下,時在後園,頗習武備。」

  《義真傳》云:義真聰明愛文義,而輕動無德業。與謝靈運、顏延之、慧琳道人,並周旋異常。雲得志之日,以靈運、延之為宰相,慧琳為西豫州都督。即豫州,亦曰北豫州。

  在歷陽,多所求索,羨之等每裁量不盡與。深惡執政。表求還都。而少帝失德,羨之等密謀廢立,則次第應在義真。因其與少帝不協,乃奏廢之。

  《謝靈運傳》曰:靈運為性褊激,多愆禮度。朝廷惟以文義處之。自謂才能,宜參機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少帝即位,權在大臣,靈運構扇異同,非毀執政,徐羨之等患之。靈運時為大子左衛率,因此出為永嘉大守。

  《顏延之傳》云:時尚書令傅亮,自以文義之美,一時莫及,延之負其才辭,不為之下,亮甚疾焉。廬陵王義真,頗好辭義,待接甚厚。徐羨之等疑延之為同異,意甚不悅。延之時為大子中舍人。

  蓋少帝年少,羨之等不免專權。延之、靈運,皆輕躁之徒,疏於慮患,遂乘機構扇義真,兄弟合謀,欲除其逼。後園之習武備,淮左之求入朝,所圖正是一事。雲廬陵與少帝不協,則適得其反矣。

  宋初殺機未啟,非如後來之君臣動輒相屠,羨之等即或見廢,亦不過免官歸第,何至遽行滅族之事?此無他,利令智昏,貪戀權勢而不肯去,所謂苟患失之,無所不至也。廢立大事,雖威權聞望,十倍於羨之等者,猶或無以善其後,況如羨之等之植根淺薄者乎?

  《謝晦傳》云:晦與羨之、亮謀自全之計,以晦據上流,而檀道濟鎮廣陵,各有強兵,以制持朝廷;羨之、亮於中秉權;可以持久。此等計慮,又安足恃乎?羨之等之廢立,蓋深得王弘及檀道濟之力,以弘門第高華,弘,導之曾孫,珣子。道濟先朝舊臣,威服殿省,且有兵眾也。見《羨之傳》。

  然弘實非首謀,其弟曇首,又為文帝所親委。道濟素與弘善,弘時被遇方深,道濟彌相結附。文帝乃用二人以攜其黨。

  元嘉三年,正月,下詔誅羨之及亮。使中領軍到彥之及道濟討晦。雍州刺史劉粹,斷其走伏。雍州時治襄陽。羨之走出郭,自縊死。時年六十三。亮被收付廷尉,伏誅。晦問計於記室何承天。

  承天曰:「大小既殊,逆順又異。境外求全,上計也。以腹心領兵戍義陽,將軍率眾於夏口一戰,若敗,即趨義陽,以出北境,此其次也。」

  晦良久曰:「荊楚用武之國,且當決戰,走不晚也。」其昧險冒利,猶故智也。於是率軍二萬,發自江陵。舟艦列自江津,至於破冢。戍名,在江陵東南。旍旗相照,蔽奪日光。

  然本非將才,徒眩耳目而已。到彥之至彭城洲,在今湖南嶽陽縣東北。為晦軍所敗,退保隱圻。在今湖南臨湘縣東北。而道濟繼至。晦聞羨之等死,謂道濟必不獨全,及聞率眾來上,皇懼無計。西人離沮,無復斗心,遂一時潰散。晦夜投巴陵,得小船還江陵,與七騎北走。至安陸延頭,為戍主所執,送京師,伏誅。

  時文帝親征,至蕪湖,聞晦破,乃還。帝遣中書舍人謂傅亮曰:「以公江陵之誠,當使諸子無恙。」亮長子演先卒,演弟悝、湛並逃亡,徙湛弟都於建安。吳郡,今福建建甌縣。

  羨之子喬之,尚高祖第六女富陽公主,及弟乞奴並從誅。兄子佩之,逵之兄。逵之尚高祖長女會稽長公主。高祖以其姻戚,累加寵任。

  景平初,以羨之秉權,頗與政事。與吳興大守王韶之,侍中程道惠,中書舍人邢安泰、潘盛相結。

  時謝晦久病連灸,不堪見客,佩之等疑其託疾有異圖,與韶之、道惠同載詣傅亮,稱羨之意,欲令亮作詔誅之,亮不可,乃止。羨之既誅,大祖特宥佩之,免官而已。其年冬,佩之又結殿中監茅亨謀反,亨密以聞,乃收斬之。豪家子弟之輕妄好亂如此。

  文帝之為人也,頗深沈有謀,而其度量失之不廣。帝之見迎也,眾皆疑沮,惟王華、王曇首、到彥之贊之,故即位,即征彥之為中領軍,而以華、曇首與殷景仁、劉湛並為侍中。

  景仁、湛皆歷職武帝之世,景仁為少帝黃門侍郎,湛則隨義真、義康於豫、南豫二州為長史,並以干用名於時者也。謝晦之敗,義康繼為荊州,而王弘為侍中,揚州刺史,錄尚書事。平陸令成粲及范泰,並勸弘讓權義康。弘從之,固自陳請。

  元嘉六年,遂征義康為侍中,司徒,南徐州刺史,南徐州,治京口。與弘分錄。弘既多疾,且每事推謙,內外眾務,遂一斷之義康。九年,弘薨,義康又領揚州刺史。時為文帝所任者,尚有孔寧子。初為鎮西諮議參軍,及即位,以為黃門侍郎。

  《王華傳》言:寧子與華,並有富貴之願。寧子以元嘉二年病卒,而王弘輔政,弟曇首,為大祖所任,與華相埒。華常謂己力用不盡。每嘆息曰:「宰相頓有數人,天下何由得治?」文帝之所任者,亦皆非局量恢宏之人,然觀華此言,亦可見帝之猜忌不能專有所任,知成粲范泰之勸王弘引退,為有由也。

  帝有虛勞疾,寢頓積年。每意有所想,便覺心中痛裂。屬纊者相系。而義康好吏職,銳意文案。聰識過人,一聞必記。常所暫遇,終身不忘。又自強不息,無有懈倦。雖位卑人微,皆被引接。大權遂為所竊。

  史稱其「專總朝權,事決自己。生殺大事,以錄命斷之。凡所陳奏,入無不可。方伯已下,並委任用。由是朝野輻湊,勢傾天下。凡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無施及忤旨者,即度為台官。私置僮部六千餘人,不以言台。」蓋已成尾大不掉之勢矣。王華以元嘉四年,王曇首以七年卒。

  義康之入,義恭代鎮江陵,劉湛出為長史。八年,殷景仁引湛還朝,共參政事。召為大子詹事。

  《湛傳》云:「湛與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議征之,甚相感悅。及俱被時遇,猜隙漸生。以仁專管內任,謂為間己。昔為義康上佐,遂以舊情,委心自結。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傾黜景仁,獨當時務。義康屢構之於大祖。其事不行。」語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謂湛是時之結義康,乃欲借其力以回主眷,其誰信之?

  《義康傳》云:「南陽劉斌,湛之宗也。有涉俗才用。為義康所知,自司徒右長史擢為左長史。從事中郎王履,謐之孫。主簿劉敬文,祭酒孔胤秀,並以傾側自入。見大祖疾篤,皆謂宜立長君。斌等遂結朋黨,伺察省禁。有盡忠奉國,不與己同志者,必構造愆釁,加以罪黜。每採拾景仁短長,或虛造異同以告湛。」其欲去景仁之故,蓋可知矣。

  九年,景仁遷尚書僕射。湛代為中領軍將軍。十二年,景仁復遷中書令。湛愈忿怒。景仁乃稱疾解職。上使停家養病。湛議遣人若劫盜者於外殺之。上微聞之,遷景仁密邇宮府,故其計不行。十三年,義康殺檀道濟。道濟自謝晦誅後,仍為江州。

  《傳》云:「道濟立功前朝,威名甚重;左右腹心,並經百戰;諸子又有才氣;朝廷疑畏之。大祖寢疾累年,屢經危殆,義康秉政,慮宮車晏駕,道濟不可複製。十二年,上疾篤,會索虜為邊寇,召道濟入朝。既至,上間。十三年,春,將遣還鎮,已下船矣,會上疾動,召入祖道,收付廷尉,及其子八人並伏誅。又收司空參軍薛彤付建康伏法。又遣至尋陽收道濟子三人及司空參軍高進之誅之。彤、進之並道濟腹心,有勇力,時以比張飛、關羽。」案道濟本無遠志;既與景平之逆,後來雖自湔洗,亦未必能為文帝純臣;然猶忌而誅之,可見事勢之亟矣。十七年,十月,收劉湛付廷尉伏誅。子黯、亮、儼從誅,弟素徙廣州。又誅劉斌及劉敬文、孔胤秀等。王履廢於家。義康改授江州刺史,出鎮豫章。征虜司馬蕭斌,昔為義康所昵,劉斌等害其寵,讒斥之,乃以斌為諮議參軍,領豫章大守。事無大小,皆以委之。

  《景仁傳》言:「景仁臥疾者五年。雖不見上,而密表去來,日中以十數。朝政大小,必以問焉。影跡周密,莫有窺其際者。收湛之日,景仁使拂拭衣冠。寢疾既久,左右皆不曉其意。其夜,上出華林園延賢堂召景仁。猶稱腳疾,小床輿以就坐。誅討處分,一皆委之。」

  《湛傳》言:是歲湛「所生母亡。時上與義康,形跡皆乖,釁難將結,湛亦知無復全地。及至丁艱,謂所親曰:今年必敗。常日正賴口舌爭之,故得推遷耳。今既窮毒,無復此望,禍至其能久乎?《南史》云:『湛伏甲於室,以待上臨吊,謀又泄,竟弗之幸。』案此時似不易行此事,其說恐不足信。湛生女輒殺之,為士流所怪」,蓋亦逆知其將敗,不欲其辱為婢妾也。其君臣之藏機於深以相圖如此,豈不哀哉?

  義康既出,殷景仁代為揚州刺史,月余卒。征義恭為侍中,司徒,錄尚書。奉行文書而已。帝乃安之。時帝之所任者,為沈演之、范曄、庾炳之、何尚之等。演之為右衛將軍,曄為左衛將軍,對掌禁旅,同參機密。炳之為尚書吏部郎。尚之為吏部尚書。

  演之者,勁曾孫,亦義康寮屬。史稱其與殷景仁素善,盡心於朝廷。曄,泰少子。嘗為義康參軍。後為尚書吏部郎,以事為義康所左遷,意好乖離。炳之者,冰之孫。《傳》言時「朝士游殷氏者不入劉氏之門,獨炳之游二人之間,密盡忠於朝廷。景仁稱疾不朝見者歷年,大祖常令炳之銜命去來,湛不疑也。」尚之為大祖所知,為侍中。

  元嘉十三年,義康欲以劉斌為丹陽尹,上不許,而以尚之為之。尚之女適劉湛子黯,而湛與尚之,意好不篤。湛欲領丹陽,乃徙尚之為祠部尚書,領國子祭酒,尚之甚不平。蓋一時所用,莫非與義康為敵者矣,然難殊未已。

  魯國孔熙先,博學,有縱橫才志。為員外散騎侍郎,不為時所知,久不得調。其父默之,為廣州刺史,以臧貨得罪下廷尉,義康保持之,故得免。范曄外甥謝綜,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父述,亦為義康所遇。綜弟約,又為義康女夫。丹陽尹徐湛之,逵之子也。素為義康所愛。雖為舅甥,恩同子弟。與劉湛等頗相附協。及湛得罪,事連湛之。大祖大怒,將致大辟,以其母故得全。《湛之傳》曰:會稽公主,身居長嫡,為大祖所禮,家事大小,必咨而後行。高祖微時,貧陋過甚。嘗自新洲伐荻,有納布衫襖等衣,皆敬皇后手自作。高祖既貴,以此衣付公主,曰:「後世若有驕奢不節者,可以此衣示之。」及是,湛之憂懼無計,以告公主。公主即日入宮。既見大祖,因號哭下床,不復施臣妾之禮,以錦囊盛納衣擲地以示上,曰:「汝家本貧賤,此是我母為汝父作此納衣。今日有一頓飽便欲害我兒子。」上亦號哭。湛之由此得全。後復為丹陽尹。熙先傾身事綜,以交於曄。

  《曄傳》言: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而國家不與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曄與沈演之並為上所知待,每被見多同。曄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至,常獨被引,曄又以此為怨。

  綜隨鎮豫章,還申義康意於曄,求解晚隙,復敦往好。大將軍府史仲承祖,義康舊所信念,屢銜命下都,亦潛結腹心,規有異志。聞熙先有誠,密相結納。承祖結事湛之,告以密計。申義康意於蕭思話及曄。思話,孝懿皇后武帝繼母。弟子,時為侍中,領大子左衛率。有法略道人,先為義康所供養,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靜尼,亦出入義恭家;皆感激舊恩,規相拯拔。並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為臧質寧遠參軍。

  質,武敬皇后弟子,嘗為義恭撫軍參軍,時為徐、兗二州刺史。法靜尼妹夫許耀,領隊在台,宿衛殿省,許為內應。

  豫章胡遵世,為臧質寧遠參軍,去職還家,與法略甚款,密相酬和。湛之謂曄等:「臧質歲內當還,已報質,悉攜門生義故。質與蕭思話款密,當使要之。二人並受大將軍眷遇,必無異同。思話三州義故,眾力亦不減質。郡中文武,及合諸處偵邏,亦當不減千人。不憂兵力不足,但當勿失機耳。」

  元嘉二十二年,九月,衡陽王義季、南平王鑠文帝子。出鎮。上於武帳岡祖道,武帳岡,在建康廣莫門外。曄等期以其日為亂,而差互不得發。十一月,湛之上表告之。曄及熙先、綜、仲承祖、許耀並伏誅。免義康及子女為庶人,絕屬籍,徙付安成郡。以沈邵為安成公相,領兵防守。遵世,藩第十四子。藩庶子六十人,多不遵法度。大祖以藩功臣,不欲顯其事,使江州以他事收殺之。二十四年,藩第十六子誕世,第十七子茂世,率群從二百餘人,攻破郡縣,欲奉義康。直交州刺史檀和之至豫章,討平之。於是徙義康廣州,仍以沈邵行廣州事。未行,直邵病卒。索虜來寇瓜步,天下騷動,上慮異志者或奉義康為亂,二十八年,正月,遣賜義康死。

  蓋義康之事,推波助瀾,前後凡二十餘年焉。其中范曄謀亂一節,事極可疑。何者?國家不與姻娶,並非當時士大夫所恥。若恥閨庭為人論議,為亂豈足雪之?曄蒙文帝眷顧,不為不深,即與沈演之厚薄稍殊,亦何至深怨,冒險而行赤族之事?

  是時之義康,豈易扶翼,況曄意好夙離,迥非劉湛之比邪?王鳴盛言:「熙先說誘蔚宗,曄字。蔚宗始則執意不回,終乃默然不答,其不從顯然,反謂其謀逆之意遂定;蔚宗言於上,以義康奸釁已彰,將成亂階,反謂其欲探時旨;此皆求其故而不得,從而為之辭。乃云:武帳岡祖道,蔚宗等期以其日為亂,區區文士,欲作壽寂之、姜產之伎倆,是何言與?案《宋書》記此事,但云差互不得發而已。《南史·曄傳》則云:許耀侍上,扣刀以目曄,曄不敢視,俄而坐散,差互不得發。夫當時兵權在耀,耀而欲發,何必請命於曄?此真所謂求其故而不得,從而為之辭者也。史事真相不傳者,後人往往以意附會,為之彌縫。看似可信,實則愈離其真。《南史》《北史》所采,固有足補正舊史處,然此等處亦不少,不可不分別觀之也。初被收,不肯款服,自辯云:今宗室磐石,蕃岳張峙,設使竊發僥倖,方鎮便來討伐,幾何而不誅夷?且臣位任過重,一階兩級,自然必至,如何以滅族易此?又云:久欲上聞,逆謀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遷至今。然則蔚宗特知情不舉,乃竟以為首亂之人,何哉?《宋書》全據當時鍛鍊之辭書之,而猶詳載其自辯語,《南史》並此刪之,則蔚宗冤竟不白矣。」《十七史商榷》。案王氏之言是也。

  《宋書》言曄不即首款,上復遣問曰:「熙先近在華林門外,寧欲面辯之乎?」曄辭窮,乃曰:「熙先苟誣引臣,臣當如何?」熙先聞曄不服,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書疏,皆范曄所造及治定,云何於今,方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跡,曄乃具陳本末,曰:「久欲上聞」云云。見上。

  其夜,上使尚書僕射何尚之視之,問曰:「卿事何得至此?」曄曰:「君謂是何?」尚之曰:「卿自應解。」曄曰:「外人傳庾尚書庾炳之。見憎,計與之無惡。謀逆之事,聞孔熙先說此,輕其小兒,不以經意,今忽受責,方覺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無冤,弟就死之後,猶望君照此心也。」

  夫使符檄書疏,皆出於曄,尚何得喋喋呫呫?觀其對何尚之之言,則是逆謀惟聞諸熙先,此外罪狀,悉屬誣妄矣。

  王氏謂《宋書》所據,皆當日鍛鍊之辭,誠不誣也。此獄主謀,實惟熙先,熙先非端人,其必欲誣引曄,或正以其不同而怨之,而陷之邪?此亦不能為作《宋書》者咎。

  史家行文,不能以己意為事實,亦斷不能事事附以己意,加之辨正;據所傳舊文書之,而其真偽則待後人自辨,固作史之道應爾;後人誤以獄辭為事實,此自後人無識,作史者不任咎也。惟如《南史》之輕於刊落,則實不免粗疏耳。

  《徐湛之傳》言:曄等謀逆,湛之始與之同,後發其事,所陳多不實,為曄等款辭所連,乃詣廷尉歸罪,上慰遣令歸郡。其後湛之仍見信任。

  《何尚之傳》言:曄任參機密,尚之察其意趣異常,白大祖:「宜出為廣州。若在內釁成,不得不加以斧鉞,屢誅大臣,有虧皇化。」上曰:「始誅劉湛等,方欲超升後進。曄事跡未彰,使豫相黜斥,萬方將謂卿等不能容才,以我為信受讒說。但使共知如此,不憂致大變也。」觀此二事,亦可見曄之罪狀,必非真實也。《何尚之傳》語,乃事後附會之辭。尚之或欲出曄,必不能逆億其有逆謀。苟逆億其有逆謀,而文帝以如此之辭拒之,尚之又何以自容邪?

  然曄雖未與逆謀,謂非知情不舉固不可。而當日之知情不舉者,又何止曄一人?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此義在君主專制之世,固不能謂為非正,而當時之人,乃視犯上作亂,恬不為怪如此,此其君臣相殺之禍,所以史不絕書與?義康一案,《宋書》所載者,頗多義康一面之辭。如《義康傳》云:素無術學,暗於大體。自謂盡弟至親,不復存君臣形跡。在安成,讀書,見淮南厲王事,廢書嘆曰:「前代乃有此,我得罪為宜也。」夫義康之得罪,非以不存形跡也。即以形跡論,義康與文帝,非田舍兄弟也,身居總錄,又長吏職,而可諉為不知乎?此意存回護者也。《殷景仁傳》言:誅劉湛後,為揚州刺史,拜畢,便覺其情理乖錯,月余卒,或雲見劉湛為崇,此為湛不平者所造作也。觀此等,亦可見當時私黨之盛,及其時天澤之分之不嚴。

  范曄誅後,庾炳之以為何尚之所奏免官。沈演之、何瑀之並卒。文帝所任者,為江湛及徐湛之,湛,元嘉二十五年為侍中,任以機密。二十七年,轉吏部尚書。湛之,范曄之敗,出為南兗州刺史。二十六年,復入為丹陽尹。二十七年,索虜至瓜步,湛之領兵置佐,與皇大子分守石頭。二十八年,轉尚書右僕射,領護軍將軍。何尚之雖為令,而朝事悉歸湛之。世謂之江、徐。史稱炳之內外歸附,勢傾朝野。領選既不輯眾論,又頗通貨賄。何尚之密奏其「諸惡紛紜,過於范曄,所少賊一事耳」。又云:「歷觀古今,未有眾過藉藉,受貨數百萬,更得高官厚祿如今者也。」

  二十五年,乃免官。而江湛則極清廉。嘗為上所召,直浣衣,稱疾經日,衣成然後赴。後來元兇之難,亦能守節不移。則文帝所任之人,亦得失互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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