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晉中葉形勢下 第一節 秦滅前燕
2024-10-08 17:33:56
作者: 呂思勉
晉自懷、愍傾覆,元帝東渡以來,中原形勢,蓋嘗三變:劉、石東西對峙,其後劉卒並於石,一也。石虎死後,燕、秦又東西對峙,其後燕卒並於秦,二也。前秦喪敗,後燕、後秦,又成東西對峙之局,其力莫能相尚,宋武夷南燕,破後秦,功高於桓、謝矣,然關中甫合即離,其後陵夷衰微,北方遂盡入於拓跋氏;三也。前章所述,為後趙吞併北方,及其分裂之事,此章所述,則前秦吞併北方,及其分裂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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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溫之入關也,苻健大子萇中流矢而死,健立其第三子生為大子。明年,六月,健寢疾。健兄子菁,勒兵入東宮,將殺生自立。時生侍健疾,菁以健為死,回攻東掖門。健聞變,升端門陳兵。眾皆舍杖逃散。執菁殺之。
數日,健死。生僭即皇帝位。生為史所稱無道之主,載其淫暴之跡甚多,然實未可與劉聰、石虎,等量齊觀,故劉知幾謂「秦人不死,知苻生之厚誣」也。即就史所載者觀之,其消息,仍有可以微窺者。
史稱健臨死,誡生曰:「酋帥、大臣,若不從汝命,可漸除之」,即可知其所誅夷,多出於不得已。今觀其所殺者:大傅毛貴,車騎尚書梁楞,左僕射梁安,皆受遺輔政者也。左光祿大夫張平,生母之弟也。侍中丞相雷弱兒,司空王墮,侍中大師錄尚書事魚遵,亦皆大臣。弱兒之死也,及其九子二十七孫;遵及其七子十孫;皆可知其族之強大。
梁安、雷弱兒,據上章第六節所述,實有通晉之嫌,其餘亦可推想。然則生之行誅,亦誠有所不得已,而造謗者則自此起矣。生殺其妻梁氏,蓋亦以其族之逼,然皇后且然,更何有於妾媵?於是謂其所幸妻妾,少有忤旨便殺之,流其屍於渭水矣。舅氏既誅,自可謂其母系憂恨而死。生眇一目,造謗者遂謂其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且謂其使大醫令程延合安胎藥,問人參好惡並藥分多少,延曰:「雖小小不具,自可堪用。」生以為譏其目,鑿延出目,然後斬之矣。
當時用刑,率多酷濫,遂謂其常彎弓露刃,以見朝臣,錘鉗鋸鑿,不離左右;又謂宗室勛舊,親戚忠良,殺害殆盡;王公在位者,悉以疾告歸;人情危駭,道路以目矣。他如怠荒、淫穢,自更易誣。
《金史·海陵本紀》,述其不德之辭,連章累牘,而篇末著論,即明言其不足信,正同一律。史家之文,惟恐其自己出,斷不能以己之所是,著諸篇章;前人之辭,雖明知其不足信,又不容抹殺之不傳於後;若一一辯之,則勢將不可勝辯;此則不能不望好學深思者之心知其意者也。參看前章第三節。五胡之主,史傳其淫暴者,實錄居多,惟苻生則系被誣,當與南朝諸主一例。當時苻秦,君與貴戚猜疑之深,至於如此,自非一人之力,所克翦除,故黃眉雖以謀殺生自立,事發伏誅,而生卒為雄子堅及其庶兄法所弒,時姚襄死之翼月也。
苻堅既弒苻生,以偽位讓其兄法,法自以庶孽不敢當,堅乃僭稱大秦天王。旋殺法。其骨肉相屠,亦可謂烈矣。堅為五胡中雄主,讀史者多美其能用王猛,其實猛之功烈,亦止在能摧抑豪強;其於政事,庸有綜核之才,然史氏所傳,實多溢美;至於滅燕,則燕之自亡,直其時,能成其功者甚多,無足稱也。
《猛傳》云:堅僭位,以猛為中書侍郎。時始平多枋頭西歸之人,始平,見第二章第二節,枋頭,見第四章第二節。豪右縱橫,寇盜充斥,乃轉猛為始平令。猛下車,明法峻刑,鞭殺一吏。百姓上書訟之。有司劾奏。檻車征下廷尉詔獄。堅親問之,曰:「夷吾、子產之儔也。」赦之。歲中五遷,權傾內外。宗戚舊臣,皆害其寵。尚書仇騰,丞相長史席寶,數譖毀之。堅大怒,黜騰為甘松護軍,甘松,見第五章第二節。寶白衣領長史。爾後上下咸服,莫敢有言。
《堅載記》云:猛親寵愈密,朝政莫不由之。特進樊世,氐豪也,有大勛於苻氏,負氣倨傲,眾辱猛。猛言之于堅。堅怒曰:「必須殺此老氐,然後百寮可整。」俄而世入言事。堅謂猛曰:「吾欲以楊壁尚主,壁何如人也?」世勃然曰:「楊壁臣之婿也,婚已久定,陛下安得令之尚主乎?」猛讓世。世怒,起將擊猛。左右止之。世遂醜言大罵。堅由此發怒,命斬之於西廄。諸氐紛紜,競陳猛短。堅恚甚,嫚罵,或鞭撻於殿庭。自是公卿已下,無不憚猛。
又曰:以猛為京兆尹。其特進強德,健妻之弟也。昏酒豪橫,為百姓之患。猛捕而殺之,陳屍於市。其中丞鄧羌,性鯁直不撓,與猛協規齊志。數旬之間,貴戚強豪,誅死者二十有餘人。於是百僚震肅,豪右屏氣。此蓋苻生未竟之緒也。必貴戚懾服,然後政令行而民獲小康,且可用其力以競於外,此秦之所以驟強;而是時之燕,適與之相反,其不格明矣。
慕容俊之死也,群臣欲立其弟恪。皝第四子。恪辭,乃立其大子(左日右韋)。時年十一。以恪為大宰,錄尚書,行周公事。慕容評為大傅,副贊朝政。慕輿根為大師。慕容垂為河南大都督、兗州牧、荊州刺史,鎮梁國。垂,皝之第五子。梁國,見第二章第三節。孫希為并州刺史。傅顏為護軍將軍。慕輿根與左衛慕輿干潛謀誅恪及評,入白大後可足渾氏,可足渾氏將從之,(左日右韋)使其侍中皇甫真與傅顏收根等斬之。大和元年,慕容恪有疾,召(左日右韋)兄樂安王臧,告以司馬職統兵權,吾終之後,必以授垂。又以告評。月余而死。
初恪之攻拔洛陽也,略地至於崤、澠。見第五章第一節。苻堅懼其入關,常親屯陝城以備之。陝,漢縣,今河南陝縣。其後苻雙據上邽,雙堅弟。上邽,見第三章第三節。苻柳據蒲坂,見第三章第四節。叛于堅。苻廋據陝城,苻武據安定,並應之。安定,見第二章第二節。柳、廋、武,皆健子。將共伐長安。廋降於(左日右韋)。堅恐(左日右韋)乘勝入關,乃盡銳以備華陰。見第三章第三節。(左日右韋)群下議欲遣兵救廋,因圖關右,評固執不許,乃止。雙等之叛,《通鑑》在大和二年十月。雙等皆為堅所討殺。
枋頭之役,為(左日右韋)使乞師于堅,請割虎牢以西。虎牢,見第四章第二節。堅遣其將苟池率步騎二萬救(左日右韋)。王師引歸,池乃還。可足渾氏與評謀殺垂。垂懼,奔堅。王師既旋,(左日右韋)悔割虎牢之地。堅以垂為嚮導,遣王猛等步騎三萬,攻慕容築於洛陽,(左日右韋)遣慕容臧精卒十萬救之,敗於滎陽。見第二章第二節。築以救兵不至,降於猛。《通鑑》從《燕書》系大和五年正月。《十六國秦春秋》在四年十二月,見《考異》。
大和五年,九月,堅又遣王猛率楊安等步騎六萬伐(左日右韋)。猛克上黨,見第二章第二節。又令楊安陷晉陽。見第三章第四節。(左日右韋)遣慕容評等率中外精卒四十餘萬距之。屯於潞川。潞水,今濁漳水。評以猛懸軍深入,利在速戰,議以持久制之。猛遣其將郭慶,以銳卒五千,夜從間道,出評營後,並山起火,燒其輜重,火見鄴中。(左日右韋)懼,遣使讓評,催其速戰。評與猛戰於潞川,大敗,死者五萬餘人。評等單騎走還。猛遂長驅至鄴。堅復率眾十萬會之。散騎常侍徐蔚等率扶餘、句麗及上黨質子五百餘人,夜開城門,以納堅軍。
與評等數十騎奔昌黎。見第二章第二節。堅遣郭慶追(左日右韋),及於高陽,見第五章第二節。執之。
先是慕容桓以眾萬餘,為評等後繼,聞評敗,引屯內黃,見第五章第三節。後退保和龍。慕容皝所起宮名,在龍城。及是,慶追評、桓於和龍。桓殺其鎮東慕容亮而並其眾,攻其遼東大守韓稠於平州。此當指晉平州所治之肥如縣,見第三章第八節。慶遣將軍朱嶷擊桓執之。《本紀》在咸安二年二月。評奔高句麗,高句麗縛而送之。堅以王猛刺冀州,鎮鄴。郭慶刺幽州,鎮薊。徙(左日右韋)及其王公已下並鮮卑四萬餘戶於長安。
前燕之亡,論者多歸罪於慕容評。然評在俊世,亦嘗數專征伐,非不知兵者。潞川密邇鄴都,一敗則不可為悔,秦兵方銳,持重以老其師,未為非計。速戰之議,出自燕朝,(左日右韋)年尚幼,未知誰實主之,評因懼罪而曲從,固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義,然以喪師之咎,專責諸評,則非平情之論。
《垂載記》云:垂本名霸,恩遇逾於世子俊,故俊不能平之。少好畋游,因獵墜馬,折齒,俊僭即王位,改名(左垂右夬),外以慕卻(左垂右夬)為名,內實惡而改之。尋以讖記之文,乃去夬,以垂為名焉。此說或出附會,然垂之見忌,由來已久,則由此可知。(左日右韋)之世,蓋政出多門,莫能相尚,其時忌垂者非評一人。且一木焉能支大廈之傾,垂即不去,燕豈能終存邪?
《(左日右韋)載記》云:時外則王師及苻堅交侵,兵革不息。內則(左日右韋)母亂政,評等貪冒,政以賄成,官非才舉。其尚書左丞申紹上疏,言「守宰或擢自匹夫、兵將之間,或因寵戚,借緣時會。又無考績,黜陟幽明。貪惰為惡者,無刑戮之懼,清勤奉法者,無爵賞之勸。百姓窮弊,侵賕無已。兵士逋逃,乃相招為賊盜。後宮四千有餘;僮侍廝養,通兼十倍;日費之重,價盈萬金;綺縠羅紈,歲增常調。戎器弗營,奢玩是務。令帑藏虛竭,軍士無?榆之資。宰相侯王、迭以侈麗相尚。風靡之化,積以成俗。臥薪之喻,未足甚焉。」此蓋自俊入中原已來,惑於紛華靡麗,積漸至此,並非必至(左日右韋)之世而後然也。五胡竊據,本無深根固柢之道,一遇勁敵,而其亡也忽焉,亦無足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