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文字
2024-10-08 17:31:19
作者: 呂思勉
文字變遷,秦、漢為劇,過此則漸趨安定矣。說見《秦漢史》第十九章第二節。安定之世,貴統一而賤紛岐,故晉、南北朝,稍從事於釐正字體。
當時訛繆之字,亦有仍行於今者,如《顏氏家訓·書證篇》所云「亂旁為舌」是也。然其時之錯亂,恐遠甚於今日。《雜藝篇》云:「晉、宋已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
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前上為草,能旁作才之類是也。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惟見數點。或妄斟酌,遂便轉移。爾後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如所言,書幾不可讀矣。
《梁書·曹景宗傳》云:為人自恃尚勝。每作書,字有不解,不以問人,皆以意造。觀顏氏之說,乃知當時自有此風,正不獨武人寡學者然也。
紛岐至此,自不能不加釐正,乃有名為釐正,而實揚其波者。《魏書·世祖紀》:始光二年,初造新字千餘。詔曰:「昔在帝軒,創製造物,乃命倉頡,因鳥獸之跡,以立文字。自茲以降,隨時改作。故篆、隸、草、楷,並行於世。然經歷久遠,傳習多失其真。故令文體錯繆,會義不愜。非所以示軌則於來世也。孔子曰:名不正則事不成,此之謂矣。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頒下遠近,永為楷式。」觀其言,意亦在於釐正字體。然千餘文中,當時俗字,為所沿用者必多。更益之以新造,新者既興,舊者仍不能廢,是治絲而棼之也。況文字本不由官府制定頒布,故其所造,卒不能行。
欲救文字之亂,必當釐正字書,當時官家,亦有為之者。《梁書·蕭子顯傳》:子愷。先是大學博士顧野王奉令撰《玉篇》。大宗嫌其詳略未當。以愷博學,於文字尤善,使更與學士刪改。《魏書·大祖紀》:天興四年,集博士儒生,比眾經文字,義類相從,凡四萬餘字,號曰《眾文經》。
《周書·藝術傳》:大祖命趙文深與黎季明、沈遐等依《說文》及《字林》,刊正六體。成一萬餘言,行於世。皆其事也。《劉仁之傳》,言其性好文字,吏書失體,便加鞭撻。《北史·樂遜傳》:遜輿櫬詣朝堂,陳周宣帝八失。其七曰:詔上書字誤者,即科其罪。蓋亦苦其紛亂,故以嚴法繩之也。
當時人士,於小學多疏,觀其識古文字之少,便可知之。《齊書·五行志》:建元二年,夏,廬陵石陽縣長溪水衝激山麓崩,長六七丈,下得柱千餘,疑當作十餘。皆十圍,長者一丈,短者八九尺。頭題有古文字,不可識。江淹以問王儉。儉云:「江東不閒隸書,此秦、漢時柱也。」秦、漢時字,尚謂難識,況其上焉者乎?然此等事正多。
《梁書·劉顯傳》:任昉嘗得一篇缺簡書,文字零落,歷示諸人,莫能識者。顯云:「是《古文尚書》所刪逸篇。」昉檢《周書》,果如其說。《南史·范雲傳》:齊建元初,竟陵王子良為會稽大守,云為府主簿。王未之知。後刻日登秦望山,乃命雲。雲以山上有秦始皇刻石,此文三句一讀,人多作兩句讀之,並不得均;又皆大篆,人多不識;乃夜取《史記》讀之,令上口。明日登山。子良令賓僚讀之,皆茫然不識。末問雲。雲曰:「下官嘗讀《史記》,見此刻石文。」進乃讀之如流。子良大悅,因以為上賓。
又《江淹傳》:永明三年,兼尚書左丞。時襄陽人開古冢,得玉鏡及竹簡古書,字不可識。王僧虔善識字體,亦不能諳,直雲似科斗書。淹以科斗字推之,則周宣王之簡也。《僧虔傳》則云:文惠大子鎮雍州,有盜發古冢者,此事《齊書》見《文惠大子傳》,雲時襄陽有盜發古冢者,時雍州治襄陽也。
相傳雲是楚王冢。大獲寶物。玉履、《齊書》作屐。玉屏風、竹簡書青絲綸。《齊書》作編。簡廣數分,長二尺,皮節如新。有得十餘簡,以示僧虔。《齊書》云:盜以把火自照。後人有得十餘簡,以示撫軍王僧虔。僧虔云:「是科斗書《考工記》,《周官》所缺文也。」《齊書》下又云:是時州遣按驗,頗得遺物,故有同異之論。二說互異,即可知當時莫能真識者。
《北史·高允傳》:文成末,有人於靈丘得玉印一以獻,詔以示高祐。祐曰:「印上有籀書二字,文曰宋壽。」此等亦不過秦、漢間字耳。《陳書·文學傳》:庾持善字書。每屬辭,好為奇字,文士以此譏之。未必非所謂文士者,見橐駝言馬瘇背也。
通知古字者,有兩種人:一為文學之士留心古訓者,一則書法之家也。顏之推非重書藝之人,《家訓·雜藝篇》言:「真、草書跡,微須留意。吾幼承門業,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玩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良由無分故也。此藝不須過精,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然於字體、訓詁、音讀,皆頗審諦。蓋由載籍極博,且能留意於是。
《魏書·江式傳》:延昌三年上表,求撰集古來文字。其書以許慎《說文》為主,兼采孔氏《尚書》、《五經》音注、《籀篇》、《爾雅》、《三倉》、《凡將》、《方言》、《通俗文祖》、《文宗》、《埤蒼》、《廣雅》、《古今字詁》、《三字石經》、《字林》、《韻集》,諸賦文字有六書之誼者。皆以次類編聯,文無復重,糾為一部。其古、籀、奇惑、俗隸,咸使班於篆下,各有區別。
詁訓假借,隨文而解。音讀楚夏,逐字而注。其體例蓋頗完備。其所由來,則其六世祖瑗,與從父兄應元,俱受學於衛覬。其後避地河西,數世傳習。其祖威,嘗上書三十餘法。式篆體尤工,洛京宮殿諸門版題,皆其所書。實世傳書藝者耳。
《北史·儒林傳》:樊深,讀《倉》《雅》篆籀之書。《文苑傳》:諸葛潁習《倉》《雅》頗得其要。此文學之士留心小學者。又《劉芳傳》:芳從子懋,善草隸書,識奇字,則兼文學書藝兩途矣。此等人之著述,略見《隋書·經籍志》。
然亦有撰而未成者,如江式之《古今文字》即是。式又表作《字釋》,亦未就也。又有成而《隋志》未著錄者,如《梁書·孝行傳》載劉霽著《釋俗語》八卷。《北齊書·儒林傳》謂趙鉉覽《說文》及《倉》《雅》,刪正六藝經注中謬字,名曰《字辨》是也。字書亦有誤繆者。顏之推云:「江南閭裡間有《書賦》,乃陶隱居弟子杜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字,輕為軌則,託名貴師。世俗傳信,後生頗為所誤。」亦見《家訓·雜藝篇》。
江式亦云:「篆形繆錯,隸體失真。俗學鄙習,復加虛巧。談辯之士,又以意說。炫惑於時,難以釐改。」此其弊,皆在未究本原。故顏之推病「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皮、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也。《家訓·勉學篇》。字書以《說文》為最早。所說雖不盡信,要易推見本原。故顏氏篤信是書,謂:「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書證篇》。江式作古今文字,亦以是書為主也。
尋常傳習,仍系前世編成韻語之書。其中以《急就篇》為最通行。故見於史傳者,人多童而習之。如《魏書·儒林傳》:劉蘭,年三十餘,始入小學,書《急就篇》。李鉉,九歲入學,書《急就篇》。《北史·李靈傳》:李繪,六歲便求入學,家人以偶年俗忌不許,遂竊其姊筆牘用之,未逾晦朔,遂通《急就章》是也。
然其書不必皆史游所撰。故《隋書·經籍志》,史游《急就章》一卷外,又有崔浩撰《急就章》二卷,豆盧氏撰《急就章》三卷焉。當時識字、學書,所用者尚系一本。《北史·景穆十二王傳》:任城王雲之孫順,年九歲,師事樂安陳豐。初與王羲之《小學篇》數千言,晝夜誦之,旬有五日,一皆通徹。《小學篇》必取羲之之書,蓋正以用為楷則。崔浩多為人寫《急就章》,見第八章第六節。蓋亦以此。浩亦以是有重撰之本也。《北齊書·楊愔傳》言其六歲學史書,蓋亦識字與學書並行矣。
音讀之殊,古稱楚、夏。此本一種言語,隨風土而稍訛。晉、南北朝之世,開拓之地愈廣,雜處之族益多,故其錯亂,有更甚於昔者。然以大較言之,則亦不過南北之異耳。《宋書·顧琛傳》:謂宋世江東貴達者,會稽孔季恭,季恭子靈符,吳興丘淵之及琛,吳音不變。《齊書·王敬則傳》:謂其名位雖達,不以富貴自遇。接士庶皆吳語,而殷勤周至。此長江下游之語也。
《南史·胡諧之傳》言:齊武帝欲獎以貴族盛姻,以諧之家人語傒,音不正,乃遣宮內四五人往諧之家教子女語。二年後,帝問曰:「卿家人語音已正未?」諧之答曰:「宮人少,臣家人多。非惟不能正音,遂使宮人,頓成傒語。」帝大笑,遍向朝臣說之。此長江中游之語也。諧之豫章南昌人。觀此,知當時貴人,皆以北語為尚。
《顏氏家訓·音辭篇》謂當時語言,「南染吳、越,北雜夷、虜」,此則相處既習,自然之勢,非有意為之也。言語雖以一統為貴,人恆不免戀舊之情,故顏氏又謂其「各有土風,遞相非笑」。觀於史傳:《宋書·宗室傳》,譏長沙景王道憐,素無才能,言音甚楚。《魏書·田益宗傳》,美董巒雖長自江外,言語風氣,猶同華夏,此習於北者之笑南。《陳書·周鐵虎傳》,謂其梁世南渡,語音傖重。而崔靈恩等,亦以音辭鄙拙,不見重於南人。見第一節。此習於南者之笑北也。
《抱朴子·譏惑篇》云:「吳之善書,則有皇象、劉纂、岑伯然、朱季平,皆一代之絕手。如中州有鍾元常、胡孔明、張芝、索靖,各一邦之妙。並有古體,俱足周事。廢已習之法,學中國之書,尚可不須也,況於轉易其聲音,以效北語?此猶其小者耳,乃有遭喪而學中國哭者。」
《隋書·五行志》,謂煬帝言習吳音,後竟終於江都,亦魯襄公終於楚宮之類。觀其惡變古之深,即知其篤土風之甚。然從同之勢,卒不可免。故楊愔稱嘆裴讓之,謂:「河東士族,京官不少,惟此家兄弟,全無鄉音。」李業興家世農夫,雖學殖而舊音不改,則史家笑之矣。好同惡異,貴通賤塞,錯亂之語言,實於此情勢中漸趨一統也。
今世語言、誦讀,久已分道揚鑣,語言之異,實非誦讀所能矯正,故教育部頒布音符,欲藉讀音以正語音,收效殊鮮。前世語多單音,則二者關係較密,故其訛繆,亦有互相牽率者。《顏氏家訓·音辭篇》,謂:「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此等訛變,即足誤事。劉仁之之馭吏,言韻微訛,亦見捶楚,蓋亦有所不得已邪?欲救斯弊,必藉正音。
故顏氏美葛洪《字苑》,分焉字訓若、訓何者音於愆反,送句及助詞音矣愆反,而訾北人「呼邪為也」也。注音難確,反語斯興。顏氏云:「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制《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外言、內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
《北齊書·廢帝紀》云:天保元年,立為皇大子。時年六歲。性敏慧。初學反語,於跡字下注云自反。時侍者未達其故。大子曰:「足旁亦為跡,豈非自反邪?」高貴鄉公所怪,而廢帝童而習之,可見反語通行之廣矣。反語之用,不外雙聲、疊韻,故時人多明於是。
《南史·謝莊傳》:王玄謨問莊: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答曰:「玄護為雙聲,磝碻為疊韻。」其捷速如此。又《羊玄保傳》:謂其子戎語好為雙聲,皆是也。顏之推云:「至鄴已來,惟見崔子豹、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辭,少為切正。」又自言:「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一言訛替,以為己罪。」其重之如此。然其遷流,卒不可免。至後世,言語多用緮音,文字仍系單音,則讀音之正不正,不復足以誤事,而致謹於此者少矣。
顏之推又云:「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為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注》云:「補敗反。」此所重者仍字音也。《隋書·經籍志》有《楚辭音》五種:一徐邈撰,一宋處士諸葛氏撰,一孟奧撰,一釋遵騫撰,一不著撰人名氏。云:「隋時有釋遵騫善讀之,能為楚聲,音韻清切。至今傳《楚辭》者,皆祖騫公之音。」此當不徒字音,亦兼及其聲調也。
因音讀之見重,而四聲之說興焉。《南史·周顒傳》云:顒始著《四聲切韻》,行於時。《陸厥傳》云:齊永明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宮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庾肩吾傳》云:齊永明中,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梁武帝時。轉拘聲韻,彌為麗靡,復逾往時。案四聲之別,不過語音高下、長短之不同。配合得宜,則誦之成響,不則蹇澀不可讀,此不過作文字者講求聲調之一端耳。文之如口語書之者,是為散文,駢文則相去較遠,誦讀之聲調,與口語之遠近,亦因之而殊。駢文誦之既別有其聲,為之自別有其法,於是所謂律體者生焉。
《梁書·王筠傳》:沈約制《郊居賦》,構思積時,猶未都畢。乃要筠示其草。筠讀至雌霓連蜷,約撫掌欣抃曰:「仆嘗恐人呼為霓。」上霓字下注云五激反,下霓字下注云五雞反。此注語不知為《梁書》元文,抑後人所增。然即為後人所增,亦不失作者之意。蓋謂其字當讀入聲,不當讀平聲耳。四聲之用,不過如此。散文誦讀之聲,既與口語相近,能語言者,自能使其疾徐、高下,皆合節度。駢文則不然,故其聲調不得不別學。聲調既別有其律,字音之高下、長短,自不得不加別擇。齊、梁時駢文盛行,四聲之說,所以生於此時也。不為此等文字者,原不必留意於此。即為之者,其技苟工,亦自能暗合。
故《南史·沈約傳》,謂約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而梁武帝雅不好焉。嘗問周舍曰:「何謂四聲?」舍曰:「天子聖哲是也。」帝竟不甚遵用。此非武帝有作,不協四聲,乃不待留意而自合,猶工於文者不必皆知文法也。陸厥與約書,謂其「謂歷代眾賢未睹此秘」為近誣。約答書雖不承此語,亦謂:「宮商之聲有五,文字之別累萬,以累萬之聲,配五群之約,高下低昂,非思力所學。」蓋為此也。
中國文字,亦頗行於外國。然不能變其語言者,其文字之行,亦不能久。《周書·異域傳》云:高昌,文字亦同華夏,兼用胡書。蓋其國用華文,與胡往復,則用胡書。有《毛詩》《論語》《孝經》,置學官弟子,以相教授。雖習讀之,而皆為胡語。其後華文卒不能行於西域,則其驗也。北族荐居,政權既為所攘竊,其語言亦隨之流行,然亦卒不能久。
《隋書·經籍志》,著錄鮮卑語之書,凡十三種。《國語》十五卷。《國語》十卷。《鮮卑語》五卷。《國語物名》四卷。《國語真歌》十卷。《國語雜物名》三卷。《國語十八傳》一卷。《國語御歌》十一卷。《鮮卑語》十卷。《國語號令》四卷。《國語雜文》十五卷。《鮮卑號令》一卷。《雜號令》一卷。云:「後魏初定中原,軍容號令,皆以夷語。後染華俗,多不能通。故錄其本言,傳相教習,謂之國語。」此蓋以華文書夷語,如明四譯館之所為。
《魏書·呂洛拔傳》:謂其長子文祖,以舊語譯註《皇誥》,此以鮮卑語譯華言,其所用者,當亦系華文也。《術藝傳》:晁崇弟懿,以善北人語,內侍左右,為黃門侍郎。此尚在大祖時。其後,蓋亦如近世之滿洲人,自忘其語。故有待於教習。
《北齊書·高昂傳》:謂鮮卑共經中華朝士,惟憚服於昂。高祖每申令三軍,常鮮卑語,昂若在列,則為華言。足見鮮卑語已可不用。《顏氏家訓·教子篇》云:「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此亦其種類之間,舊語尚未盡忘,我能通之,則彼引為同類,非其語之尚有用也。
《魏書·昭成子孫傳》,謂元禎能通解諸方之語,此指鮮卑而外北方諸族言之,蓋無著諸簡牘者。《隋志》又有《婆羅門書》一卷,《外國書》四卷。《注》云:梁有扶南胡書一卷。此則當為元文。《志》云:「自後漢佛法行於中國,又得西域胡書,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而義廣。謂之婆羅門書。與八體、六文之義殊別。」此衍聲之法,傳入中國之始也。
文具:紙漸盛行,而簡牘亦未遽廢。故李繪嘗竊用其姊之牘,而皇甫商亦諷州郡以短檄召李含為門亭長焉。見第三章第三節。《北史·藝術傳》言:盧士翼目盲,以手摸書而知其字,其書,疑亦簡牘之刻畫者也。是時紙價尚貴,故王隱撰《晉書》,須庾亮供其紙筆乃得成;崔鴻撰《十六國春秋》,妄載進呈之表,亦謂家貧祿薄,至於紙盡,書寫所資,每不周接也。詳見第五節。左思賦三都,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謝莊作殷淑儀哀策,都下傳寫,紙墨為之貴。《南史·后妃傳》。邢邵,每一文初出,京師為之紙貴。齊高帝雖為方伯,而居處甚貧。諸子學書無紙筆。武陵昭王曄,嘗以指畫空中及畫掌學字。
江夏王鋒,母張氏,有容德。宋蒼梧王逼取之。又欲害鋒。高帝甚懼,不敢使居舊宅,匿於張氏。時年四歲。好學書。張家無紙札。乃倚井欄為書,書滿則洗之,已復更書。又晨興不肯拂窗塵,而先畫塵上,學為書字。王育少孤貧,為人傭,牧羊。每過小學,必歔欷流涕。時有暇,即折蒲學書。《晉書·忠義傳》。
徐伯珍,少孤貧,無紙,常以箭若葉及地上學書。《南史·隱逸傳》。《齊書·高逸傳》云:書竹葉及地學書。陶弘景,年四五歲,恆以荻為筆,畫灰中學書。《南史·隱逸傳》。鄭灼,家貧,抄義疏,以日繼夜,筆豪盡,每削用之。《陳書·儒林傳》:《北齊書·徐之才傳》云:以小史好嚼筆,嘗執管就元文遙曰:借君齒。其不遜如此。此與鄭灼所用,皆為毛筆。臧逢世,欲讀《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顏氏家訓·勉學篇》。凡此皆可見當時紙筆之貴。故裴子野薦阮孝緒,稱其年十餘歲,隨父為湘州行事,不書官紙,以成親之清白。何曾,人以小紙為書者,敕記室勿報,則史著之以為驕奢矣。
《南史·齊武帝諸子傳》:晉安王子懋之子昭基,以方二寸絹為書,遺其故吏董僧慧。蓋由紙貴,故人習細書,猶漢光武之一札十行。見《秦漢史》第十九章第四節。
《宋書·劉穆之傳》云:高祖舉止施為,穆之皆下節度。高祖書素拙。穆之曰:「此雖小事,然宣彼四遠,願公小復留意。」高祖既不能厝意,又稟分有在。穆之乃曰:「但縱筆為大字,一字徑尺無嫌。大既足有所包,且其名亦美。」高祖從之,一紙不過六七字便滿。不亦浪費物力乎?作筆墨之法,見於《齊民要術》。卷九。
《南史·張永傳》云:永有巧思,紙墨皆自營造。宋文帝每得永表啟,輒執玩咨嗟,自嘆供御者了不及也。此則玩物喪志,與民用無關矣。
《隋書·經籍志》小學門有《秦皇東巡會稽刻石文》一卷。《一字石經周易》一卷。《注》云:梁有三卷。《一字石經尚書》六卷。《注》云:梁有《今字石經鄭氏尚書》八卷,亡。《一字石經魯詩》六卷。《注》云:梁有《毛詩》二卷,亡。《一字石經儀禮》九卷。《一字石經春秋》一卷。《注》云:梁有一卷。《一字石經公羊傳》九卷。《一字石經論語》一卷。《注》云:梁有二卷。《一字石經典論》一卷。《三字石經尚書》九卷。《注》云:梁有十三卷。《三字石經尚書》五卷。《三字石經春秋》三卷。《注》云:梁有十二卷。云:「後漢鐫刻七經,著於石碑,皆蔡邕所書;魏正始中,又立一字石經,相承以為七經正字。後魏之末,齊神武執政,自洛陽徙於鄴都。行至河陽,直岸崩,遂沒於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大半。
至隋開皇六年,又自鄴京載入長安,置於秘書內省。議欲補緝,立於國學。尋屬隋亂,事遂寢廢。營造之司,因用為柱礎。貞觀初,秘書監臣魏徵始收聚之。十不存一。其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並秦帝刻石,附於此篇,以備小學。」然則向拓之由來舊矣。然刻版之術未行,經籍終恃手寫。劉芳為諸僧傭寫經論,見第十九章第一節。蔣少游以傭書為業是也。見第二十章第二節。《梁書·孝行傳》:沈崇傃,傭書以養母。
《文學傳》:袁峻家貧無書,每從人假借,必皆抄寫。自課日五十紙。紙數不登,則不休息。《南史·孝義傳》:庾震,喪父母,居貧無以葬,賃書以營事,至手掌穿,然後葬事獲濟,亦其事矣。
鈔字之義,今古不同。今雲鈔者,意謂謄寫,古則意謂摘取。故鈔書之時,刪節字句,習為固然。其說,已見《秦漢史》第十九章第六節矣。晉、南北朝,此習未改。
《顏氏家訓·書證篇》云:「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詞。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其間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殳,於旅也語,回也屢空,風風也教也,及《詩傳》雲不戢戢也,不儺儺也,不多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缺。
《詩》言青青子衿,《傳》曰: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按古者斜領,下連於衿,故謂領為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大家注《列女傳》,並雲衿交領也。鄴下《詩》本無也字,群儒因繆說云: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用釋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誠可笑。」此刪節過甚之弊也。書寫之際,每用多種顏色,此則殊為清醒。
《隋書·經籍志》,有《春秋左氏經傳朱墨列》一卷,賈逵撰。《晉書·儒林傳》:劉兆為《春秋左氏》解,名曰《全綜》。《公羊》《榖梁》解詁,皆納經、傳中,朱書以別之。
《顏氏家訓·書證篇》又曰:「《漢書》田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聖。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為田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字為肯。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為肯。」
《晉書·音義序》云:「仍依陸氏《經典釋文》,注字並以朱暎。」是古於經籍,並用斯例。《周書·蘇綽傳》:綽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之法,則官家文簿,亦用之矣。此即後世套版所本。惟刻書者格於物力,不必皆精;賈人尤僅為牟利;去此區別者甚多。代以黑白文者,亦不多見。而書之為所亂者多矣。然其弊亦不必與刻版並興。
《顏氏家訓》又云:「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何也?答曰:史之缺文,為日久矣。加復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於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
《爾雅》周公所作,而雲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冢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雲漢兼天下,海內並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雲七十四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於趙悍後,而《傳》有更始夫人、明德馬後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此等初亦或有以為別,傳錄者不皆精審,則失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