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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28:54
作者: 呂思勉
即以避諱論:聞名心瞿之實不存焉,而以是自矜其知禮,其事已極無謂。乃度責罰之不加,則恣睢而廢事;《顏氏家訓·風操篇》云:「《禮》云: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邪?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蓋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於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臧逢世,臧嚴之子也。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湊,几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並過事也。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沈氏交結周厚。沈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此等皆有礙於事。
又云:「言及先人,理當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難。江南事不獲已,乃陳文墨;須言閥閱,必以文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如此之事,不可加於人也。人加諸己,則當避之。」此為顏氏所主張,然已不可行矣。《晉書·禮志》:大元十三年,召孔安國為侍中,安國表以黃門郎王愉名犯私諱,不得連署求解。
有司議云:「公義奪私情,王制屈家禮。尚書安眾男臣先表中兵曹郎王祐名犯父諱,求解職,明詔爰發,聽許換曹,蓋是恩出制外耳。而頃者互用瞻式。源流既啟,莫知其極。請一斷之。」從之。是矣。然《江統傳》:選司以統叔父春為宜春令,統因上疏曰:「故事:父祖與官職同名,皆得改選。身名所加,亦施於臣子。佐吏系屬,朝夕從事,官位之號,發言所稱。臣以為身名與官職同者,宜與觸父祖名為比。」朝廷從之。
《王舒傳》:舒父名會。舒授會稽內史,上疏辭以父名。朝議以字同音異,於禮無嫌。舒復陳:音雖異而字同,求換他郡。於是改會字為鄶。《梁書·張稷傳》:稷父名永,稷為新興、永寧二郡大守,以郡犯私諱,改永寧為長寧。則因之以廢事者,卒不少也。
逮富貴之可求,又借之以行諂;《齊書·禮志》:晉武大始二年,有司奏故事皇后諱與帝諱俱下。詔曰:「禮:內諱不出宮,近代諱之也。」此已為非禮之禮矣,猶曰皇后之尊也。乃如毛寶子穆之,字憲祖,小字武生。名犯王靖後諱,故行字,後又以桓溫母名憲,乃更稱小字。虞預本名茂,犯明穆皇后母諱,故改焉。徐爰本名瑗,後以與傅亮父同名,改為爰。荊州人為羊祜諱,屋室皆以門為稱,改戶曹為辭曹。則諂諛已甚矣。遂至有權勢者,亦以此求之於人。桓玄平元顯後,諷朝廷發詔為桓溫諱。有姓名同者,一皆改之。姚興班告境內及在朝文武:立名不得犯叔父緒及碩德之名,以彰殊禮。此並非法已甚。
《魏書·游肇傳》:高肇以肇名與己同,欲令改易,肇以高祖所賜,秉志不許。高肇甚銜之,世宗嘉其剛梗。魏史於高肇,多溢惡之辭,所云或非其實,然亦當時實有此等事,故得肆其詆誣也。行比於宦官宮妾,禮不諱嫌名,二名不偏諱。
《顏氏家訓·風操篇》云:「劉縚、緩、綏兄弟,父名昭,一生不為照字,惟依《爾雅》火旁作召。」是諱嫌名也。古之避諱者,諱其音非諱其義,炤豈無昭音乎?是並不達於禮矣。
《北齊書·杜弼傳》:相府法曹辛子炎諮事,雲鬚取署,子炎讀署為樹,高祖大怒曰:「小人都不知避人家諱」,杖之於前。弼進曰:「禮二名不偏諱,子炎之罪,理或可恕。」案《神武紀》其父名樹,蓋其字為後來所制,實非單名樹也。
《顏氏家訓》云:「江南至今不諱字,河北士人,全不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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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儒林傳》:劉兆,字延世,嘗有人著靴騎驢,至兆門外,曰:吾欲見劉延世,門人大怒。更可發笑。而其居心之悖傲、卑鄙,則更甚焉,不亦可羞矣乎?抑禮之非因乎人情者,雖不復足為人生之軌範,然情生文,文亦生情,果為眾所共嚴,猶足維持一時之綱紀,如《秦漢史》第十九章第一節所論《後漢書·儒林傳贊》之語,雖誣而實不可謂之誣是。此實當時社會僅存一線之綱維也。
乃自魏、晉已還,而此藩籬又毀。《日知錄》又云:「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嵇紹之父,被殺於晉文王,至武帝革命,而山濤薦之入仕。紹時屏居私門,欲辭不就。濤謂之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於人乎?一時傳誦,以為名言,而不知其敗義傷教,至於率天下而無父者也。
夫紹之於晉,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非其君,當其未死三十餘年之間,為無父之人,亦已久矣!而盪陰之死,何足以贖其罪乎?自正始以來,而大義之不明,遍於天下。邪正之說,不容兩立,何怪其相率臣於劉聰、石勒,觀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動其心者乎?」亭林所謂亡國,即今所謂王室之興亡,其所謂亡天下,則今所謂國家、民族之傾覆也。五胡云擾之時,民族實借國家以自衛,君主則為主權所寄託,而為國家之表徵,君臣之義,盪焉如此,國家、民族,安得而不傾覆?本實既撥矣,而以瑣瑣末節,自矜其知禮,不益可羞矣乎?
當時君臣之義,何以盪焉如是?曰:此貴族爭奪相殺必至之符,亦足證吾晉、南北朝士夫風俗之惡,實為其階級將趨消亡之說也。
《齊書·褚淵傳論》曰:「金、張世族,袁、楊鼎貴,委質服義,皆由漢氏。膏腴見重,事起於斯。魏氏君臨,年祚短促。服褐前代,宦成後朝。晉氏登庸,與之後事。名雖魏臣,實為晉有。故主位雖改,臣任如初。自是世祿之盛,習為舊准。
羽儀所隆,人懷羨慕。君臣之節,徒致虛名。貴仕素資,皆由門慶。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則知殉國之感無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寵貴方來。陵闕雖殊,顧眄如一,中行、智伯,未有異遇。夫爵祿既輕,有國常選。恩非己獨,責人以死,斯固人主之所同謬,世情之過差也。」其於是時世族徒知自保,蔑視節義之原因,言之可謂深切矣。然若深求其原,則尚不止此。
夫君臣之義之最高者,彼此皆有拯民於水火之心,奠國於苞桑之念;或為元首,或為股肱,各因其才,以任其職,志事既彼此相同,死生自不相棄背,此義知之者蓋罕。尋常所謂忠君者,則古封建之世,視土地人民為私有,為臣者乃受豢於其君,衣食既見解推,禮貌復雲優異,乃為是感激意氣之私。世變既殊,土地人民非一人一姓所私有,其義終將昌明而為之君者,亦日益驕淫縱恣,不復能有恩禮於其臣,或且視之如草芥;意氣感激之念,復安得存?逐鹿、從龍,同為私利,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固勢之所必至也。梁武帝之受禪也,齊和帝之臣顏見遠,不食而死。武帝聞之曰:「我自應天從人,何豫天下士大夫事,而顏見遠乃至於此也?」《梁書·文苑·顏協傳》。見遠,協之父。不啻明言之矣。
喪亂之世,武人秉權,自尤不知忠義之可貴。宋竟陵王誕之叛也,其臣王璵之,五子悉在建業。璵之嘗乘城,沈慶之縛其五子,示而招之。許以富貴。璵之曰:「吾受主王厚恩,不可以二心。三十之年,未獲死所耳,安可以私親誘之?」五子號叫,於外呼其父。及城平,慶之悉撲殺之。
沈攸之在郢州,州從事輒與府錄事鞭,攸之免從事官,而更鞭錄事五十,謂人曰:「州官鞭府職誠非體,要由小人陵侮士大夫。」倉曹參軍事邊榮,為府錄事所辱,攸之為榮鞭殺錄事。攸之自江陵下,以榮為留府司馬守城。張敬兒將至,人或說之,使詣敬兒降。榮曰:「受沈公厚恩,共如此大事,一朝緩急,便改易本心,不能行也。」城敗見敬兒,敬兒問曰:「邊公何不早來?」榮曰:「沈公見留守城,而委城求活,所不忍也。本不蘄生,何須見問?」敬兒曰:「死何難得?」命斬之。歡笑而去,容無異色。
泰山程邕之者,素依隨榮。至是,抱持榮曰:「與邊公周旋,不忍見邊公前死,乞見殺。」兵不得行戮,以告敬兒。敬兒曰:「求死甚易,何為不許?」先殺邕之,然後及榮。齊始安王遙光之叛也,府佐司馬端為掌書記。曹虎謂之曰:「君是賊非?」端曰:「仆荷始安厚恩,今死甘心。」虎不殺,執送還台。徐世(左扌右剽)殺之。
《梁書·陸襄傳》:父閒,為遙光揚州治中。遙光作亂,或勸閒去之。閒曰:「吾為人吏,何所逃死?」台軍攻陷城,閒見執。將刑,第二子絳求代死,不獲,遂以身蔽刃,刑者俱害之。《南史》云:閒被收至杜姥宅,尚書令徐孝嗣啟閒不與逆謀,未及報,徐世(左扌右剽)命殺之。
而各忠所事,實有礙於統一,為大君者,又從而摧殘之。宋孝建二年,改革諸王車服制度,事見第九章第二節。上諷有司增廣條目。奏曰:「郡縣內史、相及封內官長,於其封君,既非在三,罷官則不復追敬,不合稱臣,宜止下官而已。」見《宋書·禮志》及《義恭傳》。
《周書·齊煬王憲傳》:開府裴文舉,憲之侍讀,高祖嘗御內殿引見之,謂曰:「近代以來,暫經隸屬,便即禮若君臣,此乃亂代之權宜,非經國之治術。《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者止據天子耳。」積古所傳君臣之義,安得不盪焉以盡?
《齊書·王延之傳》云:宋德既衰,大祖輔政,朝野之情,人懷彼此,延之與尚書令王僧虔,中立無所去就。延之時為左僕射。時人為之語曰:二王持平,不送不迎。大祖以此善之。
《梁書·謝朏傳》:齊高帝進大尉,以朏為長史。高帝方圓禪代,思佐命之臣,以朏有重名,深所欽屬。論魏、晉故事,因曰:「晉革命時事久兆,石苞不早勸晉文,死方慟哭,方之馮異,非知機也。」朏答曰:「昔魏臣有勸魏武即帝位者,魏武曰:如有用我,其為周文王乎?晉文世事魏氏,將必身終北面。假使魏早依唐、虞故事,亦當三讓彌高。」帝不悅,更引王儉為左長史。以朏為侍中,領秘書監。及齊受禪,朏當日在直,百僚陪位,侍中當解璽。朏陽不知,曰:「有何公事?」傳詔云:「解璽授齊王。」朏曰:「齊自應有侍中。」乃引枕臥。傳詔懼,乃使稱疾,欲取兼人。朏曰:「我無疾,何所道?」遂朝服步出東掖門。乃得車,仍還宅。是日,遂以王儉為侍中解璽。既而武帝言於高帝,請誅朏。帝曰:「殺之則逆成其名,正應容之度外耳。」遂廢於家。後復起。為吳興大守。
明帝謀入嗣位,朝之舊臣,皆引參謀策。朏內圖止足,且實避事。弟(左艹右瀹),時為吏部尚書。朏至郡,致(左艹右瀹)數斛酒。遺書曰:「可力飲此,勿豫人事。」
《齊書·(左艹右瀹)傳》曰:高宗廢鬱林,引兵入殿,左右驚走報(左艹右瀹)。(左艹右瀹)與客圍棋,每下子,輒雲其當有意。竟局,乃還齋臥,竟不問外事也。
《梁書·王志傳》:志領右衛將軍。義師至,城內害東昏,百僚署名送其首。志聞而嘆曰:「冠雖弊,可加足乎?」因取庭中樹葉挼服之,偽悶不署名。高祖覽箋無志署,心嘉之,弗以讓也。此曹在當日,已為賢者矣,亦以其時篡奪者率重民望不敢害;又明知此曹無能為,不欲加害;可以沽名,可以避事,而不至於受禍,故相率而為此耳。
晉初名士,率計避禍。阮籍之事,已見第一章。《阮孚傳》:明帝即位,遷侍中,轉吏部尚書。及帝疾大漸,溫嶠入受顧命,過孚要與同行。升車乃告之曰:「主上遂大漸,江左危弱,實資群賢,共康世務。卿時望所歸,今欲屈卿,同受顧托。」孚不答,固求下車。嶠不許。垂至台門,告嶠內迫。求暫下,便徒步還家。咸和初,拜丹陽尹。謂所親曰:「今江東雖累世,而年數實淺。主幼時艱,運終百六,而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觀之,將兆亂矣。」遂苦求出。除廣州剌史,未之鎮卒。而阮放亦以其時求為交州,皆為避禍計也。
謝鯤為王敦大將軍長史,從容諷議,卒歲而已。敦將為逆,謂鯤曰:「劉隗奸邪,將危社稷,吾欲除君側之惡,匡主濟時,何如?」對曰:「隗誠始禍,然城狐社鼠也。」敦怒曰:「君庸才,豈達大理?」出鯤為豫章大守。又留不遣,藉其才望,逼與俱下。史稱是時朝望被害,皆為其憂,而鯤推理安常,時進正言,亦以其本不當權,不虞見害,非真能持正犯難也。既避實禍,亦惜虛名,心法相傳,至南北朝之末而未改。
《齊書·孝義傳》:樂頤,隆昌末,謂丹陽尹徐孝嗣曰:「外傳藉藉,似有伊、周之事。君蒙武帝殊常之恩,荷託付之重,恐不得同人此舉?人笑褚公,至今齒冷。」孝嗣心甚納之。當時愛人以德之士,所期望於人者,亦不過如是而已。
其乾沒圖利者,褚淵母與繼母,皆為宋公主,王儉之母亦然;二人又皆尚主;而皆「不賴舅氏,遑恤國家」,《梁書·處士·何點傳》:褚淵、王儉為宰相,點謂人曰:「我作《齊書》贊云:淵既世族,儉亦國華,不賴舅氏,遑恤國家。」江、河日下之勢,尚可以堤防止乎?斯時志節之士,所行亦有足稱者,《晉書·張軌傳》:張掖人吳詠,為護羌校尉馬賢所辟。後為大尉龐參掾。參、賢相誣,罪應死,各引詠為證。詠計理無兩直,遂自刎而死。參、賢慚悔,自相和釋。《宋書·文五王傳》:竟陵王誕閉門拒使,參軍賀弼固諫。誕怒,抽刃向之,乃止。或勸弼出降。弼曰:「公舉兵向朝廷,既不可從;荷公厚恩,又義無違背;惟當以死明心耳。」乃服藥自殺。然究見危授命,抑亦邂逅至此,尚有難言。朱齡石伯父憲及斌,並為袁真將佐。桓溫伐真,真以憲兄弟與溫潛通,並殺之。齡石父綽,逃走歸溫。壽陽平,真已死,綽輒發棺戮屍。溫怒,將斬之。弟沖苦請得免。綽事沖如父。及沖薨,綽嘔血而死。此乃意氣感激之私,無與於君臣之義也。
陶侃,廬江大守張夔召為督郵,遷主簿。會州從事之郡,欲有所按。侃閉門部勒諸吏,謂從事曰:「若鄙郡有違,自當明憲直繩,不宜相逼。若不以禮,吾能御之。」從事即退。
《晉書·忠義傳》:王育,大守杜宣命為主簿。俄而宣左遷萬年令。杜令王攸詣宣,宣不迎之。攸怒曰:「卿往為二千石,吾所敬也,今吾儕耳,何故不見迎?欲以小雀遇我,使我畏死鷂乎?」育執刀叱攸曰:「君辱臣死,自昔而然。我府君以非罪黜降,如日月之食耳。小縣令敢輕辱吾君?汝謂吾刀鈍邪?敢如是乎?」前將殺之。宣懼,跣下抱育,乃止。白此知名。亦侃此事之類也。
夔妻有疾,將迎醫於數百里。時正寒雪,諸綱紀皆難之。侃獨曰:「資於事父以事君。小君猶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盡心乎?」乃請行。眾咸服其義。侃少本巧宦,老非純臣,此之所為,乃正藉以行諂耳。
《魏書》所載石文德、河中蒲阪人。真君初,縣令黃宣在任喪亡,宣單貧無期親,文德祖父苗,以家財殯葬,持服三年。奉養宣妻,二十餘載。及亡,又哀絰斂袝,率禮無缺。自苗逮文德,刺史、守、令卒官者,制服送之。石祖興、常山九門人。大守田文彪、縣令和真等喪亡,祖興自出家絹二百餘匹,營護喪事。邵洪哲、上谷沮陽人。縣令范道榮,先自眴城歸款,除縣令。道榮鄉人徐孔明,妄經公府,訟道榮非勛。道榮坐除名。羈旅孤貧,不能自理。洪哲不勝義憤。遂代道榮詣京師,申明曲直。經歷寒暑,不憚劬勞。道榮卒得復雪。北鎮反亂,道榮孤單,無所歸附,洪哲兄伯川,復率鄉人,來相迎接,送達幽州。以上皆見《節義傳》。杜纂,常山九門人。少以清苦自立。時縣令齊羅喪亡,無親屬收瘞,纂以私財殯葬。見《良吏傳》。皆以齊民,盡忠守令,此則地方豪民,本有以獲接官長為榮者;且可藉此以立名;亦非中庸之行也。
姚泓將趙玄,與晉將毛德祖戰敗,被創十餘,據地大呼。玄司馬騫鑒,冒刃抱玄而泣。玄曰:「吾創已重,君宜速去。」鑒曰:「若將軍不濟,去將安之?」皆死於陣。《晉書·泓載記》。宋武帝討司馬休之,密書招其錄事參軍韓延之。延之報書曰:「以平西之至德,寧可無授命之臣乎?假天長喪亂,九流渾濁,當與臧洪,游於地下,不復多雲。」《宋書·武帝紀》。
王僧辯之誅也,所司收僧辯及其子頠屍,於方山同坎埋瘞。許亨以故吏,抗表請葬之。乃與故義徐陵、張種、孔奐等相率以家財營葬。凡七柩,皆改窆焉。王琳傳首建康,懸之於市。琳故吏朱場,致書徐陵求琳首。仍與開府主簿劉韶慧等持其首還於淮南,權瘞八公山側。此等雖久要無愧,而昧於民族大義,其愚忠又不足尚也。
胡藩參郗恢征虜軍事。時殷仲堪為荊州刺史,藩外兄羅仚生為仲堪參軍。藩請假還,過江陵,省仚生。仲堪要藩相見。藩因說仲堪曰:「桓玄意趣不常,每怏怏於失職。節下崇待大過,非將來之計也。」仲堪色不悅。藩退,謂仚生曰:「倒戈授人,必至之禍。若不早規去就,後悔無及。」玄自夏口襲仲堪,藩參玄後軍軍事。仲堪敗,仚生果以附從及禍。義旗起,玄戰敗,將出奔,藩於南掖門捉玄馬控曰:「今羽林射手,猶有八百,皆是義故西人,一旦舍此,欲歸可復得乎?」玄直以馬鞭指天而已。於是奔散,相失。追及玄於蕪湖。桑落之戰,藩艦被燒。義軍既迫,不復得西,乃還家。其後復事宋武。
蓋無所謂公義,亦無所謂私仇,有用之者,則委身焉,敗則去之而已。為之君者,不亦難乎?不特此也,袁粲之死也,小兒數歲,乳母將投粲門生狄靈慶,靈慶抱以首。晉安王子懋之敗,於琳之勸其僚佐陸超之逃亡,超之不可。王玄邈等以其義,欲將還都。超之門生姓周者,謂殺超之當得賞,乃伺超之坐,自後斬之。魏莊帝之敗,城陽王徽走故吏寇彌宅。彌怖徽云:官捕將至,令避他所,而使人於路要害,送屍於爾朱兆。然則私恩亦無一足恃者矣。此無他,上下皆懷利以相接也。國家民族之義未昌,而君臣之義先敝,一時之人心,安得不如泛舟中流,靡知所屆乎?
凡物之將腐者,未有蟲不生之者也;木之既槁者,未有風不隕焉者也。積古相傳之世族,既如朽木糞牆矣,遭直時變,安得不隨風而靡?梁、陳之際是也。
《顏氏家訓·涉務篇》曰:「晉朝南渡,優惜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幹者,擢為令仆以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掌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於清名,蓋護其短也。至於台閣令史、主書、監帥、諸王簽省,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又曰:「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車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為放達。乃至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卒者,往往而然。」
《勉學篇》曰:「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馮班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
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孤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邪?」觀此,可知當時世族之無能,而亦可知其喪亂之際顛覆之慘矣。
承平之世,既因通婚、通譜而統系稍見混淆;喪亂之際,又以柔靡痴愚,而地位忽焉降落;恃選舉以弋高位,則以其無能大甚,而其制度亦卒不得不變;於是一命以上,皆在選舉,實權喪而積古沿襲之虛名,亦卒不可久矣。此亦世變必至之勢,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