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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28:47
作者: 呂思勉
《宋書·后妃傳》:路淑嬡,孝武帝母。弟子瓊之,宅與大常王僧達並門。常盛車服衛從造僧達,僧達不為之禮。《南史·僧達傳》云:瓊之大後兄慶之孫。僧達將獵,已改服,瓊之就坐,僧達了不輿語,謂曰:「身昔門下騶人路慶之者,是君何親?」遂焚瓊之所坐床。瓊之以訴大後。大後大怒,欲罪僧達。上曰:「瓊之年少,自不宜輕造詣,王僧達貴公子,豈可以此事加罪?」
又《張邵傳》:子敷。中書舍人狄當、狄當作秋。《蔡興宗傳》《陸慧曉傳》《恩幸傳敘》皆作秋。《廣韻·秋字注》:「又姓,宋中書舍人秋當。」周赳,並管要務,以敷同省名家,欲詣之,赳曰:「彼恐不相容接,不如勿往。」當曰:「吾等並已員外郎矣,何憂不得共坐?」敷先設二床,去壁三四尺。二客就席,敷呼左右曰:「移我床遠客。」赳等失色而去。其自標遇如此。
又《蔡興宗傳》:被征還都。時右軍將軍王道隆,任參內政,權重一時。躡履到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竟不呼坐。元嘉初,中書舍人秋當詣大子詹事王曇首不敢坐。其後中書舍人王弘,《南史》作中書舍人弘興宗,蓋傳寫之誤,觀下文言「弘還」與《宋書》同可知。為大祖所愛遇,上謂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當判耳。殷、劉並雜,無所益也。若往詣球,可稱旨就席。」球舉扇曰:「君不得爾。」弘還,依事啟聞。帝曰:「我便無如此何。」五十年中,有此三事。此八字,南史作「至是興宗復爾」六字。
《南史·江斅傳》:中書舍人紀僧真,幸於武帝,稍歷軍校,容表有士風。謂帝曰:「臣小人,出自本縣武吏,邀逢聖時,階榮至此;為兒昏得荀昭光女;即時無復所須,惟就陛下乞作士大夫。」帝曰:「由江斅、謝(左艹右瀹),我不得措此意,可自詣之。」僧真承旨詣斅。登榻坐定,斅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讓客。」僧真喪氣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固非天子所命。」時人重斅風格,不為權幸降意。此數事相類,庸有附會之談,然當時必有此等事,則可知也。
紀僧真等猶曰佞人,案《南史·江斅傳》言:僧真容表有士風,《齊書·幸臣傳》亦云:僧真容貌言吐,雅有士風,世祖當目送之,笑曰:「人生何必計門戶?紀僧真,堂堂貴人所不及。」則其人亦必非無可取也。徐爰則被服儒雅,乃宋文帝命王球及殷景仁與之相知,球辭曰:「士庶區別,國之章也,臣不敢奉詔。」上改容謝焉。然則學問文章,舉非所尚,而惟門第之崇矣。
《晉書·列女傳》:王渾妻鍾氏,字琰,潁川人,魏大傅繇曾孫也。渾弟湛妻郝氏,亦有德行。琰雖貴門,與郝雅相親重。郝不以賤下琰,琰不以貴陵郝,時人稱鍾夫人之禮,郝夫人之法雲。
《魏書·公孫表傳》:初表與渤海封愷友善。後為子求愷從女,愷不許,表甚銜之。及封氏為司馬國璠所逮,大宗以舊族欲原之,表固證其罪,乃誅封氏。表第二子軌,終得娶於封氏。生二子:斌,叡。軌弟質第二子邃。邃、叡為從父兄弟,而叡才器小優;又封氏之甥,崔氏之婿,邃母雁門李氏,地望懸隔。巨鹿大守祖季真,多識北方人物。每云:「士大夫當須好婚親。二公孫同堂兄弟耳,吉凶會集,便有士庶之異。」勢利之見,存於骨肉之間,異哉!
《晉書·郗鑒傳》:鑒陷於陳午,邑人張實,先求交於鑒,鑒不許,及是,實於午營來省鑒疾,既而卿鑒。鑒曰:「相與邦壤,義不及通,何可怙亂至此?」實大慚而退。《齊書·王僧虔傳》:徙為會稽大守。中書舍人阮佃夫,家在會稽,請假東歸。客勸僧虔,以佃夫要幸,宜加禮接。僧虔曰:「我立身有素,豈能曲意此輩?彼若見惡,當拂衣去耳。」佃夫言於宋明帝,使御史中丞孫夐奏僧虔前蒞吳興,多有謬命,又聽民何系先等一百十家為舊門,委州檢削,坐免官。
《南史·袁粲傳》:大明七年,皇大子冠。上臨宴東宮,與顏師伯、柳元景、沈慶之等並樗蒲[3]。愍孫勸師伯酒,粲少孤,祖哀之,名之曰愍孫。師伯不飲。愍孫因相裁辱,曰:「不能與佞人周旋。」師伯見寵於上,上常嫌愍孫以寒素陵之,因此發怒,曰:「袁濯兒不逢朕,粲父名濯。員外郎未可得也,而敢寒士遇物。」將手刃之。命引下席。愍孫色不變。沈、柳並起謝,久之得釋。
此等事史並以為美談,實亦客氣用事耳。《朱異傳》:異輕敖朝賢,不避貴戚。人或誨之。異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諸貴皆恃枯骨見輕,我下之則為蔑尤甚,我是以先之。」實亦恃枯骨而驕人者,有以自取之也。
宋武帝微時,王愉不為禮,及得志,愉合家見誅,見《魏書·王慧龍傳》。又《南史·庾悅傳》:累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初劉毅家在京口,酷貧。嘗與鄉曲士大夫往東堂共射。時悅為司徒右長史,與府州僚佐出東堂。毅已先至,遣與悅相聞曰:「身並貧躓,營一游甚難,君如意人,無處不可為適,豈不能以此堂見讓?」悅素豪,徑前,不答毅。時眾人並避,惟毅留射如故。悅廚饌甚盛,不以及毅。毅既不去,悅甚不歡。毅又相聞曰:「身今年未得子鵝,豈能以殘炙見惠?」悅又不答。至是,毅表解悅都督、將軍官,以刺史移鎮豫章。以親將趙恢領千兵守尋陽。建威府文武三千人,悉入毅將府。深相挫辱。悅不得志,疽發背,到豫章,少日卒。毅之挫折悅,庸或以非己黨,欲去其權,然當時貴人,任意而行,賈怨寒士,自所不免也。
欲使族姓貴賤,恆久不變,則必婚姻不通而後可。故當時士庶之族,通婚頗難。
《陳書·儒林傳》:王元規,大原晉陽人。八歲而孤。兄弟三人,隨母依舅氏往臨海郡。時年十二。郡土豪劉瑱者,資財巨萬,欲以女妻之。元規母以其兄弟幼弱,欲結強援。元規泣請曰:「因不失親,古人所重,豈得苟安異壤,輒昏非類?」母感其言而止。
《魏書·崔辯傳》:孫巨倫,有姊明惠,有德行,因眇一目,內外親族,莫有求者。其家議欲下嫁之。巨倫姑,趙國李叔胤之妻,聞而悲感,曰:「吾兄盛德,不幸早世,豈令此女,屈事卑族?」乃為子翼納之。時人嘆其義。觀此二事,可知當時貴胄,不肯苟婚庶姓。
《宋書·褚叔度傳》,謂諸尚公主者並因世胄,不必皆有才能。魏孝文帝以諸王婚多猥濫,為咸陽王禧聘隴西李輔女,河南王干聘代郡穆明樂女,廣陵王羽聘滎陽鄭平城女,潁川王雍聘范陽盧神寶女,始平王勰聘隴西李沖女,北海王詳聘滎陽鄭懿女。北齊世宗謂趙郡王叡曰:「我為爾娶鄭述祖女,門閥甚高,汝何所嫌,而精神不樂?」
《崔?傳》:悛一門婚嫁,皆是衣冠之美,吉凶儀範,為當時所稱。婁大後為博陵王納?妹為妃,敕中使曰:「好作法用,勿使崔家笑人。」觀此諸事,可知當時帝王之家,求婚望族之切。
然《梁書·王峻傳》:峻子琮,為國子生,尚始興王女繁昌縣主,不惠,為學生所嗤,遂離昏。峻謝王。王曰:「此是上意,仆極不願如此。」峻曰:「臣大祖是謝仁祖外孫,亦不藉殿下姻構為門戶。」則望族之於王室,轉不以獲居肺腑為榮矣。門望較下之家,尤以結婚望族為至幸。
《北史·孫騫傳》:世寒賤。神武賜妻韋氏,既士人子女,又兼色貌,時人榮之。又《陳元康傳》:左衛將軍郭瓊以罪死,子婦,范陽盧道虞女也,沒官,神武啟以賜元康為妻,元康地寒,時以為殊賞。
求之不得,則以為大怨。如前述公孫表之於封氏,即其一事。《北史·崔逞傳》:逞六世孫叔義,父休,為青州刺史,放盜魁令出其黨,遂以為門客,在洛陽,與叔義兄叔仁鑄錢。事發,合家逃逸,叔義見執。時城陽王徽為司州牧,臨淮王彧以非其身罪,數為致言,徽以求婚不得,遂停赦書而殺之。又《崔?傳》:?為齊文襄所禁,謂邢子才曰:「卿知我屬意大丘不?」子才出,告?子瞻曰:「尊公正應欲結姻於陳元康。瞻有女,乃許妻元康子。」元康為言於文襄,乃舍之。此又以許婚而見德者也。
甚有視為盛衰榮辱所關,出死力以爭之者。《北史·房謨傳》:謨與子結婚盧氏。謨卒後,盧氏將改適他姓。有平陽廉景孫者,少厲志節,以明經舉郡孝廉,為謨所重,至是訟之台、府,不為理。乃持繩詣神廟前,北面大呼曰:「房謨清吏,忠事高祖,及其死也,妻子見陵,神而有知,當助申之,今引決訴於地下。」便以繩自經於樹。衛士見之,救解送所司。朝廷哀其至誠,命女歸房族。觀此,而知當時士庶之間,限隔之峻也。
至於百工廝養之徒與士民通婚,則法本為之厲禁矣。《魏書·高宗紀》:和平四年十二月,制皇族、師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與百工技巧卑姓為婚,犯者加罪。高祖大和元年五月,以百姓習常,仍不肅改,著之律令,永為定準,犯者以違制論。十七年九月,詔廝養戶不得與庶士婚。有文武之才,積勞應進者,同庶族例聽之。然貪財而與卑姓婚者仍多,見第十七章第一節。乃知社會演進之大勢,卒不可逆也。
塚中枯骨,與人生榮辱升沈,關係之密如此,譜牒自不免於誣。《南史·齊本紀》云:「據齊、梁紀錄,並雲出自蕭何,又編御史大夫望之,以為先祖之次。案何及望之,於漢俱為勛德,而望之本傳,不有此言,齊典所書,便乖實錄。近秘書監顏師古,博考經籍,註解《漢書》,已正其非,今隨而改削雲。」《南史》之言如此,而《齊書·本紀》,自蕭何至高帝之父,凡二十三世,皆有官位、名諱,其誣亦可謂甚矣。
《陳書·高祖紀》云:「其本甚微,自雲漢大丘長寔之後也。」亦為不信之辭。梁武請立選簿表曰:「譜牒訛誤,詐偽多緒,人物雅俗,莫肯留心,是以冒襲良家,即成冠族,妄修邊幅,便為雅士。」言之可謂深切矣。乃其謂俞藥曰:「俞氏無先賢,宜改姓喻。」見《南史·陳慶之傳》。又何其習於誣罔,恬不為怪也?
門寒者雖或驟貴,仍不免見輕於人。《宋書·袁湛傳》:朱齡石伐蜀,使袁豹為檄文曰:「蕞爾譙縱,編戶黔首。」《南史·張纘傳》:大同五年,武帝詔曰:「纘外氏英華,朝中領袖,司空已後,名冠范陽,可尚書僕射。」纘本寒門,以外戚顯重,高自擬論,而詔有司空、范陽之言,深用為恨。以朱異草詔,與異不平。又《到溉傳》:溉掌吏部尚書,時何敬容以令參選,事有不允,溉輒相執。敬容謂人曰:「到溉尚有餘臭,遂學作貴人。」溉祖彥之,初以擔糞自給,故世以為譏雲。皆其事也。
然亦有世實顯貴,妄為人所擠排者。《晉書·楊佺期傳》云:弘農華陰人,漢大尉震之後也。佺期沈勇果勁,而兄廣及弟思平等,皆強獷粗暴。自雲門戶承藉,江表莫比。有以其門第比王珣者,猶恚恨。而時人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每排抑之。恆慷慨切齒,欲因事際,以逞其志。《桓玄傳》云:佺期為人驕悍,常自謂承藉華胄,江表莫比,而玄每以寒士裁之,佺期甚憾。
《宋書·杜驥傳》:驥高祖預。曾祖耽,避難河西,因仕張氏。苻堅平涼州,父、祖始還關中。兄坦,高祖征長安,席捲隨從南還。晚度北人,朝廷恆以傖燕遇之,雖復人才可施,每為清途所隔。坦以此慨然。嘗與大祖言及史籍。上曰:「金日?忠孝淳深,漢朝莫及,恨今世無復如此輩人。」坦曰:「日?之美,誠如聖詔,假使生乎今世,養馬不暇,豈辦見知?」上變色曰:「卿何量朝廷之薄也?」坦曰:「請以臣言之。臣本中華高族。亡曾祖因晉氏喪亂,播遷涼土,世葉相承,不殞其舊。直以南度不早,便以荒傖賜隔。日?胡人,身為牧圉,便超入內侍,齒列名賢。聖躬雖復拔才,臣恐未必能也。」上默然。
《梁書·羊侃傳》:中大通四年,詔隨大尉元法僧北討。侃曰:「北人雖謂臣為吳,南人已呼臣為虜。今與法僧同行,還是群類相逐。非止有乖素心,亦使匈奴輕漢。」
《魏書·李元護傳》:遼東襄平人。八世祖胤,晉司徒、廣陸侯。胤子順、璠,及孫沈、智,皆有名宦。沈孫根,慕容寶中書監。根子後智等,隨慕容德南渡河,居青州。數世無名位,三齊豪門多輕之。世族既以把持權利為事,自不免於互相擠排,故位宦深沈,雖馮家世,亦藉人事也。荀伯子通率好為雜語,敖游閭里,遂失清途。白建雖無他才伎,而勤於在公,以溫柔自處。與唐邕俱以典執兵馬,致位卿相。諸子幼弱,俱為州郡主簿。男婚女嫁,皆得勝流。平恆三子,並不率父業,好酒自棄。恆常忿其世衰,不為營事婚宦,故仕聘碎濁,不得及其門流。其明驗矣。
門第優劣,亦有兼論名德者。《南史·王彧傳》:或曾孫克,仕侯景,景敗,克迎候王僧辯。僧辯問克曰:「勞事夷狄之君。」又誚之曰:「王氏百世卿族,便是一朝而墜。」
《北史·鄭羲傳》言:「自靈大後豫政,淫風稍行;及元叉擅權,公為奸穢;自此素族名家,遂多亂雜,法官不加糾正,昏宦無貶於時,有識者咸以嘆息矣。」則其本有糾貶可知。此似較專論位宦者為優,然庸流無識,所糾貶者,亦多瑣瑣末節,無當於出處大節也。
《北齊書·羊烈傳》:烈家傳素業,閨門修飾,為世所稱。一門女不再醮。天統中,與尚書畢義雲爭為兗州大中正。義雲盛稱門閥,云:「我累世本州刺史,卿世為我家故吏。」烈答云:「卿自畢軌被誅以還,寂無人物。近日刺史,皆是疆埸之上,彼此而得,何足為言?豈若我漢之河南尹,晉之大傅,名德、學行,百代傳美;且男清女貞,足以相冠;自外多可稱也?」蓋譏義雲之帷薄焉。窺觀女貞,又何關於德業邪?
士庶利權,相去既遠,故欲清厘之者,每以招怨。《晉書·慕容寶載記》言:寶以垂遺令,校閱戶口。罷諸軍營,分屬郡縣。定士族舊籍,明其官儀。而法峻政嚴,上下離德,百姓思亂者,十室而九焉。
《宋書·沈懷文傳》言:孝武壞諸郡士族,以充將吏。並不服役,至悉逃亡。加以嚴罰不能禁。乃改用軍法,得便斬之。莫不奔竄山湖,聚為盜賊。《魏書·道武七王傳》:元法僧為益州刺史。素無治干,加以貪虐。殺戮自任,威怒無恆。王、賈諸姓,州內人士,法僧皆召為卒伍,無所假縱。於是合境皆反。民之多幸,國之不幸,固也,然政令本已非平,而更加之以操切,又曷怪怨叛之起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