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江陵之變
2024-10-08 17:20:59
作者: 呂思勉
簡文帝之崩也,四方勸進於湘東者相屬。湘東以巨寇未平,未欲即位。然簡文之立,湘東謂其制於賊臣,始終仍用大清年號,則其懷自立之心久矣。《南史·豫章王棟傳》云:棟既廢,及二弟橋、樛,並鎖於密室。
景敗走,兄弟相扶出。初王僧辯之為都督,將發,諮元帝曰:「平賊之後,嗣君萬福,未審有何儀注?」帝曰:「六門之內,自極兵威。」僧辯曰「平賊之謀,臣為己任,成濟之事,請別舉人。」由是帝別敕宣猛將軍朱買臣,使行忍酷。會簡文已被害,棟等與買臣遇見,呼往船共飲,未竟,並沈於水。
案王僧辯乃一熱中之士,惟思乘時以立功名,《梁書·僧辯傳》:趙伯超降於侯瑱,送至,既出,僧辯顧坐客曰:「朝廷昔惟知有趙伯超耳,豈識王僧辯?社稷既傾,為我所復,人之興廢,亦復何常?」器小易盈,情見乎辭矣。於逆順之際,初無所擇。故一戰而敗,即不惜屈膝於異族,以奉淵明。而何愛於簡文及豫章?
況元帝為人,猜忍至極,僧辯征陸納時,以欲待部下之集,見疑規避,幾遭誅戮。《僧辯傳》曰:世祖斫之,中其左髀,流血至地。僧辯悶鮑,久之方蘇。即送付廷尉。並收其子侄,並皆系之。會岳陽王軍襲江陵,人情騷擾,未知其備。世祖遣左右往獄,問計於僧辯。僧辯具陳方略,乃赦為城內都督。
此時又安敢批其逆鱗邪?故謂湘東授意僧辯,使賊嗣君,而僧辯不肯從者,必失實之辭也。然朱買臣之賊豫章,即非承湘東之旨,亦必窺其意而為之,則無疑矣。
大寶三年,十一月,湘東即位於江陵,是為世祖孝元皇帝。
柳仲禮之入援也,竟陵郡守孫暠,以郡降西魏。宇文泰使符貴往鎮之。及台城陷,仲禮降景,景遣西上,湘東王以為雍州刺史,使襲襄陽。仲禮方觀成敗,未發。及南陽圍急,杜岸請救,仲禮乃以別將夏侯強為司州刺史,守義陽,自帥眾如安陸。使司馬康昭討孫暠,暠執符貴以降。仲禮命其將王叔孫為竟陵大守,軍副馬岫為安陸大守,置孥於安陸,而以輕兵師於漴頭,在湖北安陸縣西北。將侵襄陽。岳陽王詧告急於魏,遣妃王氏及世子嶚為質。宇文泰遣楊忠、長孫儉救之。陷隨郡,進圍安陸。
大寶元年,西魏大統十六年。正月,仲禮來援,忠逆擊,破禽之。馬岫以城降。王叔孫亦斬孫暠降。元帝遣子方略為質。並送載書,請魏以石城為限,石城,竟陵郡治。梁以安陸為界。忠乃旋師。據《周書·楊忠傳》。《南史·梁本紀》:是年,正月,使少子方略質於魏。魏不受質,而約為兄弟。《元帝諸子傳》云:方略年數幾。至長安,即得還。魏命詧發喪嗣位,策命為梁王。邵陵王綸之敗也,與子確等十餘人輕舟走武昌。時綸長史韋質,司馬姜律,先在於外,聞綸敗,馳往迎之。於是復收散卒,屯於齊昌。齊郡,在今湖北蘄春縣西北。
將引魏軍共攻南陽。任約聞之,使鐵騎二百襲綸。綸無備,又敗。走定州。治蒙蘢城,在今湖北麻城縣西。定州刺史田龍祖迎綸。綸以龍祖荊鎮所任,懼為所執,復歸齊昌。行至汝南,《隋志》:安陸郡吉陽,梁立汝南郡,在今湖北應山縣北。西魏所署汝南城主李素,綸之故吏,聞綸敗,開城納之。綸乃修浚城池,收集士卒,將攻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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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魏安州刺史馬岫聞之,報於西魏。安州,安陸。西魏遣楊忠、侯幾通率眾赴焉。二年,西魏大統十七年。二月,忠等至於汝南。綸嬰城自守。會天寒大雪。忠等攻之,不能克,死者甚眾。後李素中流矢卒,城乃陷。忠等執綸,綸不為之屈,遂害之。《周書·楊忠傳》云:綸與前西陵郡守羊思達,要隨、陸土豪段珍寶、夏侯珍治合謀,送質於齊,欲來寇掠。汝南城主李素,綸故吏也,開門納焉。梁元帝密報大祖,大祖乃遣忠督眾討之。詰旦陵城,日昃而克。禽綸,數其罪而殺之。忠間歲再舉,盡定漢東之地,於是漢東之地,入於西魏矣。
初大同元年,魏梁州民皇甫圓、姜宴反正,《周書·楊乾運傳》。北梁州刺史蘭欽因攻漢中,魏梁州刺史元羅降,梁遂復梁州。是歲,十月,宇文泰遣王雄出子午,伐上津、在今湖北鄖西縣北,路通陝西之山陽縣。魏興;達奚武出散關,伐南鄭。
明年,大寶三年,即元帝承聖元年。西魏廢帝元年,不立年號。春,王雄陷上津、魏興,以其地置東梁州。達奚武圍南鄭,梁梁州刺史宜豐侯循鄱陽忠烈王恢子。《南北史》皆作修。力屈降。八月,東梁州民叛魏,圍州城。泰復遣王雄攻之。
明年,承聖二年,魏廢帝二年。春,平之。遷其豪帥於雍州。事見《周書·泉企傳》。於是漢中之地,亦入於西魏矣。其東方之地,則東魏於大清二年,東魏武定六年。以辛術為東徐州刺史、淮南經略使。術本為東南道行台,與高岳等同破侯景及淵明。
明年,大清三年,武定七年。蕭正表以北徐州降魏。侯景使王顯貴守壽陽,亦降魏青、冀二州刺史明少遐,東徐州刺史湛海珍,北青州刺史王奉伯,各舉州附於魏。《隋志》:東海郡懷仁縣,梁置南北二青州。下邳郡,梁置東徐州。案懷仁,東魏縣,在今江蘇贛榆縣西。
初北兗外刺史定襄侯祇,南平元襄王偉子。與湘潭侯退,及前潼州刺史郭鳳,同起兵,將赴援,至是,鳳謀以淮陰應景,祗等力不能制,並奔魏。景以蕭弄璋為北兗州刺史。州民發兵拒之。景遣廂公丘子英,直(外門裡合)將軍羊海赴援。海斬子英,率其眾降於魏。魏人遂據淮陰。
鄱陽王范出東關,魏又據合肥。柳仲禮使夏侯強守司州,魏又使潘樂取之。城鎮先後附魏者二十餘州。辛術遂移鎮廣陵。大寶元年,齊文宣帝天保元年。齊篡東魏。明年,大寶二年,齊天保二年。五月,齊合州刺史斛斯顯攻歷陽,陷之。江北之地盡矣。
《南史·元帝紀》云:「自侯景之難,州郡大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以江為限。荊州界北盡武寧,東晉郡,今湖北荊門縣北。西拒峽口。自嶺以南,復為蕭勃所據。文軌所同,千里而近。人戶著籍,不盈三萬。中興之盛,盡於是矣。」其形勢實至蹙也。
武陵王紀,以大同三年為益州刺史,至是已十六年矣。紀在蜀,南開寧州、越嶲,越嶲,漢郡,治邛都,在今四川西昌縣東南。晉徙治會無,今四川會理縣。宋還治邛都。齊沒於獠。西通資陵、吐谷渾;內修耕桑、鹽鐵之功;外通商賈遠方之利;故能殖其財用,器甲殷積。
大寶元年,六月,紀遣世子圓照領兵三萬東下,受元帝節度,元帝命且頓白帝。七月,元帝遣報武帝崩問。十一月,紀總戎將發,元帝又書止之曰:「蜀中斗絕,易動難安,弟可鎮之,吾自滅賊。」又別紙云:「地擬孫、劉,各安境界,情深魯、衛,書信恆通。」三年,四月,紀稱帝。元帝遣萬州刺史宋簉襲圓照於白帝。萬州,治石城,今四川達縣。紀第二子圓正,時為西陽大守,召至,鎖於省內。
承聖二年,五月,紀東下,次西陵。元帝命陸法和立二城於峽口,名七勝城,鎖江以斷峽。湘州刺史王琳,本兵家,元帝居藩,琳姊妹併入後庭見幸,琳由此未弱冠得在左右。少好武,遂為將帥。琳果勁絕人,又能傾身下士。麾下萬人,多是江、淮群盜。平景之功,與杜龕俱為第一。恃寵縱暴於建業。王僧辯禁之不可,懼將為亂,啟請誅之。琳亦疑禍,令長史陸納率部曲前赴湘州,身徑上江陵。將行,謂納等曰:「吾若不返,子將安之?」咸曰:「請死相報。」泣而別。
及至,帝以下吏,而以子方略為湘州刺史。時承聖元年十月也。於是陸納及其將潘烏累等反。襲陷湘州。十一月,納遣潘烏累等攻破衡州。此衡州治衡陽,今湖南衡陽縣。十二月,分兵襲巴陵,為湘州刺史蕭循所破。循降魏後,宇文泰使還江陵。營州刺史李洪雅,營州,治營陽,今湖南道縣。自零陵率眾出空靈灘,零陵,漢郡,治零陵,在今廣西全縣北。後漢徙治泉陵,在今湖南零陵縣北。空靈灘,據《王僧辯傳》,《本紀》作空雲,在今湖南湘潭縣北。稱助討納。朝廷未達其心,深以為慮。乃征王僧辯兵上,就循南征。
二年,二月,李洪雅降賊。賊將吳藏等據車輪,洲名,在湖南湘陰縣北。夾岸為城,前斷水勢。士卒驍猛,皆百戰之餘。僧辯乃不戰以驕之。五月,因其無備,陷其二城。賊歸保長沙。時武陵擁眾上流,內外駭懼,元帝乃遣王琳以和解之。六月,湘州平。僧辯旋於江陵,因被詔會眾軍西討,而武陵之難已平矣。初興勢楊乾運,興勢,晉縣,今陝西洋縣。為方隅豪族,魏除安康郡守。
漢中之復,乾運亦來歸。求為梁州刺史,不得,而以為潼州刺史。此從《南史·紀傳》。《周書·乾運傳》云:紀稱尊號,以乾運威服巴、渝,拜梁州刺史,鎮潼州。潼州,今四川綿陽縣。乾運兄子略,說乾運送款關中。乾運深然之。乃令略將二千人鎮劍閣。又遣其婿樂廣鎮安州。今四川劍閣縣。
會宇文泰遣乾運孫法洛及使人牛伯友等至,略即夜送乾運,乾運乃使入關送款。氐酋楊法琛,求為黎州刺史,不得,以為沙州刺史,亦遣使通西魏。大同元年漢中之復,法琛為北益州刺史陰平王,見《梁書·本紀》。《通鑑》:大寶元年,黎州民攻刺史張賁,賁棄城走,州民引法琛據黎州,命王、賈二姓詣紀,請法琛為刺史。紀深責之,囚其質子。使楊乾運攻之。法琛使降魏,而據劍閣以拒乾運。明年,乾運破之,焚平興。平興,法琛治所也。胡三省曰:魏以武興為東益州,梁蓋以為北益州。平興,宋縣,在今四川昭化縣西北。黎州,今四川廣元縣。沙州,胡三省曰:蓋即以平興為之。
時元帝以紀東下,請救於魏,又請伐蜀。據《周書·尉遲迥傳》。宇文泰與群公會議。諸將多有異同。惟尉遲迥以為「紀既盡銳東下,蜀必空虛,王師臨之,必有徵無戰。」乃令迥督甲士一萬二千,騎萬匹伐蜀。
承聖二年,春,前軍臨劍閣。樂廣降。楊乾運又降。六月,迥至潼州,大饗將士,引之而西。紀之次西陵也,軍容甚盛。時陸納未平,蜀軍復逼,元帝甚憂。陸法和告急,旬日相繼。帝乃拔任約於獄,以為晉安王司馬,撤禁兵以配之,並遣宣猛將軍劉棻,共約西赴。六月,紀築連城,攻絕鐵鎖。元帝復於獄拔謝答仁為步兵校尉,配眾一旅上赴。紀頓兵日久,頻戰不利,師老糧盡,智力俱殫;又魏人入劍閣,成都虛弱;憂懣不知所為。
先是元帝已平侯景,執所俘馘,頻遣報紀。圓照鎮巴東,留執不遣。啟紀云:「侯景未平,宜急征討。已聞荊鎮,為景所滅,疾下大軍。」紀謂為實然,故仍率眾沿江急進。於路方知侯景已平,便有悔色,召圓照責之。圓照曰:「侯景雖誅,江陵未服,宜速平盪。」紀亦以既居尊位,宣言於眾:「敢諫者死。」蜀中將卒,日夜思歸。所署江州刺史王開業進曰:「宜還救根本,更為後圖。」江州,治犍為,今四川彭山縣。諸將僉以為然。圓正、劉孝勝獨言不可,孝勝,紀長史,紀僭號,以為尚書僕射。紀乃止。
聞王琳將至,潛遣將軍侯叡,傍險出陸法和後,臨水築壘,以御琳及法和。元帝書遺紀,遣使喻意,許其還蜀,專制岷方。紀不從。既而侯叡為任約、謝答仁所破;又陸納平,諸軍並西赴;紀頻敗,知不振,遣往江陵,論和緝之計。元帝知紀必破,遂拒而不許。於是兩岸十餘城俱降。七月,陸法和揣紀師老卒惰,令將樊猛,率驍勇三千,輕舸百餘,乘流直上,出不意薄之。紀眾驚駭,不及整列,皆棄艦登岸,赴水死者以千數。獲紀及其第三子圓滿,俱殺之於峽口。法和收圓照兄弟三人。圓照及紀第四子圓普,第五子圓肅。
《南史·圓照傳》云:次弟圓正,先見鎖在江陵,元帝使謂曰:「西軍已敗,汝父不知存亡。」意欲使其自裁,頻看知不能死,又付廷尉獄,並命絕食,於獄齧臂啖之,十三日死。並命絕食,當兼指圓正及圓照兄弟三人言之也。紀之東下,留永豐侯?為益州刺史,?,武帝弟安成康王秀之子。見兵不滿萬人。倉庫空竭,軍無所資。尉遲迥至,乃為城守之計。迥進軍圍之。紀至巴郡,聞迥來侵,遣譙淹回援,為迥分兵所破。?前後戰數十合,皆不克,乃降。時八月也。
案紀果有覬覦天位之心,則當台城被圍時,宜傾蜀中之眾東下,以圖一決,其時元帝未必能阻,乃裴回不進,至景已將平,忽又稱帝,豈不進退失據?史言其東下時,黃金一斤為餅,百餅為簉,至有百簉;銀五倍之;其他錦罽繒采稱是。每戰,則懸金帛以示將士,終不賞賜。寧州刺史陳知祖請散金銀募勇士,不聽,慟哭而去。自是人有離心,莫肯為用。豈非妄庸人哉?然唇亡齒寒,蜀既亡,江陵亦益危矣。
時東方寇氛,亦甚熾烈。郭元建之奔齊也,陳霸先納其部曲三千人而還。王僧辯啟霸先鎮京口。承聖元年,齊天保三年。三月,齊以其清河王岳為南道大都督,潘樂為東南道大都督,及行台辛術,率眾南伐。五月,術圍嚴超達於秦郡。霸先命徐度領兵,助其固守。齊眾七萬,填塹,起土山,穿地道,攻之甚急。霸先自率萬人解其圍。縱兵四面擊之。
齊平秦王中流矢死,斬首數百級。齊人乃收兵而退。七月,廣陵僑民朱盛、張象潛結兵襲齊刺史溫仲邕,遣使來告。霸先率眾濟江以應之。會齊人來聘,求割廣陵之地,王僧辯許焉,仍報霸先,霸先乃引還。元帝承制授霸先南徐州刺史。及王僧辯征陸納,又命霸先代鎮揚州。
二年,齊天保四年。九月,齊遣郭元建率眾二萬,大列舟艦於合肥,謀襲建業,又遣其大將邢景遠、步大汗薩、東方老等繼之。霸先馳報江陵。元帝詔王僧辯次於姑孰,即留鎮焉。十一月,僧辯遣侯瑱帥精甲三千人築壘於東關,征吳郡大守張彪,吳興大守裴之橫繼之。十二月,宿豫土民東方光,東方光,《齊書》作東方白(左各右頁)。據城歸化。江西州郡,皆起兵應之。
三年,齊天保五年。正月,霸先攻廣陵。秦州刺史嚴超達圍涇州。治石樑戍,在今安徽天長縣西北。侯瑱出石樑,為其聲援。霸先遣杜僧明助東方光。三月,齊將王球攻宿豫,僧明逆擊,大破之。六月,齊遣步大汗薩救涇州。又征其冀州刺史段韶攻宿豫。韶留兵圍守,自將步騎數千人,倍道赴涇州,破嚴超達。回赴廣陵,霸先亦引還。韶遣辯士喻東方光。光請盟。盟訖,韶執而殺之。圖江北之事,更無所成,而精兵良將,已萃於下游矣。
武陵王之敗也,元帝授王琳衡州刺史,又改廣州。琳友人主書李膺,帝所任遇,琳告之曰:「琳蒙拔擢,常欲畢命以報國恩。今天下未平,遷琳嶺外,如有不虞,安得琳力?何不以琳為雍州刺史,使鎮武寧?琳自放兵作田,為國御捍也。」膺然其言,而不敢啟。王琳雖無足取,自不失為一戰將,琳去,上游彌空虛矣。
承聖三年,西魏廢帝三年。九月,魏遣于謹、宇文護、楊忠、韋孝寬等步騎五萬入寇。其啟釁之因:《周書·于謹傳》云:帝密與齊氏通使,將謀侵軼。《文帝紀》則云:梁元帝遣使請據舊圖,以定疆界;又連結於齊,言辭悖慢。此皆所謂強為之辭。
《長孫儉傳》:儉除荊州刺史,密陳攻取之謀,於是征儉入朝,問其經略。儉對曰:「湘東即位,已涉三年,觀其形勢,不欲東下。國家既有蜀土,若更平江、漢,撫而安之,收其貢賦,以供軍國,天下不足定也。」此當是啟釁之實情。江陵陷後,以儉元謀,賞奴婢三百口,遂令鎮江陵。而《于謹傳》言岳陽王詧「仍請王師」,或亦足以促其生心耳。
十月,丙寅,虜兵至襄陽。蕭詧帥眾會之。元帝征王僧辯及王琳,倉卒皆不得至,惟徐世譜、任約以軍次馬頭岸。世譜,魚復人。善水戰。從陸法和討任約,隨王僧辯攻郢州,皆有功。仍隨僧辯東下,恆為軍鋒。時為衡州刺史。江陵陷後,世譜、約皆退巴陵,約後降於齊。魚復,漢縣,以魚復浦名,在今四川奉節縣東,後移治白帝。於是樹木柵於外城,廣輪六十里。以領軍胡僧祐都督城東、城北諸軍事,左僕射王褒都督城西、城南諸軍事。
虜以十一月丙申至,悉眾圍城。戊申,胡僧祐、朱買臣等出戰,買臣敗績。辛亥,魏軍大攻。帝出枇杷門,親臨陣督戰。胡僧祐中流矢薨,軍敗。反者斬西門守卒,以納魏軍。帝見執。如蕭詧營,甚見詰辱。他日,見長孫儉,譎儉云:「埋金千斤於城內,欲以相贈。」儉乃將帝入城。此可見魏人之貪。帝因述詧相辱狀。謂儉曰:「向聊相譎,欲言耳,豈有天子自埋金乎?」儉乃留帝於主衣庫。
十二月,辛未,魏人戕帝。據《南史·本紀》。其下文云:梁王詧遣尚書傅准監行刑,帝謂之曰:「鄉幸為我宣行。」准捧詩流淚不能禁,進土囊而殞之。詧使以布帊纏屍,斂以蒲蓆,束以白茅,以車一乘,葬於津陽門外。蓋魏欲戕帝,而使詧行之也。詧誠可謂梟獍矣。
愍懷大子元良帝弟四子方矩更名。及始安王方略等皆見害。簡文子臨川王大款、桂陽王大成亦遇害。惟汝南王大封,《南史·傳》云:魏克江陵遇害則誤。《北史·蕭大圜傳》云:元帝令大封充使,大圜副焉,其實質也。周保定二年,大封為晉陵縣公。《南史·元帝紀》亦云:大封為俘歸長安,與傳異。大圜,亦簡文子。于謹收府庫珍寶,及宋渾天儀,梁日晷,銅表,魏相風烏,銅蟠螭趺,大玉徑四尺、圍七尺,及諸舉輦法物以歸。虜百官及士民十餘萬人,沒為奴婢,其免者二百餘家而已。兼據《周書·文帝紀》及《于謹傳》。《梁書·本紀》云:「乃選百姓男女數萬口,分為奴婢,驅入長安,小弱者皆殺之。」數字上疑奪十字。
元帝之亡,論者多咎其不肯遷都建業,其實亦不盡然。當時江陵、建業,皆隔江是敵,形勢之淺露正同,而江陵,元帝居之有年矣,其完富,亦非建業新遭兵燹者比,江陵不可守,豈建業獨可守乎?
敬帝即位之後,齊氏大舉入犯,其兵力,曷嘗薄於西魏之師,若如元帝之所為,建業亦安有不亡者哉?《南史·元帝紀》云:武陵之平,議者欲因其舟艦,遷都建業。宗懍、黃羅漢皆楚人,不願移。帝及胡僧祐,亦俱未欲動。僕射王褒,左戶尚書周弘正,驟言即楚非便。宗懍及御史大夫劉懿,以為建業王氣已盡,且渚宮洲已滿百,於是乃留。及魏軍逼,朱買臣按劍進曰:「惟有斬宗懍、黃羅漢,可以謝天下。」帝曰:「曩實吾意,宗、黃何罪?」渚宮洲已滿百者?下文云:江陵先有九十九洲,古老相承,雲洲滿百當出天子。桓玄之為荊州,內懷篡逆,乃遣鑿破一洲,以應百數,隨而崩散,竟無所成。宋文帝在蕃,一洲自立,俄而纂統。後遇元兇之禍,此洲還沒。大清末,枝江楊之閣浦復生一洲,群公上疏稱慶,明年而帝即位。承聖末,其洲與大岸相通,惟九十九雲。此本不足信之說,不欲遷者,不過姑藉以為言,元帝亦未必真信此也。
《周書·王褒傳》云:元帝以建業凋殘,方須修復,江陵殷盛,便欲安之。又其故府臣寮,皆楚人也,並願即都荊、郢。嘗召群臣議之。領軍將軍胡僧祐,吏部尚書宗懍,大府卿黃羅漢,御史中丞劉瑴等曰:「建業雖是舊都,王氣已盡。且與北寇鄰接,止隔一江,若有不虞,悔無及矣。臣等又嘗聞之:荊南之地,有天子氣,今陛下龍飛纘業,其應斯乎?天時人事,征祥如此,臣等所見,遷徙非宜。」元帝深以為然。時褒及尚書周弘正咸侍坐,乃顧謂褒等曰:「卿意以為何如?」褒性謹慎,知元帝多猜忌,弗敢公言其非,當時唯唯而已。後因清閒密諫,言辭甚切。元帝頗納之。然其意好荊楚,已從僧祐等策。
明日,乃於眾中謂褒曰:「卿昨日勸還建業,不為無理。」褒以宣室之言,豈宜顯之於眾,知其計之不用也,於是止不復言。謂建業凋殘,方須修復,又與寇止隔一江,皆系實情,當時梁與齊干戈日接,與西魏則固和好也。然則主不遷者,實未必專為卿里之私。遷之利究何在,求之於史,並無切實之說。則以不遷為失計者,特事後追咎之辭,或竟出於欲遷者之附會,亦未可知也。
帝之失,首在信敵國過深。夫狡焉思啟封疆者,何國蔑有?況在巴蜀已亡,襄陽作倀,武寧而外,即為敵境之時乎?而帝信魏人之和好,將精兵良將,盡行遣往下流,剩一王琳,又遷諸嶺外,於是江陵宿將,惟一胡僧祐,精兵蓋無一人焉,此而可恃以為安乎?元帝敕王僧辯曰:「國家猛將,多在下流,荊、陝之眾,悉非勁勇。」此是實情。御武陵時,即須拔任約、謝答仁而用之,可見其將才之乏也。然江陵兵力雖薄,謂當時即有必亡之勢,則又未必然,此又誤於帝之不能堅守。
《周書·于謹傳》云:謹率眾出討,大祖餞於青泥谷,長孫儉問謹曰:「為蕭繹之計將如何?」謹曰:「耀兵漢、沔,席捲渡江,直據丹陽,今湖北枝江縣境。是其上策。移郭內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至,是其中策。若難於移動,據守羅郭,是其下策。」儉曰:「揣繹定出何策?」謹曰:「必用下策。」儉曰:「何也?」對曰:「蕭氏保據江南,綿歷數紀,屬中原多故,未遑外略;又以我有齊氏之患,必謂力不能分;且繹懦而無謀,多疑少斷,愚民難與慮始,皆戀邑居,既惡遷移,當保羅郭;所以用下策也。」夫棄城而逆走,安能必所走者之必可守?攻者不足,守者有餘,南北朝時,以重兵攻一小城而不能下者多矣。然則謹所謂上策,特史家文飾,侈其兵威之辭,所謂中策,乃上策也。
《梁書·王僧辯傳》曰:世祖遣李膺征僧辯,僧辯命侯瑱等為前軍,杜僧明等為後軍。處分既畢,乃謂膺云:「秦兵驍猛,難與爭銳,眾軍若集,吾便直指漢江,截其後路。千里饋糧,尚有飢色,況賊越數千里者乎?此孫臏克龐涓時也。」此亦良謀。魏師至凡二十八日而城敗,《南史·本紀》。從來下流應援,本無如是之速,即僧辯亦未料及江陵之遂破也。或咎下流應援之過遲,又非其實矣。江陵之守,若更能綿互旬月,于謹即不為龐涓,亦必斂兵而退。謹謂梁人以我有齊患,謂力不能分,此乃當時實在情勢。
觀長孫儉觀其形勢,不欲東下之語,則魏人本意,原冀元帝遷都建業,乃乘虛而取江陵,其不能用甚厚之兵力可知,一大創之,則此後不敢復至,而江陵安如泰山矣。故曰:元帝之失策,不在不遷建業,而在不能堅守江陵也。
《南史·本紀》曰:魏人燒柵,朱買臣、謝答仁勸帝乘暗潰圍,出就任約。帝素不便馳馬,曰:「事必無成,徒增辱耳。」答仁又求自將。帝以問王褒。褒曰:「答仁侯景之黨,豈是可信?成彼之勛,不如降也。」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內大都督,以帝鼓吹給之,配以公主。既而又召王褒謀之,答仁請入不得,嘔血而去。遂使皇大子、王褒出質請降。論者或又以是為帝之失計,此又不然。
《周書·王褒傳》云:褒本以文雅見知,一旦總戎,深自勉厲,盡忠勤之節。被圍之後,上下猜懼,元帝惟於褒深相委信,此必非偶然。又言褒從元帝入子城,猶欲固守,然則謂元帝聽其言,致誤潰圍、守城之計,非傳者之誣,則必任約、謝答仁,有其灼然不可信者在也。
元帝猜忌,自難為辯,然傳述之辭,亦多過其實。帝多殺戮,自系實錄,然當時如此者實非帝一人,如蕭詧其忍虐,豈不更甚於帝乎?殺機既動矣,親戚相屠,既已成習矣,徒為徐偃、宋襄,豈遂有裨於大局?《南史·本紀》云:帝性好矯飾。多猜忌。於名無所假人,微有勝己者,必加毀害。帝姑義興昭長公主子王銓,兄弟八九人,有盛名,帝妒害其美,遂改寵姬王氏兄王珩名琳,以同其父名。忌劉之遴學,使人鴆之。如此者甚眾。改寵姬兄名同人父名,何以能敗其名。有學問者多矣,殺一劉之遴何益?此等皆傳者之過也。
《侯景傳》云:王偉及呂季略、周石珍、嚴亶俱送江陵。偉尚望見全,於獄為詩贈元帝下要人,又上五百字詩於帝。帝愛其才,將舍之。朝士多忌,乃請曰:「前日偉作檄文,有異辭句。」元帝求而視之。《檄》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四海所歸?」帝大怒,使以釘釘其舌於柱,剜其腸,仇家臠其肉至骨,方刑之。石珍及亶,並夷三族。其殺之之法誠酷矣,殺之之由,是否如史之所云,亦難遽斷。且當時用此等酷刑者,亦非帝一人也。
觀其於任約、謝答仁,尚能釋而用之,臨難時又能擢王褒於文臣之中,則亦非全不能用人者,惟究非豁達大度之流,故其下可任之才甚少,如陳武帝,帝即用之未盡其才也。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杜陵所以慨想於孫吳之世歟?
江陵既亡,宇文泰命蕭詧主梁嗣,居江陵東城,資以江陵一州之地。其襄陽所統,盡入於魏。詧乃稱皇帝於其國。惟上疏則稱臣,奉正朔。仍置江陵防主,統兵居於西城,名曰助防,外示助詧備御,內實兼防詧也。
江陵陷時,宿將尹德毅謂詧曰:「人主之行,與匹夫不同。魏虜貪惏,肆其殘忍,多所誅夷;俘囚士庶,並充軍實;此等戚屬,咸在江東,痛心疾首,何日能忘?悠悠之人,不可戶說,塗炭至此,咸謂殿下為之。殿下既殺人父兄,孤人子弟,人盡仇也,誰與為國?魏之精銳,盡萃於此。若殿下為設享會,固請于謹等為歡,彼無我虞,當相率而至。豫伏武士,因而斃之。分命果毅,掩其營壘,斬馘逋丑,俾無遺噍[3]。江陵百姓,撫而安之。文武官寮,隨即銓授。魏人懾息,未敢送死。僧辯之徒,折簡可致。然後朝服濟江,入踐皇極,纘堯復禹,萬世一時。晷刻之間,大功可立。願殿下恢弘遠略,勿懷匹夫之行。」詧不從。
既而闔城長幼,被擄入關,又失襄陽之地,詧乃追悔曰:「恨不用尹德毅之言。」居常怏快,遂以憂憤,發背而死。烏乎!哀莫大於心死,梁武當攻郢不下,進退惟谷之際,尚不肯求援於異族,雖裴叔業欲入虜,亦勸止之,而詧託庇於非類,以主其祀,春秋饗祭,祝史將何辭以告?而詧亦何顏以入其父祖之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