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宋治盛衰
2024-10-08 17:19:39
作者: 呂思勉
宋氏開國,政事粗有可觀,實由武、文二世之恭儉,而孝武帝及明帝壞之。
《宋書·良吏傳》云:「高祖起自匹庶,知民事艱難。及登庸作宰,留心吏職。而王略外舉,未遑內務。奉師之費,日耗千金。播茲寬簡,雖所未暇。而絀華屏欲,以儉抑身。左右無幸謁之私,閨房無文綺之飾。故能戎車歲駕,邦甸不擾。
「大祖幼而寬仁,入纂大業。及難興陝方,六戎薄伐;命將動師,經略司、兗;費由府實,役不及民。自此區宇晏安,方內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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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間,氓庶蕃息。奉上供徭,止於歲賦。晨出莫歸,自事而已。守宰之職,以六期為斷。雖沒世不徙,未及曩時,而民有所系,吏無苟得。家給人足,即事雖難,轉死溝渠,於時可免。凡百戶之鄉,有市之邑,歌謠舞蹈,觸處成群,蓋宋氏之極盛也。
「暨元嘉二十七年,北狄南侵,戎役大起,傾資掃稸,猶有未供,於是深賦厚斂,天下騷動。自茲至於孝建,兵連不息。以區區之江東,地方不至數千里,戶不盈百萬,薦之以師旅,因之以凶荒,宋氏之盛,自此衰矣。
「晉世諸帝,多處內房。朝宴所臨,東西二房而已。孝武末年,清暑方構。高祖受命,無所改作。所居惟稱西殿,不制嘉名。大祖因之,亦有合殿之稱。及世祖承統,制度奢廣。犬馬余菽粟,土木衣錦繡。追陋前規,更造正光、玉燭、紫極諸殿。雕欒綺飾,珠窗網戶。嬖女幸臣,賜傾府藏。竭四海不供其欲,單民命未快其心。
「大宗繼祚,彌篤浮侈。恩不恤下,以至橫流。蒞民之官,遷變歲屬。蒲、密之化,事未易階。豈徒吏不及古,民偽於昔,蓋由為上所擾,致治莫從。」
案治道之隆污,繫於君心之敬肆。高祖以衲衣付會稽長公主,使戒後嗣之奢。
史又言:「上清簡寡慾,嚴整有法度。未嘗視珠玉輿馬之飾後庭無紈綺絲竹之音。寧州嘗獻虎魄枕,光色甚麗。時將北征,以虎魄治金創,上大悅,命
碎,分付諸將。財帛皆在外府,內無私藏。宋台既建,有司奏東西堂施局腳床、銀塗釘,上不許,使用直腳床,釘用鐵。諸主出適,遣送不過二十萬,無錦繡金玉。內外奉禁,莫不節儉。」
又云:微時躬耕于丹徒,及受命,耨耜之具,頗有存者,皆命藏之,以留於後。文帝幸舊宮,見而問焉。左右以實對。文帝色慚。及孝武大明中,壞高祖所居陰室,江左諸帝既崩,以其所居為陰室。於其處起玉燭殿。與群臣觀之。床頭有土障。壁上掛葛燈籠、麻蠅拂。侍中袁(左豈右頁),盛稱上儉素之德。
孝武不答,獨曰:「田舍公得此,以為過矣。」蓋文帝已稍陵夷,至孝武而盡忘其本矣。史稱文帝性存儉約,不好奢侈。其鄰乎侈者,惟元嘉二十三年筑北堤,立玄武湖於樂游苑,興景陽山於華林園,史雲役重人怨。然是歲固大有年也。以視孝武,其奢儉不可以道里計矣。
至於明帝,則尤有甚焉。史稱其時經略淮、泗,軍旅不息。荒弊積久,府藏空竭。內外百官,並日料祿奉,而上奢費過度,務為雕侈。每所造制,必為正御三十,副御、次御,又各三十,須一物輒造九十枚。天下騷然,民不堪命。
廢帝元徽四年,尚書右丞虞玩之表陳時事曰:「天府虛散,垂三十年。江、荊諸州,稅調本少,自頃已來,軍募多乏,其谷帛所入,折供文武。豫、兗、司、徐,開口待哺;西北戎將,裸身求衣;委輸京都,益為寡薄。天府所資,惟有淮海,民荒財單,不及曩日。而國度引費,四倍元嘉。二衛台坊人力,五不餘一。都水材官朽散,十不兩存。備豫都庫,材竹俱盡。東西二(左土右匋),磚瓦雙匱。敕令給賜,悉仰交市。尚書省舍,日就傾頹。第宅府署,類多穿毀。視不遑救,知不暇及。尋所入定調,用恆不周,既無儲稸,理至空盡。積弊累耗,鍾於今日。」蓋實自孝武以來,積漸所致也。
《沈曇慶傳》言:元嘉十三年,東土潦浸,民命棘矣。大祖省費減用,開倉廩以振之。病而不凶,蓋此力也。大明之末,積旱成災。雖敝同往困,而救非昔主。所以病未半古,死已倍之。並命比室,口減過半。《宋書·本紀》:大明八年,去歲及是歲,東諸郡大旱,甚者米一斗數百,都下亦至百餘,餓死者十有六七。一斗,《南史》作一升。案作一斗者是也。《宋書·孔覬傳》亦云:都邑一斗將百錢。政事之隆污,繫於君心之敬肆,而民生之舒慘,即繫於政事之隆污,可不戒哉。
高祖又非徒恭儉而已。《宋書·本紀》云:先是朝廷承晉氏亂政,百司縱弛。桓玄雖欲釐革,而眾莫從之。高祖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二三日間,風俗頓改。元興三年。又云:晉自中興以來,治綱大弛。權門併兼,強弱相陵,百姓流離,不得保其產業。桓玄頗欲釐改,竟不能行。公既作輔,大示軌則。豪強肅然,遠近知禁。義熙七年。
《劉穆之傳》云:從平京邑。時晉綱寬弛,威禁不行。盛族豪右,負勢陵縱。小民窮蹙,自立無所。重以司馬元顯政令違舛,桓玄科條繁密。穆之斟酌時宜,隨方矯正。不盈旬日,風俗頓改。
《贊》曰:「晉綱弛紊,其漸有由。孝武守文於上,化不下及;道子昏德居宗,憲章墜矣;重之以國寶啟亂;加之以元顯嗣虐;而祖宗之遺典,群公之舊章,莫不葉散冰離,掃地盡矣。主威不樹,臣道專行。國典人殊,朝綱家異。編戶之命,竭於豪門。王府之蓄,變為私藏。由是禍基東妖,難結天下。蕩蕩然王道,不絕者若綎。高祖一朝創義,事屬橫流。改亂章,布平道。尊主卑臣之義,定於馬棰之間。威令一施,內外從禁。以建武、永平之風,變大元、隆安之俗。此蓋文宣公之為也。為一代宗臣,配饗清廟,豈徒然哉?」
然則江左之不振,非徒兵力之衰頹,政散民流,實為其本。雖桓玄猶未嘗不知此義,而卒莫之能革。高祖一朝矯之,此其所以能掃蕩青、齊,廓清關、洛歟?孝武以後,佞幸專朝,毒流氓庶,而此風息矣,豈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