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似舊時那

2024-10-08 17:16:16 作者: 林希美

  往事不一定儘是美好,但一定留住了一段過往,一段青春年華。人生漫漫,說長也短,有些人活在回憶里不肯出來,時間於她而言,在她回憶之時便戛然而止了。此後,她的生命不爭流年,與時間再無關係。活著,不再是延續生命,而是為了去探望曾經的自己,還有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紹興八年(1138),宋商宗定都臨安。李清照不能參與朝廷的事,但還是對定都之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段時間,她寫下了一首叫作《永遇樂》的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這年元宵節,場面盛大熱鬧,許是因為臨安定都,許是因為百姓流離失所太久需要放縱,總之,那熱鬧的氛圍,使得她恍然間憶起了舊事。她在一群人的狂歡中感覺到了孤單。那落日像融化了的金子,與暮色中的雲彩聚攏到一起,宛如珠聯璧合。她置身於這樣的熱鬧里,恍然間不知今夕是何夕,是在汴京,還是在青州?想到過往,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故人。如今早春染柳煙濃,可這大好光景能一直保持下去嗎?人不能,江山亦不能。趙、李兩家,家破人亡,大宋社會,由盛轉衰。臨安成了京都,可她這位漂泊的老者,哪有閒心遊樂呢?

  香車寶馬、酒朋詩侶她也喜歡,可她還是謝絕了召邀。百姓能醉生夢死,享受當下,她卻不能。她要清醒著,痛著,回憶著。她想到了在汴京時,那裡的元宵節也熱鬧非凡,她待字閨中,閒暇讀書作詞,心思開朗單純。後來,過了三五年,她出嫁了,黨爭加劇,受到株連,等她再回到汴京,卻是另一番模樣。即使如此,那時她在汴京依舊是開心的。她珠翠羅裙,讀書作詩,在元宵節這樣熱鬧的場合里,甚至會精緻裝扮一番,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讚她的容貌。如今,她已至暮年,鬢髮散亂,憔悴不堪,即使是元宵佳節,也不願出去煞人風景了。

  夜間,她很怕出門,她怕在那熱鬧里的景象里,有「笑語」的人。他們的國家敗落了,家人離散了,怎麼能笑得出來呢?

  趙明誠生前最喜歡她作詞寫詩,今又作一首,很想給他看看。她借著元宵佳節,將這詞燒作紙錢,只願他夢裡氣急了來尋,非要與她一爭高下。她燒紙錢時,給他念念叨叨,他寫的《金石錄·跋》文筆不錯,寫她的地方更是格外精彩。還有,《金石錄》出版後,朱熹大加讚賞,甚至覺得大宋再無人能超越趙明誠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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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說著,李清照說不下去了。她隱了隱眼裡的淚,繼續跟他念叨,她說,明誠你莫要得意,眾人說我的《金石錄·後序》比你的更精彩。

  她頓了頓,心裡想著,你倒是來找我啊,我不怕你跟我在夢裡辯論。世上無人知道,趙明誠之所以寫李清照的篇段最為精彩,是因為他深深地愛著他的髮妻啊!只要寫到她,她的好、她的才學、她的活潑可愛便飄然筆下。他是由衷感嘆,並非刻意為之。天上地下,他的妻子都無與倫比。他的眼光沒錯,時間證明,她比他有才學多了。

  可是,他再也看不見了!

  李清照想過,趙明誠為何會英年早逝。一想到這件事,她便忍不住埋怨,還不是趙明誠為了證明自己,要為「朝廷」立功,才「冒大暑」騎馬奔馳,患了重疾嗎?他到底貪戀祿位,促使他不顧後果也要趕路,最終卻丟了性命。

  李清照想到了自己,她特立獨行,個性剛烈,如若她似趙明誠那般渴望證明自己,在意他人看法,她在改嫁時,便被唾沫淹死了。她後來做事能如此決絕,不得不說與趙明誠的「渴望展現」自己有關。她要吸取教訓,再不能被他人左右。

  李清照晚年還寫過一首詞,據說寫這首詞時已六十多歲。她客居江南,年老色衰,還在憂愁著她的故鄉——《轉調滿庭芳》:

  芳草池塘,綠陰庭院,晚晴寒透窗紗。玉鉤金鎖,管是客來唦。寂寞尊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釄落盡,猶賴有梨花。

  當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極目猶龍驕馬,流水輕車。不怕風狂雨驟,恰才稱,煮酒殘花。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

  這首詞作據說不夠完整,流傳中有缺遺,可這隻言片語,並不影響她的訴說。她飄零半生,對故舊依舊懷念。

  她還是一個人,在那座有芭蕉樹的院子裡坐著,看芳草池塘,看植物安靜生長。有人挑起了玉鉤金鎖,打破了這寧靜。或許有人造訪,也或許只是風吹草動,還可能是眾人的喧譁,使得她心裡猛然一驚。他們酒席上浩歌狂舞,可這些與她並無干係,她只想沉浸在這寂寞中,享受這片刻的孤獨。

  來到臨安這些年,別人早已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可李清照總找不到家的感覺。不是北國的地方,在她看來,都是海角天涯。她老了,連那段漂泊的歲月都成了過去,如今細細想來,卻別有一番滋味。她問這春天,能否留得住?酴釄落盡,這便是答案,春是留不住的。可是,梨花不是還未落嗎?

  生生不息,生生不已,站在暮年看春天,只有無盡落寞,站在少年看春天,卻是風光無限好。她還活著,還對北國心存一點幻想,如同這即將凋落的梨花,至少還活在春天裡。可她風燭殘年,再晚一點……怕是……夏天要來了。

  她只能追憶,只有安靜下來,才能在腦海里拼湊出一個又一個完整的故事。

  想當年,她也是賞會的風流人物,常常點香薰香,袖子都熏出了沉香味兒。她踏雪覓詩,賭書潑茶,活火分茶,樣樣輕車熟路。極目猶龍驕馬,流水輕車,一片繁華。這些都是風韻雅事,天天似過節。哪怕偶遇狂風暴雨,也依舊煮酒賞殘花。可這一切,都只存在於記憶里,終究是過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眼下她孤獨一人,兩鬢髮白,哪裡還尋得到舊時懷抱。她沉默著,枯坐良久,眼睛直直地望著某個方向,以為她在看那芭蕉樹,後來才知道,她在望著北方。

  她突然起身,駝著背,彎著腰,慢慢地走進那黑洞洞的屋子裡,然後,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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