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雨之春

2024-10-08 16:49:4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鳥的叫聲,會因鳴叫的地方和聆聽的場所不同而不同。也會因為聆聽的人的心境不同而有所不同。

  在高野深處的高野杉,被稱為天上之鳥的頻伽的叫聲,格外澄澈。伯勞、白頭翁等鳥兒則伴隨著迦陵頻伽淺吟低唱。

  「縫殿介。」

  「在——」

  「世事無常啊!」

  說著,佇立在迷悟之橋上的老武士,回頭看了一眼叫作縫殿介的年輕武士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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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老武士看起來就像是鄉下的武士。他穿著手織木棉的硬邦邦的短褂和武士遊歷所穿的裙褲。可是大小十分合適。佩帶了一把上好的佩刀。同行的被喚作縫殿介的年輕武士身材魁梧,與有別於下人的流動僕從不同,可以看出他從小受到過良好的教育。

  「看到了嗎?織田信長公的墓,明智光秀大人的墓,還有石田三成大人的,金吾中納言的,在長滿青苔的舊石碑下,躺著或是源家或是平家的時代梟雄……如數不清的青苔般的人啊!」

  「在這裡,已經沒有敵我分別了。」

  「所有的人都只剩下一方孤寂的石碑。稱雄一世的上杉、武田的名字也已如夢似幻。」

  「有種奇怪的感覺。」

  「有何感覺?」

  「覺得世間的一切都很縹緲虛幻。」

  「這裡虛幻,還是世間虛幻?」

  「說不清楚。」

  「也不知是何人給這座處於里院、外院分界處的橋起的名字,迷悟之橋。」

  「這名字起得真好啊!」

  「我想,迷惑也好,醒悟也罷,都是真實的。除非這個世界不存在,才一切皆虛幻。不,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主公的武士是不能隨便懷有虛無感的。故而,我的禪是活禪,是婆娑禪、地獄禪,若是憚於無常,厭倦世事,怎能成為一名侍奉主公的武士?」

  老武士邁步向前,繼續說道:「我要過去了。好了,快回到原來的塵世吧!」

  老武士雖說上了年紀,腿腳卻依舊很利索。後脖頸處還隱約可見頭盔護頸的痕跡。他已遍覽了山上的名勝及殿堂、佛塔,內院的參拜也已結束,這會兒他直奔下山口走去。

  「哦,大家出來了!」

  來到下山口的大門處,老武士遠遠地嘟囔了一句,有點兒為難地皺了皺眉。前方,青岩寺的住持帶領二十多位年輕僧人左右排成了兩列。

  他們在等著為老武士送行。老武士為了避免這些繁文縟節,今早啟程前已經在青岩寺向大家告過別了。沒想到,這會兒還是有這麼多人出來送行,雖然非常感激眾僧人的好意,可是這高調的場面還是讓他很為難。

  又是一番寒暄與道別後,被稱為九十九穀的連綿山谷出現在眼前,沿坡道快速下行,終於變得輕鬆起來。他所說的婆娑禪、地獄禪也可以開始派上用場——凡世的味道、自己的心垢不知何時已經重返。

  「啊。您?」

  在山道的拐角處,迎面走來一位膀大腰圓、皮膚白皙的年輕武士。這位武士雖稱不上是美少年,卻散發著一股不凡的氣質。他此時睜大了眼睛,停住了腳步。

  二

  聽到這位年輕武士招呼,老武士和武士隨從縫殿介也停住了腳步。

  「請問你是——」

  「在下是受九度山的父親之命前來的。」

  年輕武士彬彬有禮地說道。

  「若是認錯人了的話請您見諒,路邊叫住您真是失禮了,尊台是從豐前小倉趕來的,細川忠利公的老臣長岡佐渡大人吧!」

  「嗯。我是佐渡——」

  老武士有些訝異。

  「在此處,你怎會認識我,你到底是誰?——我正是長岡佐渡。」

  「這麼說,您就是佐渡大人啊。在下是九度山隱士月叟的兒子,大助。」

  「月叟。……啊?」

  見佐渡一臉疑惑,大助解釋道:「父親在關原之戰前曾叫真田左衛門佐。」

  「啊?」

  佐渡愕然。

  「真田大人——是那位幸村大人嗎?」

  「是的!」

  「你是他的兒子?」

  「是的……」

  大助顯露出些許與他那健碩的體格極不相稱的靦腆。

  「早晨聽順路到父親那裡的青岩寺的僧人說,您微行到山上來了,將於今日離開。覺得您可能會路經此地,便在此恭候。父親略備粗茶淡飯,想請您到寒舍一敘。」

  「哦。原來是這樣。」

  佐渡眯眼微露笑容,扭頭看向同行的縫殿介。

  「承蒙他們一片好意,你看如何?」

  「好的!」

  縫殿介也點頭答應道。大助接著說:「若是方便的話,雖然現在日頭還早,若您能在寒舍留宿一晚就更好了,父親一定會萬分高興。」

  佐渡想了想,點點頭。

  「那就打擾了。留不留宿到時再說吧。——怎麼樣,縫殿介,我們就去叨擾一杯茶吧!」

  「好的。我跟您一塊兒過去吧?」

  二人默契地相互望了一眼,跟著大助走去。

  不多時,便來到了九度山的村莊。在靠近村莊的地方,有棟倚山而建的房子,四周著石牆,石牆邊上堆了一些柴火。

  建得有些像土豪的住宅,可是,柴垣還有門都很低矮,不失風雅。若告訴你,那便是隱士的家的話,你會感嘆,如此幽雅情趣不愧是隱士的家。

  「父親已在門前恭候了。——就是那個茅屋!」

  大助指著小山旁的茅屋說道,同時將客人讓到了前面,自己跟在後面向家中走去。

  三

  石牆內種了一些用於做清湯及菜餚的蔬菜。

  主房背對山崖,從房間可以看到九度山的民家房頂、學文路客棧等地勢較低的地方。迂迴的廊檐旁是青青竹林,蜿蜒溪流。竹林的另一邊也有住所,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兩棟住所的內部。

  佐渡在一間閒雅的房間坐了下來,隨從縫殿介則正襟危坐在門口檐下。

  「真是安靜啊!」

  佐渡嘟囔道,環顧了一下室內。在進入石牆的門時,已經和這裡的主人幸村打過照面了。

  可被引到這裡坐下有一會兒了,還沒見幸村過來。可能他還要再準備一下,才肯正式見客吧。茶水剛剛已經由一位貌似大助媳婦的端莊婦人奉上了。

  已經等了許久了……

  不過這等待卻也並不令人厭煩。

  在這間房間中,只覺得非常舒心。隔院的遠眺景物;看不到溪水,卻可聽到潺潺的流水聲;從茅屋頂的房檐處開出的美麗小花。

  另外,房間內雖沒有什麼華麗的器具,卻也不愧是上田城三萬八千石的城主真田昌幸的次男的居所——在一旁裊裊燃燒的薰香香木並不是尋常百姓家能有的。房間的柱子很細、天花板低矮,粗抹牆壁的小壁龕上有一個蕎麥小花瓶,裡面放著一枝梨花。

  梨花一枝春帶雨。

  ……

  客人佐渡想起了白居易《長恨歌》中的這句詩,一時為詩中所歌的楊貴妃與唐玄宗的戀情所感懷——這時,一幅字又吸引了佐渡的目光。

  上面用粗筆濃墨寫著五個字:

  豐國大明神

  字體中透著大氣、無邪,五個字旁還有一行小字「秀賴八歲書」。

  ——自然而然地。

  佐渡將背靠字幅的身子端正地向一旁挪了挪。這裡所焚的香木並非是為了歡迎客人,一時興起焚燒的,每天早晚主人都會清掃這間房間,在神位前奉上神酒、燒香供奉,如今仿佛就連拉扇、牆壁上都浸染了香氣。

  「哈哈……,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幸村。」

  佐渡想起了經常聽到的關於九度山傳心月叟——真田幸村的一些傳言。都說他是一個不容掉以輕心的男人,什麼居心叵測、看風使舵、深淵之龍,都是世間對他的形容。

  「這個幸村……」

  佐渡覺得他有些令人難以捉摸。原本如此墨寶該是藏起來,不在人前隨便展示的,可他卻掛在如此醒目的地方。——這裡該掛上大德寺的墨跡才對。

  ——這時,佐渡感覺到有人來到了門口,便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是剛剛出門相迎的那個寡語而瘦小的人。他穿了件無袖和服外褂,身佩短腰刀,只見他在門口站定後深深地彎腰行禮道歉道:「真是失禮啊。讓犬子將您從旅途中貿然請到這裡來,請見諒。」

  四

  這裡是隱士的幽居之所,主人是位離開主家的武士。

  按說主客間是不應論社會地位的。可若講起地位長岡佐渡是細川藩的家老、重臣。

  幸村則雖說更名改姓為傳心月叟了,怎麼說也是真田昌幸的嫡子,兄長信幸現在還是德川系的一位諸侯。

  有如此背景的幸村就是行禮也不用行如此大禮,這讓佐渡誠惶誠恐。

  「請您……請您快快起身。」

  佐渡不住地回禮。

  「雖然經常聽到一些關於你的傳聞,今天能夠不期而遇,見你康健,真是好啊!」

  聽佐渡這麼一說,幸村稍稍放鬆了一些。

  「您也是老當益壯啊,聽說您的主公忠利公前段時日無恙地從江戶回到了故鄉。真是可喜可賀。」

  「今年剛好也是忠利公的祖父幽齋公的三年忌辰,幽齋公於三年前在三條車町的別邸仙逝了。」

  「已經三年了啊!」

  「大家都回鄉了。我佐渡也成了侍奉幽齋公、三齋公、忠利公三代主公的老古董了。」

  話談到這兒,他們都哈哈笑了起來,就像遠離世事閒居的一對主客一般融洽。出迎的大助是初次認識佐渡,但幸村和佐渡今天似乎並非第一次見面。在聊起四方山的事情時,幸村問道:「最近您有沒有見到花園妙心寺的愚堂和尚啊?」

  「沒有,完全沒有音信。……對了對了,初次見幸村先生是在愚堂和尚的禪室吧。承蒙您父親昌幸大人的關照。——那時我奉命修建妙心寺內的春浦院,經常造訪那裡……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您還年少。」

  佐渡非常懷念地追懷起往事。

  幸村也說:「記得那時經常有些暴徒去愚堂和尚的禪室反省。愚堂和尚不管是諸侯還是武士、是長者還是晚輩,都來者不拒。」

  「愚堂和尚曾說過,他尤其喜愛流浪武士和年輕人。只四處遊蕩的,充其量只是流浪漢。真正的流浪武士是胸懷大志、意志堅定、有節操的人;真正的流浪武士不追求名利、不獻媚、不屈節、大義無私,既如白雲般縹緲,又如驟雨般雷厲風行,縱然貧窮而懂得自樂,將得失置之度外……」

  「您還記得哪!」

  「和尚經常感嘆這樣的真正的流浪武士如滄海明珠一般,實在是少之又少。不過記得他也談過,雖然理想中的流浪武士難得一見,翻閱史冊會發現當國家有難時,無私救國的無名流浪武士還是不在少數的。這個國家其實是由無數的無名流浪武士的白骨堆起來的……現在的流浪武士又怎樣呢?」

  佐渡邊說邊直視著幸村的臉。可是幸村就像沒注意到佐渡的目光一般。

  「是啊。說起這些,我突然想起來,當時愚堂和尚膝下有一位年少的作州流浪武士,名叫宮本什麼來著,您老還有印象嗎?」

  五

  「作州流浪武士宮本?……」

  佐渡小聲重複了一遍幸村講出的這個名字。

  「是武藏嗎?」

  「對對,宮本武藏。是叫武藏。」

  「他怎麼了?」

  「記得當時他還未滿二十歲,卻看起來非常沉穩,總是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來愚堂和尚的禪室。」

  「嗯。那個武藏——」

  「您想起來了嗎?」

  「不、不——」

  佐渡搖搖頭。

  「我想起了近年在江戶府時的事。」

  「他現在在江戶嗎?」

  「我奉命在尋找他,還沒能得知他的確切住所。」

  「愚堂和尚曾說他肯定會有出息,並非池中之物,我一直在關注他。果然,他離去沒幾年便因一乘寺的一戰成名,愚堂和尚沒看錯人。」

  「我找他並非因他的勇武之名。在江戶府時,我聽說下總的法典之原有一位流浪武士,幫助當地居民,開墾荒蕪之地,很少有武士會如此用心,所以很想見見他,誰知找過去時,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後來聽說他叫宮本武藏。」

  「據我所知,那個男人能當得起愚堂和尚所說的真正的流浪武士,他就是那滄海明珠。」

  「您也這樣認為嗎?」

  「說到愚堂和尚講的那些話我突然想起來了,這些年我一直沒忘了他。」

  「我已經向主公忠利公推舉過他了,只是他到底身在何處呢?」

  「武藏的話,我也認為應當推舉。」

  「可是這樣的人為官應該不僅僅是為了俸祿,他定會更看重能否施展抱負。也許,比起細川家,他更期待著能在九度山出仕呢?」

  「嗯?」

  「哈哈哈哈……」

  佐渡大笑了幾聲後,很快收起笑容。

  剛剛佐渡那看似無心說出的話,其實並非無心。

  他是想試探一下這裡的主人的心思。

  「……您這是開玩笑了!」

  幸村回之以笑容。

  「九度山現在連一個武士的年輕隨從都不好招——更別說是那麼有名的流浪武士了。我想他是不會考慮來的。」

  雖然幸村也知道這只不過是虛於應付的一句話。佐渡借著話機繼續說道:「哪裡哪裡,您怎麼這麼說。在關原之戰中,細川家為東軍助勢,與德川家旗幟分明。另外,眾所周知,已故太閤大人的遺孤秀賴是您唯一的同伴和依靠。……從您供奉的掛軸便可了解到您的心意了。」

  佐渡說著扭頭望向牆壁上掛著的秀賴的書法,戰場是戰場,這裡是這裡,佐渡敞開天窗說亮話。

  六

  「您這麼說,真是讓我幸村無地自容啊!」

  聽了佐渡的話,幸村比想像中看起來要為難。

  「太閤大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了。大阪城的一個朋友覺得可以通過秀賴的書作來緬懷太閤大人,特意送來給我的,我怎能怠慢,於是將它掛到了牆上……」

  幸村低下了頭,聲音有些哽咽。

  「世事無常,大阪今後會怎樣,關東局勢又會如何呢,想必賢者已經內心瞭然了。——不管怎樣,我幸村是無論如何不會突然變節,侍奉二君的——這便是我幸村的悲哀末路,您見笑了。」

  「哪裡,您自己雖然這樣說,可是世間並不這樣認為。坦率地講,大家認為您每年都會秘密地從淀殿、秀賴那裡獲得數額巨大的津貼,只要您振臂一呼,以九度山為中心,會有五六千的武士食客響應聚集。」

  「哈哈哈,這是沒影的事……。佐渡大人,出賣自己是最痛苦的事。」

  「可是,世間的人這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您從年輕時便跟在太閤大人身邊,比一般人更受矚目。大家都覺得真田昌幸的次男幸村所受的眷顧可與南北朝時代的楠木正成相比。」

  「請不要再說了。真是惶恐。」

  「那麼,是誤傳嗎?」

  「我的願望就是能夠在九度山度過餘生,雖然不算風流之人,但至少能夠耕田,看子孫們長大,秋食新蕎麥、春食焯嫩菜,讓那充滿血腥味道的修羅故事和戰場故事都隨松風飄走,只祈求長命百歲。」

  「是嗎,這是你的真心話?」

  「最近,我一有閒暇就會讀些老子和莊子的書,從中領悟到人生在世,應該享受生活,否則算什麼人生呢。……雖然這樣的我,可能會被您看不起。」

  「呵呵……」

  佐渡雖不將幸村的話信以為真,還是做出一副相信並很吃驚的樣子。

  就這樣半個時辰過去了。

  那個貌似大助媳婦的女子也很周全地來斟過幾次茶。

  佐渡拿了一個麥落雁點心,說道:「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了,承蒙款待。……縫殿介,咱們準備告辭吧!」

  「哎呀,再坐一會兒吧!」

  幸村挽留道。

  「兒媳和犬子現在正在準備蕎麥飯。山中人家雖說沒什麼好招待的,可是太陽還高著呢,若是在學文路投宿,不用著急。再坐坐吧!」

  這時大助過來說:

  「父親。這邊請——」

  「做好了嗎?」

  「是的。」

  「坐席也預備好了嗎?」

  「已經準備好了。」

  「是嗎?那麼……」

  幸村讓著客人,自己沿著廊檐走在前頭給客人帶路。

  在幸村的盛情之下,佐渡卻之不恭,愉快地跟在了後面。突然從後面竹林里傳來了奇怪的聲響。

  七

  聽起來像是織布機發出的聲音,但要比織布機的聲音更大,調子也不盡相同。

  在對著竹林的坐席上,擺著主人與客人的蕎麥飯。

  酒水也已一應準備齊全。

  「做得不好。」

  大助招呼客人動筷。看起來還不太慣於交際的大助媳婦,提起了酒瓶。

  「請您來一杯吧!」

  「酒就算了。」

  佐渡蓋住了杯子,並指向蕎麥飯。

  「這個就好了。」

  大助和媳婦也不多讓,很快便退下了。竹林那邊還是不斷地有織布機似的聲音傳來,佐渡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幸村聽佐渡這麼一問,才察覺到聲音吵到了客人。

  「哦。那個聲音啊。說來真是慚愧,為了生活,我們家裡人,包括家僕一起在做絲繩加工,那聲音是做絲繩的機器的聲音。……我們自己早聽晚聽的已經習慣了,對於客人來講就太吵了。……我趕緊吩咐他們一聲,把機器停一停吧!」

  說著幸村拍拍手,似乎要叫來大助的媳婦。

  「不用,不用讓機器停下來。若是影響到你們的工作,我會很過意不去。沒關係、沒關係的。」

  佐渡阻止道。

  這個客廳感覺離幸村家人居住的正房很近,除了機器聲,細聽還能聽到進進出出的人的聲音,廚房的聲音,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數錢的聲音——和在之前那間房間感覺到的氛圍完全不同。

  佐渡訝然,可是他也不是完全沒想到從大阪城失去俸祿,落魄的大名的末路會是如此。家裡人口眾多,不習慣農耕,靠變賣家產度日,終有一天坐吃山空也是可能的。

  佐渡滿腹思慮地吃著蕎麥飯。從蕎麥飯的味道中,他完全品不出幸村到底是怎樣的人。總之是難以捉摸的人。

  和他十年前在愚堂和尚那裡所認識的幸村感覺不太一樣。

  佐渡同時覺得就在自己一個人瞎費力氣試探時,幸村說不定已經通過和自己閒談了解到了細川家的近況。

  這個幸村真是不動聲色啊。

  就連自己為何來高野山都沒有問。

  佐渡這次登山其實是奉了主公之命。故人細川幽齋公在太閤大人在世時,時常會陪太閤大人來青岩寺,有時夏季也會特意在山上待上一段時間,著述歌書之類,所以青岩寺中尚保留有幽齋公的墨寶及文房用品等遺物。為了整理並帶走這些遺物,佐渡特意趕在今年的三年忌前,從豐前的小倉動身來這裡。

  連這樣的事情幸村都不曾盤問,仿佛就真如相迎的大助所說的,幸村只是想為路過門前的過客奉一盞茶,表達一番情意。

  八

  隨從縫殿介一直端坐在門口檐下,可他對進入後面房間的主人的安危擔心不已。

  表面上他們再怎麼盛情款待,這裡到底是敵方的家。幸村對於德川家來講是不可小覷的存在,是被格外注意的大人物。

  據說德川家還特意吩咐紀州的領主淺野長晟監視九度山這邊。但由於對方大有來頭,又難以捉摸,所以淺野長晟很是為難。

  「……差不多該離開了吧!」

  縫殿介心神不寧地想。

  這家未必不會使出什麼詭計,即使沒什麼,也怕淺野家會向德川方面報告說細川家的藩老微服行走的途中到了幸村之類的,讓德川家多疑。

  關東和大阪間的局勢就是如此緊張。佐渡大人又不是不知道這一點。

  縫殿介不斷向里憂心地張望著。突然房子邊上的連翹、棣棠這些花大幅搖曳,有雨滴順著房檐從墨色的天空滴落下來。

  「就趁現在——」

  縫殿介想,他下了廊檐,沿庭院向款待佐渡的房間走去。

  「看天氣要下雨了。主人若是要啟程的話,就趁現在吧!」

  聽到門口縫殿介的聲音,在閒聊中不好脫身的佐渡可算找到了脫身的時機,趕緊應道:「呀,是縫殿介啊。……快下雨了嗎?那咱們準備走吧,現在走還不至於淋濕。」

  說罷,向幸村講了些告別的客套話,急匆匆地站起了身,幸村可能是察覺到了主僕的意思,也不強留,喚了大助和兒媳道:「給客人找件蓑衣。大助將客人送到學文路吧。」

  「好的!」

  大助拿來蓑衣。佐渡接過後告辭出門。

  雲腳飄得很快,已經懸浮在千丈谷和高野山的上空,不過那裡還不見下雨。

  「保重。」

  幸村和家人將客人送到門口。

  佐渡也殷勤回禮道:「改日無論颳風還是下雨,我都會再來拜訪。保重——」

  幸村微笑著點頭。

  又是一番寒暄客套。

  兩個人都在胸中描畫出了對方當年馬上長槍的雄姿了吧。越牆的杏花花瓣帶著濕氣盈盈而落,送行的主人和穿蓑衣的客人,都融入在了這晚春的景象之中。

  大助在路上邊走邊說:「不會下多大的雨的。晚春的天氣就這樣,每天都會有這麼一陣疾風,陰雲飄過山坳。」

  不過,話是這樣說,看到天空這樣的雲腳,大家還是不由得加快腳步,抓緊趕路。在終於到達學文路客棧的入口附近時,迎面遇上一個白衣山伏,後面還跟了一匹馬,兩個商人。

  九

  馬的背上蓋著枯茭白,鞍上綁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同時鞍兩側還垂掛著兩捆柴火。

  兩個商人則一人牽著馬韁繩,一人拿細竹敲打著馬屁股,一行人亦是急匆匆地趕路。

  ——在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

  大助特意斜過眼睛望向同行的長岡佐渡,和長岡佐渡搭話,可那個山伏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用很響亮的聲音喚道:「哦,大助先生!」

  大助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佐渡和縫殿介不免覺得有些奇怪,停下了腳步,望了望山伏。

  「大助先生,好像有人在叫你——」

  不得已,大助做出一副剛剛發覺碰上了熟人的樣子。

  「哦,林鐘和尚啊,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們從紀見嶺趕來——這會兒正打算直接去你家!」

  山伏旁若無人地高聲說道:「剛剛我們在奈良發現了那個被報上來的可疑的關東人,終於在紀見嶺將他活捉了。這人看起來比一般人厲害,還很兇猛、剛勇,我們打算將他帶到月叟大人那裡,或許能從他嘴裡審出些關東方面的機密……」

  大助打斷了得意地說個不停的山伏。

  「等等,林鐘和尚,你在說什麼呢?我完全不明白。」

  「您看,這馬背上——被綁在馬背上的這個傢伙,就是關東的密探!」

  「說什麼胡話……」

  大助忍無可忍,顧不上再使眼色,直接大喝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知道我旁邊的這位客人是誰嗎?——豐前小倉的細川家老臣,長岡佐渡大人。真是沒個分寸……開玩笑要適可而止!」

  「啊?」

  林鐘和尚這才注意到大助身邊的人。

  佐渡和縫殿介佯裝沒留意他們的談話,只顧四處看的樣子。這時雲腳已經從頭上飄過,雨伴風灑落,佐渡穿的蓑衣也如同鷺的羽毛一般,飄飄揚揚。

  ——他是細川家的?

  林鐘和尚噤聲,斜眼投來無比訝異的目光,片刻,向大助小聲問道:「……怎麼回事?」

  大助靠過去跟林鐘和尚簡單嘀咕了幾句,又趕緊跑了回來,長岡佐渡見狀藉機說:「就到這裡吧。再送下去,就太不好意思了!」

  然後說什麼都不讓大助送下去了,點頭致意後匆匆離去。

  大助只好目送佐渡遠去。

  「真是糊塗啊!」

  大助再次望向馱著俘虜的馬匹和山伏時責備道:「不分場合地瞎說。這要是讓我父親知道了,這事不會就這樣過去的。」

  「是。……是我大意了!」

  山伏狼狽地道歉。他是真田的隨從鳥海弁藏,在這一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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