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2 風之卷 無邊荒野 01
2024-10-08 16:44:3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從丹波(1)街道的長坂路口,可以清楚地望見遠處的景色。透過街道旁的樹林可以看到,遠處群山上的積雪閃著耀眼的白光。這些位于丹波邊境的山峰,環繞在京都西北部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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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火!」有人喊了一聲。
今天是正月初九,雖已到初春,但天氣依舊很冷,鳥兒在寒風中不停發出吱吱的哀鳴之聲。天氣仿佛武士腰間的佩刀一樣,寒氣逼人。
「這火燒得真旺哪!」
「俗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不小心,這火勢就會蔓延開來。」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就算火再怎麼燒,也燒不到京都。」
在荒野的另一端,熊熊燃燒的火堆不斷地發出「噼噼啪啪」聲。圍著火堆的四十多個人,臉都被烤得紅撲撲的。張狂的火焰騰空而起,似乎要燒到太陽上去。
「好熱!好熱呀!」有人嘟囔著。
「可以停手了!」植田良平被烤得難受,便喝令添柴的人住手。
隨後,又過了半刻鐘。
「馬上就要過卯時了吧?」有人問道。
「是嗎?」大家不約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太陽。
「現在應是卯時下刻。」
「小師傅怎麼還不來?」
「快到了吧!」
「是該到了。」
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大家沉默片刻,幾十雙眼睛緊盯著對面的街口。有人不由得咽了下口水,顯得有些不耐煩。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此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長長的牛叫。這片荒原本是皇室的牧場,被稱為「乳牛院遺蹟」。即使現在,偶爾也能看到被放養的牛群。太陽高高地掛在空中,空氣中瀰漫著枯草和牛糞的味道。
「莫非武藏不會來了?」
「也許他已經來了。」
「誰去看一看——蓮台寺郊外離這兒只有五百多米遠。」
「是去探察一下武藏的動靜嗎?」
「是的。」
「……」
一時間竟然沒人搭話。一張張被煙燻黑的臉,全都低頭不語。
「不過,小師傅說過,去蓮台寺郊外之前,要到這裡準備一下。要不然過一會兒再去吧!」
「他們不會搞錯地方吧?」
「昨晚,小師傅特意交代植田師兄的,應該不會弄錯!」
植田良平接過話道:「沒錯——也許武藏已經先一步趕到那兒了。也許小師傅是想消磨對方的耐心,才會故意晚到。如果我們不明就裡隨意行動,別人肯定會說我們以多欺少,這會使吉岡門名譽受損。現在我們至少知道,武藏是單槍匹馬的,所以大家可以靜觀其變,直到小師傅出現。」
二
今天清晨,乳牛院草原上就聚集了很多吉岡門弟子。除了植田良平之外,自稱「京派十劍」的吉岡門高徒僅有半數到場,看來四條武館的這些中堅分子,在關鍵時刻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昨晚,清十郎交代徒弟們「千萬不可插手比武」,大家也都相信清十郎握有一定的勝算。他們認為,師傅絕不可能輕易輸給武藏。
(我們一定會贏!)
每個人都信心滿滿。此外,立於五條大橋橋頭的告示牌,已將這次比武公之於世,清十郎一旦取勝不僅能讓吉岡門聲名遠揚,他的名號也會傳遍天下——身為吉岡門弟子,前來聲援自然是義不容辭的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聚集到這片靠近蓮台寺郊外的荒原上。然而,清十郎仍未出現。
到底怎麼回事?清十郎到底怎麼了?始終未見他的人影。
看著太陽的位置,每個人都清楚,馬上就要到卯時下刻了。
「有些不對頭呀!」
三十多個弟子交頭接耳,植田良平本來下過命令要靜觀其變,可這會兒他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一些百姓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了這麼多人,誤以為比武地點在這裡,在一旁議論紛紛。
「出什麼事了?比武開始了嗎?」
「吉岡門清十郎怎麼沒來?」
「還沒到呢!」
「他的對手武藏呢?」
「好像也沒來。」
「那些武士是幹什麼的?」
「大概是其中一方的幫手。」
「這麼說來,只來了一些配角,主角武藏和清十郎都沒露面呢!」
此時,看熱鬧的人已越聚越多,大家議論紛紛。
「還沒到嗎?」
「還沒來喲!」
「誰是武藏?」
「誰是清十郎?」
不過,這些看熱鬧的人都不敢靠近吉岡門弟子。在乳牛院草原周圍的草叢裡、樹林間,到處可見人頭攢動。
就在此時,人群中突然走出了城太郎。
他腰裡插著一把大木劍,腳上穿著大號的草鞋,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揚起一層塵土。他一邊走,一邊嘀咕著:「沒有呀!沒有呀!」目光從每一張臉上掃過,在荒原周圍四下尋找著。
到底怎麼回事?阿通姐姐明明知道今天比武的事,怎麼還沒來……自從那天,她再也沒回烏丸大人家。
城太郎認為,阿通比任何人都關心武藏的勝敗,而且今天必定會出現,所以他一大早就趕到乳牛院草原,尋找阿通。
三
很多女人平時傷了一根手指頭,都會嚇得臉色發白。奇怪的是,越是殘忍的流血事件,反而越能激發她們不同於男人的興趣。
就拿今天的比武來說,在擁擠的人群中,能看到很多女性的身影,有的人甚至是結伴而來。
不過,這些女人當中,唯獨沒有阿通。
「好奇怪呀!」
城太郎圍著草原找了好幾遍,已經疲憊不堪。
(說不定元旦那天,我和阿通姐姐分別之後,她就生了一場病。)
他一邊想著,一邊繼續往前走。
「還說不定,那個阿杉婆用花言巧語把阿通姐姐給騙走了……」
一想到這兒,他開始不安起來。
他對阿通的擔心,遠遠超過對比武勝負的擔心。因為他知道,師傅武藏肯定是勝券在握的。
此時,草原四周已圍了數千人,都在等著看這場比武。這些人都認為,吉岡門清十郎可以贏得這場比賽,只有城太郎一個人堅信「我師傅會贏」。
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大和般若原上,武藏會斗寶藏院群僧時的颯爽英姿。
(我師傅怎麼可能輸?即使眾人圍攻,他也不怕。)
就算駐紮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岡門弟子全部參戰,他還是相信武藏能取勝。
所以,他並不擔心比武的結果。現在阿通沒來,倒令他有些擔心。雖然不至於驚慌失措,但他很害怕阿通遇到什麼不測。
那天在五條大橋,她跟那老太婆走之前曾說過:「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一定會回烏丸大人的府上。城太郎,你可以請求他們讓你住一段時間。」
當時,她就是這麼囑咐的。
然而,今天已是第九天了。正月初三、初七,都不見阿通回來。
(到底怎麼了?)
從幾天前,城太郎就隱隱有些不安。不過,今早他仍抱著一絲希望來到這兒。
……
不見阿通的身影,他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著草原的中央。吉岡門弟子生起一堆篝火,吸引著周圍幾千人的注意。雖然場面很有氣勢,但因為清十郎遲遲不出現,所以弟子們都顯得無精打采。
「好奇怪呀!告示牌上明明寫著比武地點是蓮台寺郊外,怎麼又換成這兒了?」
並沒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只有城太郎覺得納悶。突然,從身旁的人群中傳來幾聲呼喊:「小鬼——這邊,過來這邊!」
城太郎仔細一看,認出了對方。元旦那天,此人在五條大橋邊看到武藏與朱實竊竊私語,隨後故意放聲大笑,然後轉身離去。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四
雖然只見過對方一面,但城太郎卻非常熟絡地跟對方招呼著:「什麼事?大叔!」
隨後,佐佐木小次郎來到了近前。他和生人打交道時,都習慣在開口之前,把對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番。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是在五條大橋吧?」
「大叔,您也記得啊!」
「我記得當時,你和一個女子在一起。」
「啊!您說的是阿通姐姐。」
「原來那女子名叫阿通——她和武藏是什麼關係?」
「有點關係吧!」
「他們是表兄妹嗎?」
「不是。」
「是親兄妹?」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關係?」
「是喜歡的人。」
「誰喜歡誰?」
「阿通姐姐喜歡我的師傅。」
「那就是戀人關係嘍!」
「……也許吧!」
「這麼說來,武藏是你的師傅了?」
城太郎不無自豪地點頭答道:「是的。」
「哈哈!所以你今天特意來站腳助威嘍!不過,清十郎和武藏都沒出現,這些看熱鬧的人都很擔心呢!武藏到底離開客棧沒有?你知不知道啊?」
「不知道呀!我也在找他呢!」
此時,二人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佐佐木小次郎那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立刻迎向來人。
「咦?您不是佐佐木閣下嗎?」
「哦!是植田良平吧。」
「您在這兒幹什麼?」
說著,植田良平來到佐佐木小次郎近前,親熱地握著對方的手說道:「自從去年年底,您就沒再回武館,小師傅可一直掛念著您哪!」
「雖然之前沒能回去,我今天過來,不也一樣嘛!」
「總之,我們去那邊再說吧!」
說著,植田良平和其他弟子一臉恭敬地陪著佐佐木小次郎,向草原中的營地走去。
遠處圍觀的人,一看到佐佐木小次郎身後背的長劍、身上穿的華麗衣飾,就大聲喊著:「武藏!是武藏!」
「武藏來了!」
眾人低聲議論著。
「啊!是那個人嗎?」
「就是他——宮本武藏!」
「哦……的確衣著不凡嘛!看來此人並非等閒之輩哪!」
被扔在一旁的城太郎,聽到周圍人如此議論,連忙說道:「不是!不是!武藏師傅才不是這副德性呢!他才不會像歌舞伎小生那樣忸怩作態呢!」
他拼命澄清。
有些人雖然沒聽到他的話,但看到草原中央的情景,也覺得有些不對頭。
「不對呀!」
有人開始懷疑。
此時,佐佐木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站住,好像在對吉岡門弟子訓話,臉上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態度。
「……」
號稱「吉岡十劍」的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衛門、太田黑兵助、南保餘一兵衛、小橋藏人等人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他們並未開口,個個眼露凶光,死盯著佐佐木小次郎一開一合的嘴巴。
五
在草原中央的吉岡門營地,佐佐木小次郎對著吉岡門眾弟子說道:「目前為止,武藏和清十郎都沒來,真是天佑吉岡門哪!趁清十郎還沒來,大家立刻返回武館吧!」
短短几句話,就足以激怒吉岡門眾弟子了。佐佐木小次郎接著又說道:「我完全是為清十郎考慮,才這麼說的。除了我,還有誰有能力幫你們?還有誰能對你們說這番話?我可是上天派來保佑吉岡門的預言家喲!要不我再說得清楚些——如果真的比武,清十郎一定會輸得很慘,說不定還會成為武藏的刀下鬼!」
聽了這番話,吉岡門眾弟子的臉色都難看得不得了。植田良平早已氣得臉色鐵青,他雙眼冒火地盯著佐佐木小次郎。
同時,十劍客之一的御池十郎左衛門也快忍不住了,看到佐佐木小次郎依舊說個沒完,他一個箭步躥過去,逼到佐佐木小次郎面前說道:「閣下,你還要說什麼?」
一邊說,他一邊將右手手肘舉到兩人之間,拉開架勢,略帶挑釁地看著佐佐木小次郎。
佐佐木小次郎仍舊報以微笑,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由於他身材高大,所以那微笑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之感。
「我的話很刺耳?」
「當然。」
「那我很抱歉。」
佐佐木小次郎輕鬆地避開對方的挑釁。
「那麼,我就不插手此事了,任其自然發展。」
「我們又沒求你幫忙!」
「是嗎?你們和清十郎不是大老遠把我從毛馬堤接到四條武館嗎?當時,你們可是一個勁兒地說好話喲!」
「那是吉岡門的待客之道,我們只是以禮相待……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哈哈哈!如此說來,我們先要在這兒一決勝負嘍!再過一會兒,你們就會用眼淚來證明我的預言。依我看,這場比武清十郎僅有百分之一的勝算。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在五條大橋畔見到武藏時,就覺得此人非比尋常……而當我看到你們立在橋頭的告示牌時,突然覺得那簡直就像吉岡門為自己寫的訃文……這也難怪,一般人都很難正視自己的失敗。」
「住、住口!你今天是專門來找吉岡門晦氣的嗎?」
「忠言逆耳。要是不聽我的話,最終倒霉的是你們自己!反正今天就能分出勝負,再過一刻鐘,你們就不得不承認我說的話了。
「說夠了沒有!」
吉岡門弟子叫囂著,還朝著佐佐木小次郎吐口水。這四十多個人滿臉怒氣,一步步逼近佐佐木小次郎,騰騰殺氣幾乎將整片草原吞沒。
此時,佐佐木小次郎已做好充分的準備,迅速後撤了幾步。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愛管閒事、好打不平的個性。他心想:我是一番好意,你們不但不領情,還歸罪於我。真是不可理喻!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如果這裡一旦開戰,很多等著看武藏和清十郎比武的人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備受矚目的人物。想到這兒,他眼露殺氣。
六
看到雙方劍拔弩張的情景,圍觀人群果然一陣騷動。
此時,一隻小猴躥出人群,像只皮球一樣向草原跳去。
在小猴的前面,有一個年輕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草原中央跑去。
原來是朱實。
此時,吉岡門弟子和佐佐木小次郎怒目而視,雙方的戰鬥一觸即發。遠處突然傳來朱實的喊叫聲,緊張的氣氛頓時化為烏有。
「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武藏哥哥在哪裡呀……他沒來嗎?」
「啊?」聽到喊聲,佐佐木小次郎猛一回頭。
其他吉岡門弟子也嘀咕著:「啊!是朱實呀!」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小猴子身上。
「朱實,你怎麼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來嗎?」佐佐木小次郎厲聲責問。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難道我不能來嗎?」
「當然不能!」
朱實聳了聳肩,沒回答。
「回去!」佐佐木小次郎命令著。
聽到這兒,朱實呼吸急促,使勁搖著頭說:「我才不要呢,雖然我很感激你的照顧,但我又不是你的女人,你憑什麼命令我?」
說到這兒,朱實突然哽咽起來,那令人心碎的抽泣聲幾乎要把男人狂躁的情緒融化了。不過,她說話的語氣卻比任何男人都堅定。
「你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要把我綁在念珠客棧的二樓?就因為我擔心武藏哥哥,你就恨我,還欺負我……何況……何況……今天,你們就是要趁著比武的機會,殺害武藏哥哥。你覺得欠清十郎的人情,所以就打算在他招架不住時出手相助,殺了武藏。我得知真相後,哭了一夜,你怕我跑去給武藏送信,今早出門前就把我綁在了客棧的二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朱實,你瘋了嗎?大白天的,當著這麼多人,你瞎說什麼?」
「我偏要說,你就當我瘋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要來送死,我不能坐視不管。所以我在客棧二樓拼命呼救,附近的人聽到後,過來幫我解開了繩子,我立刻就趕了過來。我一定要見武藏哥哥。武藏哥哥,你在哪兒呀?快出來呀!」
「……」
佐佐木小次郎一時語塞,站在情緒失控的朱實面前,他竟然無言以對。
雖然朱實的情緒很激動,但她所言句句屬實。看來,佐佐木小次郎有著雙重性格,一方面他能細心溫柔地照顧朱實,另一方面他又把虐待對方的身心當作樂趣。
在大庭廣眾面前——又是在這種場合——她竟然毫無顧忌地和盤托出,佐佐木小次郎既難堪又憤怒,死死瞪著朱實。
就在此時。
清十郎的貼身男僕民八,從對面林蔭道飛奔過來,他揮著手大聲喊著:「不、不得了了!大家快、快點過來啊——小師傅被武藏砍、砍傷了!」
七
民八的喊聲,猶如晴天響了一聲霹靂,在場的眾人驚慌失措,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什、什麼?」
「小師傅他——被武藏——」眾人異口同聲。
「在、在哪裡?」
「什麼時候的事兒?」
「這是真的嗎?民八!」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相詢問。本來,清十郎說好要先來此地準備一下,但他還沒有出現,民八就說那邊二人已分出了勝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任誰都無法相信。
民八含糊不清地說著:「趕快!趕快跟我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連滾帶爬地又朝著原路跑去。
眾人雖然有所懷疑,但為了弄清真相,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衛門等人帶領四十多個弟子,猶如林中野獸一般,跟著民八跑向林蔭道,草原上頓時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