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16:44:41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眾人沿著丹波街道,向北跑了五百多米,從街道右側的樹林裡穿了過去。一片籠罩在初春暖陽中的靜謐草原,出現在他們面前。
原本自在歌唱的斑鶇、伯勞鳥被嚇得四散飛走。民八發狂一樣跑進草叢,直到一處饅頭形的古冢旁才停下腳步。
「小師傅!小師傅!」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喊著。
「啊?」
「啊!哎呀!」
「真是小師傅!」
隨後趕到的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僵在了那裡。只見草叢中,趴著一個武士,身穿藍花染和服,肩膀到後背用皮繩繫著十字結,額頭上繫著一個吸汗的白布條。
「小師傅!」
「清十郎師傅!」
「請您振作一點!」
「是我們哪!」
「我們是您的弟子呀!」
清十郎的頸骨好像斷了,被眾人抱起之後,頭依然無力地垂著。
他頭上的白布條,一滴血跡也沒有。此外,他上身的衣袖、下身的和服褲子,乃至附近的草叢也沒看到一絲血跡。但從清十郎的面部表情可知,他已是痛苦萬分,就連嘴唇也變成了紫黑色。
「小師傅,還有呼吸嗎?」
「呼吸很微弱了。」
「喂!你們趕緊過來,把小師傅送回去!」
「需要抬回去吧?」
「對!」
其中一個弟子背對清十郎蹲下身,把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來,清十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痛死我了……」
「門板!找塊門板來!」清十郎聲音微弱。
三四個弟子立刻跑去找。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從附近百姓那裡要來一塊防雨門板。
眾人讓清十郎仰面躺在門板上,可是他每呼吸一下就痛苦難當,在板子上亂踢亂滾。出於無奈,弟子們只好解下腰帶,把清十郎綁在門板上,由四個人各抬一角。這些人仿佛送葬隊伍一樣,默默地抬著門板前行。
清十郎的兩腳拼命踢著門板,簡直快把門板踢碎了。
「武藏……武藏走了嗎……哎喲,好痛啊!右肩到手腕的骨頭是不是都碎了,快疼死我了……啊!受不了了!徒弟們,快把我的右胳膊砍下來——快點!哪一個快把我的胳膊砍下來!」
清十郎呼天搶地,痛苦不堪。
八
看到師傅痛苦的樣子,那四個抬門板的徒弟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御池師兄!植田師兄!」
前面的人聽到喊聲,便回過頭來。那幾個弟子跟師兄商量道:「小師傅實在太痛苦了,才會叫我們砍掉他的手臂。我想,是不是砍斷手臂後,他能好受一些。」
「胡扯!」植田良平和十郎左衛門厲聲呵斥。
「現在雖然很痛苦,但至少沒有生命危險。一旦手腕被砍斷,就會流血不止,更可能危及生命。總之,先把師傅抬回武館,然後再查看右肩的傷勢。就算要砍掉手腕,也得做好相應的止血準備。否則,決不可輕易行事。對了!誰先跑回武館去請醫生!」
聽到此語,兩三個弟子先跑回武館做準備。
從乳牛院草原趕來的群眾,蜂擁擠在街道兩旁的松樹下,朝這裡眺望。
真是令人頭疼,植田良平面如死灰,回頭對那些跟在隊尾的弟子說:「你們先去把人群支開,怎麼能讓他們看到小師傅這個樣子!」
「知道了。」
弟子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怨氣的方法,他們滿臉殺氣奔向人群,那些圍觀的人立刻嚇得四散奔逃,街道上又揚起一片塵土。
僕人民八跟在清十郎躺的門板旁,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
「民八!」植田良平喊了一聲,一把拉住了他。
「你過來一下!」
「什、什麼事?」看到一臉怒氣的植田良平,民八嚇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小師傅離開四條武館的時候,你就一直陪在他身旁嗎?」
「是、是的。」
「小師傅在哪裡換的衣服?」
「是到蓮台寺郊外之後才換的。」
「小師傅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在乳牛院草原等他,他怎麼會直接趕往那裡?」
「這件事,我之前一點都不知道。」
「是武藏先到的,還是小師傅先到的?」
「武藏先到的,當時他就站在那個古冢前面。」
「只有他一個?」
「是的,只有他一個。」
「比武的過程是怎樣的?你看到了嗎?」
「小師傅跟我說:『萬一我輸給武藏,請給我收屍!那些弟子一大清早就聚集在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分出勝負之前,不准去報信。我們練武人贏得起也要輸得起,我不想當一個卑劣的勝利者,所以絕不能以多欺少。』說完這番話後,他就朝著武藏走了過去。」
「嗯……然後呢?」
「我順著小師傅的背影望過去,只看到武藏微笑的面孔。一切都悄無聲息的,他們兩個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聽到一聲悽厲的慘叫,我定睛一看,原來小師傅的木劍已被武藏打飛了。而整個草原上,只有那個頭纏橘色頭帶、一頭亂髮的武藏一動不動地矗立著。」
九
就如颱風突然來襲一樣,整個街道上不見一個看熱鬧的人。
門板上的清十郎不住地呻吟著,抬門板的弟子仿佛戰敗的士兵一樣垂頭喪氣,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唯恐再度增加傷者的痛苦。
「咦?」
前邊的弟子突然停住了腳步,抬門板的人伸手摸了摸後頸,而隊尾的人則仰頭看著天空。
原來,從空中掉下來很多枯松枝,嘩啦啦地落在門板上。抬眼望去,松樹上有一隻小猴子,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望著下面,還故意做著鬼臉。
「啊!好痛!」
小猴子朝下面扔著松果,有的弟子被它打到,疼得忙捂住臉。
「畜生!」
挨打的人掏出隨身帶的小刀,朝猴子擲去。那柄閃著寒光的刀穿過細密的松葉,直直地飛了出去。
突然,遠處響起幾聲口哨。
小猴子立刻從樹上跳下來,穩穩地落在佐佐木小次郎的胸前,而後又坐在他的肩膀上。
「啊!」
抬門板的吉岡門弟子這才看清楚,站在對面的是佐佐木小次郎,還有朱實。
「……」
佐佐木小次郎注視著門板上的清十郎,臉上毫無嘲笑之情。反倒是對方那痛苦的呻吟聲,讓他流露出一絲憐憫。吉岡門弟子一看到他,立刻想起佐佐木小次郎說過的那番話,於是大家都認為對方是來看笑話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還是誰催促了一句:「——是猴子!又不是人,不要和它計較,我們快走吧!」
可此時,佐佐木小次郎卻對著門板上的清十郎說道:「好久不見!」
「清十郎閣下,您怎麼了?被武藏打傷了吧?哪裡受傷了?是右肩嗎?這可不行,也許裡面的骨頭已經碎成渣了,如果這樣仰面躺著搖晃著前行,體內的血液會侵入臟器,還會逆流入腦中。」
隨後,他又用那種傲慢不羈的態度對眾人說道:「快把門板放下來!還猶豫什麼?快、快點放下來!」
然後,他又對奄奄一息的清十郎說道:「清十郎閣下,你起得來嗎?你也有爬不起來的時候呀?你的傷又不重,頂多傷了一隻右手,僅靠一隻左手你依然能走路。堂堂吉岡憲法的長子被人用門板抬著,走在京都的大街上,這件事如果傳揚開來,先師的名望就徹底被毀掉了!難道還有比這更不孝的事兒嗎?」
清十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著佐佐木小次郎。
突然,清十郎從門板上一躍而起,他的右手仿佛比左手長出一尺,直直地從肩膀上垂下來,似乎早已與身體分離。
「御池!御池!」他大聲喊著。
「弟子在……」
「砍掉它!」
「什、什麼?砍掉什麼?」
「笨蛋!剛才不是說了嗎?當然是我的右手!」
「不過。」
「唉,沒用的東西……植田,你來砍!快點動手!」
「啊!是。」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突然接話道:「我可以幫你。」
「好!拜託了!」
隨後,佐佐木小次郎走到清十郎身邊,舉起他毫無力氣的右手,同時抽出了隨身的短刀。緊接著,大家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怪響,類似瓶塞從瓶口迸飛的聲音。只見一道血柱噴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應聲落地。
十
清十郎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蹌了幾步,弟子們趕緊上前扶住他,並捂住那血流如注的傷口。
此時的清十郎早已面無血色,他嘶吼了一聲:「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們緊緊跟在他身邊,看他走了十幾步,那鮮紅的血滴落在大地上立刻變成了黑色。
「師傅!」
「小師傅!」
弟子們圍攏在清十郎身邊,小心翼翼地說:「您還是躺到門板上吧!別聽佐佐木小次郎那傢伙胡說八道!」
眾人言語之間充滿了對佐佐木小次郎的憤恨。
「我要走!」
清十郎咬緊牙關又走了二十幾步,他不是在用腳走路,而是根植於血液中的頑強意志驅使自己前行。
但是,意志力畢竟無法跟身體抗衡。他大約走了五十米,突然「撲通」一聲栽倒在弟子們的懷裡。
「快去叫醫生!」
這群人狼狽不堪,就像抬死屍一樣,抬著毫無反抗能力的清十郎快步跑走了。
目送清十郎等人離去之後,佐佐木小次郎回頭對樹下的朱實說道:「看到了嗎?朱實——是不是覺得很解恨哪?」
朱實面色鐵青,狠狠瞪著一臉輕鬆的佐佐木小次郎,眼神中充滿憎惡。
佐佐木小次郎繼續說道:「你無時無刻不在詛咒清十郎,想必現在心情大快吧……奪走你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
此刻,朱實覺得眼前的佐佐木小次郎比清十郎還要可怕,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清十郎雖然玷污了自己,但他並不是罪大惡極之人。
跟清十郎相比,佐佐木小次郎更令人憎惡。他雖然不是世人眼中的惡人,卻是一個性格變態的人。他不會為別人的幸福感到欣喜,卻把別人的災難、痛苦當成自己的一大樂趣。這種人要比強盜、惡霸更可惡,決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佐佐木小次郎把猴子放到肩上,對朱實說了一句:「回去吧!」
朱實很想從這個男人身邊逃走——但她既沒有脫身的辦法,也沒有勇氣。
佐佐木小次郎一邊在前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道:「你說要找武藏,結果還是沒找到吧!他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的。」
(我怎麼就不能離開這個惡魔呢?為什麼不趁機逃走呢?)
朱實非常痛恨自己的軟弱,但是,她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了佐佐木小次郎身後。
蹲在佐佐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轉過頭來吱吱地叫著,還齜著牙對朱實笑著。
……
朱實覺得,自己和這隻小猴子的命運是何其相似呀!
她突然覺得清十郎十分可憐——暫且撇開武藏不談,她對清十郎和佐佐木小次郎抱有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此時,她開始認真思考起自己和這兩個男人的關係了。
十一
我贏了!
武藏在心底高奏凱歌。
(我打敗了吉岡門的清十郎!我戰勝了享譽室町時期的京派武學名門之子!)
不過,他的心裡卻無半點喜悅之情,只是低著頭走在草原上。
「咻——」低飛的小鳥掠過武藏頭頂,抬眼可見它白色的肚皮。武藏踩著柔軟的枯葉,步履沉重。
這種勝利之後的落寞,原是那些智慧超群的人才有的傷感情緒,對一個習武之人而言,本不該有這種感覺,但武藏卻無法壓抑心中這份落寞,他獨自一人在草原中走著。
走著走著,武藏突然回頭望了一眼。
蓮台寺郊外的山丘上那幾棵瘦弱的松柏,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與清十郎就是在那裡分出了勝負。
(我沒砍第二刀,他應該不會死吧!)
武藏在擔心清十郎的傷勢,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木劍,上面沒有一絲血跡。
今早,他身背木劍來蓮台寺赴約,他以為對方必定帶了眾多隨從,還可能會用一些卑鄙的手段,所以出發前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為了讓自己的死相體面一些,他還特意用鹽把牙齒擦洗乾淨,頭髮也仔細梳洗了一番。
見到清十郎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大大高估此人了。他不禁懷疑,眼前這個紈絝子弟就是吉岡憲法的長子嗎?
武藏怎麼看,都不覺得清十郎像京派武術大家,簡直就是一個大城市裡的浪蕩公子。
他僅帶著一名隨從前來,並沒有其他幫手。兩人互通姓名,正要動手之時,武藏突然有些後悔了。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比武!)
他心中暗想。
武藏所希望的是那種強過自己的對手,可今天他只看了清十郎一眼就知道,對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
並且,清十郎的眼神中毫無信心。武藏之前的對手,無論功夫怎樣,都是自信滿滿的。然而面前的清十郎,不光眼中毫無鬥志,全身上下也都是死氣沉沉。
(我今早為什麼要來這裡?對手如此沒有信心,我寧可取消比武。)
如此一想,他不禁有些可憐清十郎。對方乃名門之後,從父輩那裡繼承了規模不小的武館,受到一千多名弟子的尊敬。不過,這些都是拳法留給他的,並不是他靠個人實力得到的。
武藏心想,不如找個藉口取消比武,可一直沒機會開口。
「……真令人遺憾!」
武藏再次回頭望了望蓮台寺郊外那座古冢上的青松,心裡默默祈禱清十郎儘快痊癒。
十二
無論如何,今天的比武算是結束了。勝敗姑且不論,武藏一直耿耿於懷的是自己仍不像一個成熟的武學者。
他意識到了自身的問題,不由加快了腳步。
在草原中,有一個老太婆正蹲在草叢裡,扒開泥土,在尋找什麼東西。聽到武藏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瞪大雙眼。
「哎呀……」
那老太婆穿的素色和服的顏色,幾乎與枯草一樣,只是外褂的系帶是紫色的。她身穿俗家衣服,用頭巾包著光頭,年紀在七十上下,是一位身材瘦小、氣質脫俗的老尼姑。
……
武藏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草叢裡有人,更何況對方的衣服顏色和荒草極為相似,他差一點就從老尼姑身上踩過去。
「老婆婆,您在找什麼呢?」
武藏內心很想跟人群接近,便友好地打了聲招呼。
「……」
老尼姑一直蹲在地上,看到武藏跟自己說話,不禁嚇得全身發抖。
從她的袖口隱約看見,老尼姑手上戴的一串珊瑚念珠是用南天竹的果實串接而成的。她手上拿著個小竹筐,裡面裝著鮮嫩的馬蘭菜等各種野菜。
老尼姑的手指和手腕上的紅色念珠,一直抖個不停。武藏不明白,她到底在害怕什麼——她該不會以為自己是攔路搶劫的山賊吧!於是,他故意露出親切的微笑,靠上前看著筐里的野菜說道:「哦,現在連野菜都長出來了!春天已經到了啊!這兒有野芹菜、蕪菁(2)、鼠麴草,您挖了這麼多野菜呀!」
突然,老尼姑丟下竹筐就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喊著:「——光悅!」
「……」
武藏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老尼姑瘦小的身影越跑越遠。
放眼望去,平坦遼闊的草原上還有幾處緩坡,那個老尼姑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塊低洼地里。
武藏心想,她既然喊著人名,應該是另有同伴。此時,從那片窪地里飄出了一縷青煙。
「好不容易挖的野菜就這樣浪費了……」
武藏撿起地上的野菜,放回小竹筐里。他一定要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善意,於是手提竹筐,朝著老尼姑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很快就看到了老尼姑的身影,原來她還有兩個同伴。
這三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家人。為了躲避北風,他們特意選了一塊背風的向陽地,還在地上鋪上毛氈,上面擺著茶具、水壺、鍋等器皿。在藍天大地之間品茗、賞景,倒也風雅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