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車

2024-10-08 16:44:0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武藏面朝大海,坐在烤海螺的小攤前,整理著鞋襪。

  「客官,我們的環島遊船還有兩個空位,您要不要坐呀?」

  一位船工走過來拉生意。

  剛才,兩個挎著籃子的漁家姑娘就一直站在這兒兜售海螺。

  「這位客官,買點海螺吧!」

  「您買點海螺吧!」

  

  「……」

  武藏解開一直裹在腳上的破布條,那布條上滿是血污。原本疼痛不已的傷口,現在竟然消腫了,恢復了原狀。由於布條裹得太久,以致那隻腳的皮膚看起來又皺又白。

  「不要,不要!」

  武藏揮手趕走了漁家女和船夫,他試著把腳踏在沙灘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大海,讓海水漫過雙腳。

  這天早上,他幾乎忘記了腳傷,體力也完全恢復了,他的精神狀態異常飽滿。這不僅因為腳傷基本痊癒,更因為他的心境已與昨日大不相同。現在的他,對未來充滿信心。

  武藏請賣烤海螺的姑娘幫忙買來一雙皮襪子和新草鞋,穿上鞋襪後,他試著在地上走了走。由於一直跛著腳走路,一穿上新鞋還有些不習慣,儘管傷口還有點輕微的疼痛,但已無大礙。

  「那邊的船工在喊乘客上船呢!客官,您不是要去大湊(34)嗎?」

  正在烤著海螺的老頭提醒著武藏。

  「是的。抵達大湊之後,就能找到開往津市(35)的船了吧?」

  「對!那兒還有開往四日市(36)和桑名市的船喲!」

  「老伯!今天是年底的幾號?」

  「哈哈哈!您真是貴人多忘事,竟連日期都忘了,今天是臘月二十四。」

  「才臘月二十四呀!」

  「真羨慕你們年輕人的無憂無慮啊!」

  武藏快步跑到高城海濱的渡口,他覺得自己還能跑得更快。

  開往對岸大湊的船上,坐滿了乘客。與此同時,阿通和城太郎也在神女們的陪伴下來到了五十鈴河的宇治橋頭。也許此刻,她們也在揮手告別。

  五十鈴河向著大湊的方向流去,伴隨著陣陣海浪聲和搖櫓之聲,渡船徐徐前行。

  武藏抵達大湊之後,立刻換乘開往尾張(37)的渡船。船上乘客多半是旅客,左岸能看見古市、山間的水田和松坂街道兩側的林木,巨大的船帆被風吹得很滿,渡船沿著伊勢海的海岸線,緩緩前行。

  此時,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陸路趕往同一地點,不知他們誰會率先抵達。

  二

  如果到了松坂,就可以打聽到那位生於伊勢,號稱「鬼才」的武士神子上典膳(38)。但武藏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在津市下了船。

  在津市碼頭下船時,一個走在他前面的男子引起了武藏的注意。此人腰間掛著一根兩尺長的木棒,木棒上卷著鎖鏈,鎖鏈另一端安有一個秤砣。此外,他腰上還插著一柄皮質刀鞘的無護手的短刀。此人年齡在四十二三歲,皮膚比武藏還要黑一些,略微發紅的頭髮還有點自來卷。

  「師傅!師傅!」

  此時,有個十六七歲的鐵匠學徒一邊喊著,一邊從船上跑下來。若非有人如此稱呼,任何人都會把那個中年人當成一個流浪武士。武藏看了一眼那個臉上沾滿煤灰的小徒弟,只見他肩上扛著一個長柄的鐵錘。

  「等等我,師傅!」

  「你快點!」

  「剛才,我把鐵錘忘在船上了。」

  「怎麼能忘記吃飯的傢伙呢?」

  「我已經拿回來了!」

  「那是應該的!如果你敢忘了,小心你的腦袋!」

  「師傅!」

  「你話真多!」

  「今晚,我們要住在津市嗎?」

  「太陽還老高呢!先趕路吧!」

  「真想住在這兒呀!偶爾出門工作,也可以順便玩一玩嘛!」

  「別淨想美事!」

  碼頭通往街市的一路上,禮品店鱗次櫛比,為客棧招攬生意的人也是隨處可見。

  那個扛著大錘的鐵匠鋪學徒,光顧著看熱鬧,沒能跟上自己的師傅,正在人群中東張西望。終於,他發現師傅在一個小店裡買了個玩具風車,正朝自己走來。

  「岩公!」

  「是。」

  「幫我拿著這個。」

  「是風車呀!」

  「拿在手上會被人碰壞,最好插在領口裡。」

  「這是禮物吧?」

  「嗯……」

  看來是師傅買給孩子的禮物。外出多日回到家中,最高興的莫過於看到孩子的笑臉吧!

  走在前頭的師傅頻頻回頭,大概是擔心插在岩公領口裡的風車會被碰著。

  尤其巧的是,這師徒走的路線,正是武藏要走的路。

  (哈哈……)

  武藏心裡有了數,一定是這個男人。

  不過這世上的鐵匠和攜帶鏈子飛鐮的人畢竟不在少數,為了慎重起見,武藏不時走在他們前面或後面,悄悄觀察著他們。當他們從津市的城下橫穿過去,走向鈴鹿山時,武藏已從二人簡短的對話中充分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於是,他主動上前搭話:「請問,您是要回梅田嗎?」

  對方冷冷地答了一句:「是的,我們要趕回梅田。」

  「請問,您是不是宍戶梅軒先生?」

  「嗯……你怎麼知道我是梅軒?你是?」

  三

  翻過鈴鹿山,由水口(39)趕往江州草津(40)。這是去京都的必經之路。幾天前,武藏才從這裡經過。他打算在年底之前趕到京都,並希望新年時在京都喝到屠蘇酒,所以一路馬不停蹄地直奔此處。

  前幾天他去拜訪宍戶梅軒時,正趕上對方不在家,武藏也未強求,只希望他日有緣再見。沒想到竟在此地巧遇梅軒,這不得不說他與鏈子飛鐮頗有宿緣。

  「看來我們的確很有緣。前幾日我曾到雲林院村拜訪您,當時見到了尊夫人。我叫宮本武藏,是一個學武之人。」

  「啊!原來如此。」梅軒臉上並無驚訝之色。

  「你就是那個住在山田客棧,說要跟我比武的人吧?」

  「您聽說了?」

  「你去荒木田先生家打聽過我吧?」

  「是的。」

  「我的確去荒木田先生家幹活了,但並不住在那兒。我借用了神社街的一個朋友的工廠,在那兒完成一件只有我才能勝任的工作。」

  「哦……然後呢。」

  「我聽說一個住在山田客棧的遊學武者,正在找我。但我很怕麻煩,所以沒有理會。原來就是你呀!」

  「是的。聽說您是鏈子飛鐮的高手。」

  「哈哈哈!你見到我的老婆了嗎?」

  「是的,尊夫人還讓我見識了八重垣派刀法的招式。」

  「這不就得了嘛!你實在沒必要追著我要比武。鏈子飛鐮的基本招式,內人也都表演給你看了。如果你還想見識更多的招式,恐怕沒看到一半,就命喪黃泉嘍!」

  原來這對夫妻都是高傲自大之人。也許武學與自滿天生就是一對孿生兄弟,但話說回來,若非對方擁有精湛的武藝,也不會如此驕傲。

  現在,武藏的涵養功夫非常好,完全沒把梅軒的話當回事。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不會任由對方這樣奚落自己。在他開始人生磨鍊之時,宗彭澤庵曾告誡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探訪寶藏院和柳生城的經歷,也讓他頗有感悟。

  武藏把自尊心和脾氣放到了一邊,容忍了對方的無禮。他仔細權衡著對方武功的高低,對待對方的態度也極為恭謙。

  在摸清對方的底細之前,武藏謹言慎行,喜怒不行於色。

  「是的。」他語氣恭敬,像個初學者。

  「您說的沒錯,光看尊夫人的招式,就讓我獲益匪淺。能在此相遇,實屬有緣,所以在下希望向您請教一些鏈子飛鐮的使用技巧,在下必將感激不盡。」

  「如果是談話,那當然可以了。今晚你要投宿在關市(41)的客棧嗎?」

  「我是那樣打算的。不過,如果您不介意,可否讓我到您府上叨擾一晚?」

  「我家又不是客棧,被褥不夠呀!如果你不介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同住,那就來我家住吧!」

  四

  黃昏時,三人抵達了鈴鹿山。

  山坳里的村落,在金紅色夕陽的映照下,宛如一片絢爛而沉寂的湖水。

  岩公先跑回家送信兒,武藏看到梅軒的老婆抱著小孩出現在鐵匠鋪的屋檐下,那孩子手裡正拿著父親買的風車。

  「快看!快看!爸爸回來了!看到爸爸了嗎?爸爸!」

  原本驕傲自滿的宍戶梅軒,一看到孩子,立刻變成了一位慈愛的父親。

  「喂!喂!我的小乖乖!」

  他朝鐵匠鋪的方向不停揮著手,逗弄著孩子。梅軒回到家後,便和妻子帶著孩子走進正屋,把隨行的武藏丟在了一旁。

  直到晚飯時,他才想起來還有一個人要在此住宿。

  「對了!對了!把那個遊學武者叫過來,一起吃飯吧!」

  此時,武藏仍穿著草鞋,站在作坊里的風箱旁烤火。梅軒看到他,便吩咐了妻子一聲。

  那婦人一臉不悅。

  「前幾天你不在的時候,他已經來過了,還住了一晚。」

  「就讓他和岩公一起睡吧!」

  「上次,我讓他睡在了風箱旁的蓆子上。今晚也讓他這樣湊合一晚得了!」

  「喂!小伙子!」

  梅軒在爐子上溫好了酒,他拿著酒杯問武藏:「你喝酒嗎?」

  「能喝一點。」

  「來一杯吧!」

  「好的。」

  武藏坐到了過道和正房之間的台階上。

  「我敬您!」

  說完,武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是一種略帶醋味的當地酒。

  「酒杯還您!」

  「那個杯子你拿著吧!我這兒還有酒杯。不過,年輕人……」

  「是。」

  「你看起來很年輕,今年多大了?」

  「過了年就二十二歲了。」

  「故鄉是?」

  「美作。」

  話一出口,宍戶梅軒突然瞪大雙眼,重新打量起武藏。

  「剛才你說……叫什麼名字……你的名字?」

  「宮本武藏。」

  「武藏是哪兩個字?」

  「就是『TAKEZOU』(武藏)。」

  此時,梅軒的妻子拿來了碗筷,還端來了湯和鹹菜。

  「請用!」

  她把飯菜直接放到了草蓆上。

  聽到武藏的回答,宍戶梅軒倒吸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是這樣啊……」

  「酒溫好了!再來一杯吧!」說著,他又給武藏滿上了酒。

  「你從小就叫『TAKEZOU』(武藏)嗎?」他突然問了一句。

  「是的。」

  「你十七歲時,也是用的這個名字吧?」

  「是的。」

  「那你十七歲時,是不是和一個叫本位田又八的人參加了關原之戰?」

  聽到這兒,武藏心頭一驚。

  「看來您對我非常了解呀!」

  五

  「我當然知道了。因為我也參加了那場戰役。」

  聽到這兒,武藏頓時覺得和對方親近了不少,而梅軒也改變了態度。

  「難怪覺得您很面熟,原來我們曾在戰場上見過呀!」武藏說道。

  「這麼說來,你當時效力於浮田陣營嘍?」

  「當時,我們駐紮在江州的野洲河,與當地鄉士一起組成了先鋒營。」

  「原來如此,那我們可能真的遇到過。」

  「你的朋友本位田又八怎麼樣了?」

  「大戰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

  「你說的『戰後』是指什麼時候……」

  「會戰之後,我們藏在伊吹山的一戶人家裡養傷,傷痊癒後,我們就在那兒分手了,直到現在。」

  「哦!」

  梅軒對著已經抱孩子上床睡覺的老婆說道:「沒酒了!」

  「你們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吧!」

  「誰說的!我們還要喝!」

  「今晚怎么喝這麼多呢?」

  「因為我們談得很投緣!」

  「已經沒酒了。」

  「岩公!」梅軒朝外間的角落喊了一聲,隔壁立刻傳來草蓆摩擦的沙沙聲。

  「師傅,什麼事?」岩公打開那扇矮門,探出頭問道。

  「你到斧作那兒借一升酒來!」

  聽到這兒,武藏立刻拿起飯碗說道:「我先用飯了!」

  梅軒急忙抓住武藏拿著筷子的手,說道:「等一下,我們還沒喝夠呢!」

  「我特地叫岩公去拿酒,等一下再吃飯吧。」

  「請別為我勞心,我已經不能再喝了。」

  「沒關係!」梅軒十分真誠。

  「對了,對了!你剛才說要問我有關鏈子飛鐮的事,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沒有酒,我們可怎麼談呢?」

  岩公很快就回來了。

  他把酒從罈子里倒進銚子(42),放在爐上溫著。此時,梅軒正為武藏耐心講解鏈子飛鐮在實戰中的優勢之處。

  「使用鏈子飛鐮很容易克敵制勝,因為它不同於刀劍,能讓敵人毫無可乘之機。此外,還可以在正式攻擊之前,利用鎖鏈纏住對方的兵器。就像這樣,左手拿鐮刀,右手拿秤砣。」

  梅軒坐在那兒,示範給武藏看。

  「如果敵人攻擊過來,你可以用鐮刀擋住對方的兵器,同時用秤砣去攻擊他,這也是一招。」

  說完,他又換了一種招式。

  「如果是這種情況,就是敵人離自己較遠時,可以先用鎖鏈纏住對方的兵器,無論是刀、槍、棍、棒,都能用這招克敵制勝。」

  說完,他又教武藏投擲秤砣的方法。他一連講了十幾招,包括鎖鏈的蛇形舞動之法、飛鐮與鎖鏈的並用之法,此招可以起到干擾對方判斷、反守為攻的效果。梅軒滔滔不絕地講著鏈子飛鐮的玄妙之處。

  而武藏也聽得津津有味。

  他全神貫注,唯恐稍有遺漏,完全置身於鏈子飛鐮的世界中。

  武藏一邊聽,一邊琢磨。

  (人人有兩隻手,可寶劍僅用到一隻手。)

  他暗自思忖著。

  六

  不知不覺間,第二壇酒也見了底。儘管梅軒也喝了很多,但絕大部分都斟給了武藏。由於話很投機,武藏不覺喝過了量,醉得一塌糊塗。

  「老婆!我們去後面睡吧。這兒的棉被留給客人,你去後面鋪一下床!」

  他的妻子原打算睡在這間屋,因此當兩人喝酒時,她抱著孩子直接鑽進被窩睡了。

  「客人好像也累了,讓他早點休息吧!」

  從剛才,梅軒對待武藏的態度就突然變得親切起來,現在又要讓武藏睡在正屋,而讓自己去後屋睡。她真不知道丈夫是怎麼想的,另外被窩早已被捂暖,她實在不願起來。

  「你剛才不是說要讓他跟岩公一起睡工具房嗎?」

  「笨蛋!」梅軒瞪了一眼從床上爬起來的老婆。

  「那也得看是什麼客人呀!別廢話了,快去後面鋪被子!」

  「……」

  他的妻子穿著睡衣,一臉不悅地走進裡間。梅軒抱起早已睡熟的孩子。

  「年輕人,這兒的被子雖不是很乾淨,但爐火很暖和。半夜若是口渴,這兒也有茶。快到被窩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吧!」

  說完,梅軒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他妻子過來換枕頭的時候,已是面帶笑容。

  「我丈夫也醉得不省人事,再加上旅途勞乏,他說明天要睡個懶覺呢!所以你也不必急著早起,明早吃完飯再上路吧!」

  「是。謝謝!」武藏只能說出這幾個字,因為他早已爛醉如泥,就連草鞋和上衣都無法脫下來。

  「那麼,我就打擾了。」說完,武藏就鑽進了婦人和孩子捂熱的被窩。被窩裡十分暖和,但武藏的身體比被窩還要熱。梅軒的妻子一直站在裡間的門旁,看到武藏就寢之後,她輕輕說了句:「晚安。」然後吹熄燈,離開了。

  武藏的頭就像箍著孫悟空的金箍一樣,疼痛不已,太陽穴也劇烈地跳動著。

  奇怪!今晚我怎么喝了這麼多酒,武藏痛苦不堪,有些後悔自己貪杯過量。剛才,梅軒不斷給自己敬酒,甚至還打發人出去借酒。而他那個冷冰冰的妻子,竟然也突然變得和藹可親,還讓出這麼暖和的被窩給自己。他們為何會突然改變態度呢?

  武藏覺得事有蹊蹺,但還沒等想明白,眼皮就發沉了,因為覺得有些冷,他用被子蒙上頭,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快要燃盡的爐火,偶爾閃動一下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武藏的面龐。看得出,他已進入了夢鄉。

  ……

  事實上,梅軒的妻子一直守在門外。直到武藏睡著,她才躡手躡腳地回到丈夫的房間。

  七

  武藏在做夢,同樣的夢境總是不斷出現,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兒時的記憶就像蟲子一樣侵蝕著他的腦細胞,在每一條腦神經上划過,將那些發光的文字印刻在他的頭腦里。

  而且,他在夢裡總能聽到一首搖籃曲:

  睡吧,睡吧,

  我可愛的寶貝。

  不要半夜啼哭,

  讓人心疼,好心疼,

  媽媽好心疼。

  這是上次投宿時,聽到梅軒的妻子唱的催眠曲。那充滿伊勢鄉音的曲調,出現在武藏的夢境中,完全幻化成自己的故鄉——美作吉野鄉的小調。

  並且,武藏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嬰兒,被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皙的女子抱在懷裡。那嬰兒知道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他用稚嫩的目光看著乳房上方那張白皙、清秀的臉。

  讓人心疼,好心疼,

  媽媽好心疼。

  母親抱著他,唱著搖籃曲。她憔悴的面龐,恰似梨花帶雨。一眼望不到頭的石牆上開滿了苔蘚花。土牆之上的樹梢,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屋子裡已亮起了燈火。

  大顆的淚水從母親眼中滑落,襁褓中的武藏不明所以地看著母親。

  「你給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

  屋裡傳來父親無二齋的呵斥聲,卻不見他的身影。只見母親跌跌撞撞地逃出家裡那道長長的圍牆,跑向英田河,她一邊哭一邊向河裡走去。

  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訴母親:危險!危險!

  他在母親懷裡不停地扭動著身子,但母親仍一步步地走向深淵。她緊緊抱著動個不停的嬰兒,幾乎都要把他弄疼了,母親那濕漉漉的面頰緊貼著嬰兒的小臉。

  (武藏呀!武藏!你到底是父親的兒子,還是母親的兒子?)

  突然,岸上傳來父親無二齋的一聲大吼,母親聞聲立刻投入了英田河。襁褓中的武藏被扔到了滿是石頭的河邊,他滾落到草叢裡,「哇哇」大哭。

  「啊!」

  武藏猛然驚醒,才知道是一場夢。夢境變得模糊起來,他分不清那個女人的臉是不是自己的母親,只是覺得那個女人一直在注視著自己,並喚醒了自己。

  武藏已記不清那個生養自己的人長什麼樣了,他雖然非常懷念母親,卻無法刻畫出母親的面容。所以,只能藉由別人的母親來想像自己的母親。

  「為什麼今晚我會突然想起這些?」

  武藏的酒醒了,整個人也清醒過來。他睜眼看著被煙燻黑的天棚,紅色的火光忽隱忽現。原來是快要燃盡的爐火映照在上面。

  仔細一看,他頭頂的天棚上吊著一個風車,正垂在空中。

  那是梅軒買給兒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還聞到了被褥上的母乳氣味。一定是周圍的環境,促使他夢見了自己已故的母親。他看著風車,內心湧起無限懷念。

  八

  武藏既沒完全清醒,也沒再入睡。恍恍惚惚之間,他微合雙眼,突然發現垂在空中的風車,有些奇怪。

  「怎麼回事?」

  因為那風車竟然兀自轉動起來。

  風車本來就會轉動,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但武藏卻心頭一驚,立即翻身起來。

  「奇怪!」

  他側耳傾聽。

  遠處似乎傳來輕微的開門聲,當門一關上,風車又立刻停止了轉動。

  估計剛才一直有人從後門進出,雖然動作很輕,但門在開關之際,還是有風透過隔板吹了進來,因此風車才會跟著轉動。武藏覺得,風車上那薄如蟬翼的五色彩紙,好像蝴蝶一樣,時而展翅飛舞,時而扇動翅膀,時而旋轉,時而靜止。

  他本想一骨碌爬起來,但又輕輕縮回被窩。他全神貫注,用身體感知著屋裡各種細微的動靜。武藏全身的神經緊繃著,就像一隻裹著樹葉、預測天象的小蟲一樣。

  現在他才意識到,剛才有多麼危險。但是,他不清楚別人,也就是這裡的主人宍戶梅軒為何要暗害自己。

  「難道是一間黑店?」

  最開始,武藏如此判斷。

  但如果是黑店,對方一看到我少得可憐的行李,就該知道我不值得打劫。

  「是仇人?」

  應該也不是。

  武藏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切實感覺到危險正在慢慢靠近。究竟是按兵不動,還是先發制人?他必須儘快做出決定。

  他悄悄伸手從地上找到草鞋,然後逐個拿進被窩。

  突然,風車急速轉動起來。在微弱爐火的映照下,那風車就像一個被施了魔法的詭異花朵,不停旋轉。

  此時,房屋內外響起了清晰的腳步聲,他把被子攏高,做出有人睡在裡面的假象。終於,門帘旁閃過兩道兇狠的目光,一個人手握利刃半蹲著身子悄悄靠近,另外一個手持長槍,繞過圍牆走向床鋪。

  ……

  兩人聽了聽被窩裡的動靜,又看了看鼓鼓囊囊的棉被。這時,一個人從門帘里閃身進來,正是宍戶梅軒。只見他左手拿著鏈子飛鐮,右手托著秤砣。

  ……

  ……

  一對、兩對、三對眼睛……

  三個人用眼神示意,同時屏住了呼吸,站在枕頭旁的人率先發難,他一腳踢飛了枕頭,站在對面的男人隨即抄起長槍對準床鋪。

  「起來!武藏!」梅軒大喝一聲,他手持秤砣和鎖鏈,稍稍後退一步拉開了陣勢。

  九

  然而,被子裡毫無動靜。

  無論他們用武器威脅,還是大聲喊叫,棉被裡仍然毫無反應。因為,睡在那兒的武藏早已離開。

  於是,其中一個人用槍尖挑開了棉被。

  「啊……他跑了。」

  每個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很狼狽,他們急忙四下尋找。梅軒一抬頭,突然看到急速旋轉的風車,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

  「哪兒的門沒有關!」

  說完,他飛身跳到屋外。

  「糟了!」另外一個人大聲喊道,因為他看到鐵匠作坊通往裡間廚房的穿堂門大敞四開著。

  室外各處都染上了一層白霜,猶如披上了一層薄如月光的輕紗。剛才風車之所以突然轉動起來,就是因為寒風從這裡吹進屋的緣故。

  「看來那個渾蛋從這兒逃跑了!」

  「門外把風的人是幹什麼吃的?把風的人在哪兒?」

  梅軒急得大叫:「喂!喂!」

  他一氣之下,跑到屋外尋找,只見暗處蹲著一個黑影。

  「師傅……師傅!你們得手了嗎?」那黑影悄聲問道。

  梅軒一聽,不由怒火中燒。

  「你們還有臉問!你們是怎麼把風的?那個渾蛋早已聽見風聲逃跑了!」

  「咦?逃走……什麼時候?」

  「還有臉問我?」

  「真是怪事!」

  「全是飯桶!」

  梅軒在武藏逃跑的那個門口,進進出出看了好幾遍,然後說道:「他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翻過鈴鹿山逃往別處,另一條是返回津市的鎮子。他現在應該還沒跑遠,我們去追!」

  「朝哪個方向追?」

  「我往鈴鹿山方向追,你們奔津市方向。」

  屋內外總共有十幾個人,每個人都手握兵器,還有人拿著土槍。

  這些人的打扮各不相同,拿槍的像是獵人,拿土刀的像是樵夫,其他人也都是類似的鄉下人打扮。他們個個目露凶光,全都聽命於梅軒,可見,梅軒在他們眼中絕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鐵匠師傅。

  隨後,這些人兵分兩路,追趕武藏。

  「一旦發現武藏,就立刻鳴槍!大家聽到槍聲就立刻趕往那裡。」

  這些人商量好後,就分頭追了出去。

  可是,他們才追了一刻鐘就已累得精疲力竭,不得不放棄追趕。這些人灰頭土臉地走回來,一路上互相埋怨著。

  儘管每個人都怕被梅軒責罵,但極度的疲憊已讓他們顧及不了那麼多了。他們返回了鐵匠鋪子,誰知梅軒竟比眾人早一步回來了。此刻他正低著頭,呆坐在外間屋裡。

  「老大!沒有追到!」

  「太可惜了,就差一點!」

  事到如今,梅軒也只得放棄。

  「算了!」

  他抓起幾根木柴,用膝蓋折斷,那「噼噼啪啪」的聲音似乎在發泄著心中的憤怒。

  「老婆!還有沒有酒?拿酒來!」

  說完,他把木柴狠狠丟進火爐里。

  十

  半夜的騷動,吵醒了熟睡的嬰兒,孩子哭個不停。聽到梅軒要酒,他妻子躺在被窩裡回答說沒有酒了。於是,農戶中的一個人說可以回家取些酒來,便走了出去。

  這些人都住在附近,所以酒很快就拿來了。他們等不及溫酒,就直接倒在碗裡喝了起來。

  「真不甘心哪!」

  「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哪!」

  「這個渾蛋!命倒挺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一些於事無補的話。

  「老大!請不要生氣,這都是把風人的過失!」

  大家想灌醉梅軒,以便讓他快點去睡覺。

  「是我太大意了!」梅軒無意歸罪他人,只是苦著臉喝著悶酒。

  「其實,要對付那個小子根本不用如此興師動眾,我一個人就足夠了……但是,四年前在那個傢伙十七歲的時候,連我哥哥辻風典馬都死在他手裡,所以我才沒有輕舉妄動。」

  「不過,老大!這個遊學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藏在伊吹山阿甲家中的那個小子嗎?」

  「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在指引我找到仇人,一開始我也沒多想,可是幾杯酒下肚之後,他就泄了底,那個渾蛋肯定不會知道我就是辻風典馬的弟弟野洲河的流浪武士辻風黃平。所以他說在關原之戰那年,他叫TAKEZOU(武藏),現在改名叫宮本武藏……根據他的年齡、相貌,我敢肯定他就是用木劍殺死我哥哥的那個武藏。」

  「本想著能夠報仇,不料卻讓他溜走了。」

  「最近,世道越來越太平,如果我哥哥活到現在,恐怕也很難維持生計,估計也只能像我一樣靠打鐵餬口,要麼就是上山當山賊,但我一想到他是被一個毫不起眼的後生所殺,就氣憤難平。」

  「當時,除了那個武藏之外,還有一個小子吧?」

  「對!他叫本位田又八。」

  「對!對!當時本位田又八那個渾蛋就帶著艾草屋的阿甲和朱實連夜逃走了……不知現在在哪兒呢。」

  「我哥哥典馬就是受到阿甲的迷惑,才會喪命的。所以大家平時要提高警惕,說不定什麼時候阿甲也會像武藏一樣突然出現。」

  也許是酒勁兒上來了,沒過一會兒,梅軒就坐在爐旁,打起了瞌睡。

  「老大!回屋去睡吧!」

  「老大!早些休息吧!」

  大家把他扶到武藏剛才睡過的被窩裡,還從地上撿起枕頭,為他枕上。腦袋一沾上枕頭,梅軒立刻呼呼大睡起來,種種的怨恨、憤怒也暫時擱在了一邊。

  「我們也回去吧!」

  「該回家睡覺了!」

  其實,這些農戶過去都是流浪武士,靠在戰場上偷竊物品為生,他們的首領就是伊吹山的辻風典馬和野洲河的辻風黃平。時代變遷,後來有的人當了獵人,有的人成了農夫,但邪惡、貪婪的本性並未改變,時刻準備著大撈一筆。這會兒,夜深人靜,這些人三三兩兩地走出了鐵匠鋪,踏著滿地白霜各自走向家中。

  十一

  那伙人離去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屋子裡只能聽到陣陣鼾聲和田鼠的吱吱聲。

  偶爾,還會從裡間屋傳來幾聲嬰兒的咿呀聲。不知不覺,孩子也漸漸進入了夢鄉。

  此時——

  連接廚房和打鐵作坊過道的角落裡,有一個大柴火堆,柴火堆旁是一個土灶,破舊的牆上掛著蓑衣和斗笠。此時,在土灶和牆之間的暗影里,那件掛在牆上的蓑衣輕輕動了幾下。

  有一個人影把蓑衣掛回牆上,然後從暗影中閃身鑽了出來。

  此人正是武藏。

  他一步也沒有走出這間房子。

  剛才,他從被窩裡爬起來之後,便打開防雨門,罩上蓑衣躲進了柴火堆里。

  ……

  武藏穿過外間的過道,來到屋內,宍戶梅軒正在夢會周公。他的鼻子似乎有些毛病,那鼾聲十分與眾不同。黑暗中,武藏聽著他的鼾聲,不禁露出苦笑。

  ……

  此時,武藏心裡已經拿定主意。

  與宍戶梅軒的這次較量,自己已然大獲全勝。

  從剛才那些人的談話中得知,這個宍戶梅軒竟然就是野洲河的流浪武士辻風黃平,而且還是死在自己手中的辻風典馬的弟弟。難怪他要殺了自己,給哥哥報仇。看來,這個流浪武士的心思極為縝密。

  如果讓他留在世上,以後必然還會想方設法地謀害自己。為了保全自身,也只有下手殺了他。可是,有必要置對方於死地嗎?

  ……

  武藏前思後想,終於想到一個辦法。他繞到梅軒的床腳,從牆上取下一柄鏈子飛鐮。

  此時,梅軒依然睡得很香。

  武藏看著梅軒的臉,用手指輕輕鉤出鐮刀,那白晃晃的刀刃和刀柄形成了一個直角形。

  隨後,他用潤濕的紙包住刀刃,把飛鐮輕輕卡在梅軒的脖子上。

  (好了!)

  垂在天棚上的風車,一動不動。若不是用紙包住了鐮刀,明天一早,這家的主人肯定會身首異處,到時風車肯定會發瘋一樣旋轉不停。

  殺死辻風典馬是情有可原的,當時自己剛經歷了一場大戰,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可是,如果現在殺死梅軒,他的兒子長大後必定會為父報仇,一切仇怨就會像這轉動不停的風車一樣,永無休止。

  不知為何,武藏今晚總是想起已故的父母。看著這一家人睡得如此香甜,聞著空氣中淡淡的奶香,他羨慕不已,遲遲不願離去。武藏在心裡默默禱告:「謝謝你們的款待。祝你們做一個好夢!」

  然後,他輕輕打開防雨門,走了出去,隨後又輕輕帶上了門。在蒼茫的夜色中,他再一次踏上了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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