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盟約

2024-10-08 16:43:4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暮色時分,隔扇門外傳來陣陣海浪聲和松濤聲。房間裡,朱實睡得昏昏沉沉,她一直在發燒,不停說著胡話。

  「……」

  清十郎靜靜地坐在一旁,臉色比朱實還要蒼白。一想到這朵花被自己蹂躪,他既痛苦又內疚,無精打采地垂著頭。看來,他還有一點兒良心。

  他使用暴力得到了朱實的處女之身,這使他很滿足,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擔心這個身心俱疲、萬念俱灰的女子。他面色凝重,內心十分不安。

  在短短一天之中,他的心理變化是如此巨大,但清十郎並不覺得這很矛盾。現在的他,臉上寫滿愧疚。

  「朱實,心情放輕鬆些!不只是我,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可能是我的愛過於強烈,才會嚇著你吧!」

  清十郎滿懷深情地重複著這些話,不知是安慰朱實,還是安慰自己。

  房間裡十分陰暗,朱實白皙的手會偶爾伸出被子外,清十郎想要替她蓋好被子,可她卻厭惡地推開。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

  「再……再過幾天……就過年了。」

  「今天才初七。過年之前,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大年初一之前,我們一定會回到京都。」

  說著,清十郎把臉湊了過來。

  「不要——!」

  朱實聲音裡帶著哭腔,抬手打了清十郎一記耳光。

  「滾到那邊去!」

  「渾蛋!衣冠禽獸!」她連聲怒罵。

  「……」

  「禽獸!你是禽獸!」

  「……」

  「看到你就噁心!」

  「朱實!請原諒我。」

  「閉嘴!滾開!滾開!」

  黑暗中,朱實不斷揮著手。清十郎無奈地嘆息著,默默看著朱實近乎瘋狂的舉動。稍微平靜了一些之後,她又問:「……今天幾號?」

  「……」

  「怎麼還沒到新年呢?」

  「……」

  「武藏哥哥說過,從元旦到七草日(9),他每天早晨都會去五條橋頭。新年怎麼還不到啊!啊!好想快點兒回京都呀!去五條橋頭就能見到武藏哥哥了。」

  「咦?武藏?」

  「……」

  「你說的武藏,是宮本武藏嗎?」

  朱實瞥了一眼滿臉驚訝的清十郎,不再說話。她閉上青灰色的眼瞼,昏昏睡去。

  一陣風突然吹來,乾枯的松葉打在隔扇門上,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不知何處傳來馬兒嘶鳴之聲。不一會兒,門外映入一盞燈火,原來是旅館的侍女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小師傅,您在嗎?」

  二

  「哦,是誰——我是清十郎。」

  清十郎趕緊拉上裡間的門,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我是植田良平。」

  說著,他打開隔扇門,走進屋坐了下來。看得出他一路奔波而來,臉上、身上儘是塵土。

  「啊!是植田呀!」

  清十郎猜測著他的來意。植田良平和祗園藤次、南保餘一兵衛、御池十郎左衛門、小橋藏人、太田黑兵助等一些吉岡門的資深弟子,號稱「吉岡十劍」。

  這次清十郎出行,自然不必帶這些高徒同往。植田良平奉命留守四條武館。此時,見他一身出門的打扮,又是騎馬而來,就知道武館肯定出了大事。這段時間,武館中肯定有很多急需處理的事務,莫非是年關將至那些債主又上門逼債,他來找自己商量對策?

  「什麼事?我不在的日子裡發生了什麼事?」

  「請小師傅立刻回武館。在此,先向您作一個簡單稟報。」

  「嗯……」

  「咦?奇怪!」

  植田良平兩手伸進懷裡,找著貼身放的東西。

  此時,裡間門裡突然傳出朱實的聲音。

  「不要——畜生——滾出去!」

  可能是白天那場噩夢過於殘酷,她夢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很清晰。

  良平大吃一驚。

  「什麼聲音?」

  「沒什麼……朱實……來到這兒後就生病發高燒,有時還說夢話。」

  「原來是朱實啊!」

  「先別管這個,有什麼急事,趕緊告訴我吧!」

  「就是這個。」

  他從圍腰裡取出一封信,放到清十郎近前。

  良平把侍女拿來的燭台放到清十郎跟前,清十郎掃了一眼信封。

  「啊……是武藏寫來的。」

  良平用力回答:「正是!」

  「已經打開了嗎?」

  「因為是急件,武館的人考慮再三,還是先行打開看了。」

  「他信里說了什麼?」

  清十郎並未伸手拿信。雖然宮本武藏在他心裡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他並不認為此人會送來第二封信。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驚愕萬分,脊樑溝不由得發冷。由於全身僵硬,他一時間竟然想不起要去打開信封。他瞪著眼前這封信,呆了好長一段時間。

  在一旁的良平已經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傢伙終於要來了!春天他離開武館時曾口出狂言,但我們都認為他不會再來京都。沒想到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竟敢如期赴約。您看,他信封上的收信人寫著『吉岡清十郎閣下及弟子』,而寄信人只寫著『新免宮本武藏』。看來,他打算以寡敵眾。」

  三

  現在武藏究竟在哪兒?信上並未寫明。

  無論他人在何方,都沒忘記履行跟吉岡門的約定,看來他們雙方必然要分個你死我活。

  所謂比武就是一決生死。每個人賭上的是自己的武功和武士的尊嚴,比武絕非點到為止的比賽,乃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然而,對這近在咫尺的危機,清十郎竟然毫無警覺。直到今天,他還是優哉游哉,四處尋歡作樂。

  留在京都的吉岡門弟子中,有幾個很有骨氣的人,對清十郎的行為極度不滿。

  這些人常常議論:「看著吧!早晚有一天,他要吃大苦頭!」

  一想到吉岡門竟被一個遊學武者欺辱到這步田地,他們就咬牙切齒,不禁悲從中來,心想:「要是憲法老師還在就好了。」

  不管怎樣,大家一致認為這件事必須要讓清十郎知道,並讓他立即返回京都。這就是植田良平此行的目的。可是,面對武藏的來信,清十郎為何只把它擱在近前,而不拆開看一看呢?

  「總之,請您先過目!」良平的語氣略帶催促。

  「嗯……好吧!」清十郎終於拿起信,看了起來。

  讀信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這並非是因為武藏言辭有多麼激烈,而是他的內心從未像此時這樣脆弱。躺在隔扇門另一側的朱實斷斷續續說著夢話,使得清十郎僅存的武士道精神土崩瓦解。

  武藏的信十分簡明扼要,內容如下:

  與君一別之後,想君定然安康無恙。

  我依照之前約定,呈上信函。

  想必閣下一直在勤學苦練,劍術又大有長進,在下也不敢懈怠。

  敦請閣下決定比武的地點、日期。

  在下謹遵您之決定,履行舊約,與君一決勝負。

  自此,在下會一直在五條橋畔靜候您的回音,直到正月七日。

  新免宮本武藏政名

  「立刻動身!」

  清十郎將信放入袖子裡,隨即站起身。他心亂如麻,不願在此地多逗留一刻。

  他急忙叫來旅館老闆,結帳之後,請老闆暫時照看朱實一段時間。老闆雖面有難色,卻又無法拒絕,只好勉強答應。

  這令人討厭的夜晚,清十郎一心只想儘快逃離這裡。

  「我要借用一下您的馬匹!」清十郎跟旅館的人打了聲招呼。

  他匆忙打點好行裝,就像逃亡似的,跳上馬揚長而去。植田良平緊隨其後,二人快馬加鞭穿過住吉街道兩旁的昏暗的樹影,直奔京都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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