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小次郎
2024-10-08 16:43:2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這個遊學武者在近處的石頭上坐下來,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身前一塊石板的高度剛好跟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噗!噗!」
他對著石板吹了吹氣,把那些烤焦的沙子吹乾淨,上面的小螞蟻也被吹飛了。
他把胳膊放在石板上,用斗笠撐著臉。石板反射著太陽炙熱的氣息,草地里蒸騰的熱氣吹拂著他的面頰。儘管酷暑難耐,他卻動也不動,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遠處的工地。
這個人根本沒注意到,又八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又八也沒對這個武士多加注意,覺得反正這個人跟自己沒有關係。這會兒,他的腦袋和胸口仍然很難受,總想要嘔吐。所以,他只好停下手,背對著那人坐了下來。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聲,他摘下斗笠。
「拉石頭的?」他主動搭訕。
「你怎麼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難受吧?」
「現在好一點了,可是,還是想吐。」
「我這兒有藥。」
說著,他打開藥盒,拿出一顆黑色的藥丸放入又八口中。
「馬上就會沒事的!」
「太感謝您了!」
「苦嗎?」
「不太苦。」
「你還要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是的。」
「如果有人過來,麻煩你叫我一聲,或是朝這邊丟個石子,拜託你了!」
說完,遊學武者又坐回那個石板前,拿出一張紙鋪在石板上,又取出筆開始低頭畫起來。
他透過斗笠檐兒,仔細地觀察著這座城池,同時將城內外布局、周圍的地勢、河流分布及天守閣的位置全都畫了下來。
關原大戰前夕,這座城池被西軍的浮田軍和島津軍攻陷,城內的增田區、大藏區,以及大小工事、戰壕全部損失殆盡。正在修建的新城要比之前的更為堅固、壯觀,巋然藐視著一江之隔的大阪城。
又八偷偷看了一眼武者畫下的草圖,他曾經在城後的大龜谷和伏見山上鳥瞰過這座城池,所以他能斷定這幅圖畫得精確至極。
「啊!」
又八叫了一聲,因為他看到一個武士正站在那個遊學武者的身後,這個武士上身穿著甲冑,大刀用皮帶系在身後,腳上穿著草鞋。不知道他是這裡的監工,還是伏見城的官吏。那個遊學武者一心繪圖,對身邊的危險渾然不覺。
又八覺得非常對不起這個人,現在無論是扔石子還是大聲喊,都來不及了。
此時,剛好有隻馬蠅飛到了年輕武者的脖子上,他急忙伸手驅趕。
「啊!」
遊學武者一抬頭,嚇了一跳,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那個監工武士也瞪著他,同時想要伸手取走石板上的草圖。
二
在這炎炎夏日中,年輕的遊學武者忍受著酷暑的煎熬,好不容易才繪好伏見城的草圖,可現在竟有人要一聲不吭地奪走它,這令年輕人火冒三丈。
「你要幹什麼?」他怒吼了一聲,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由於他無法搶回草圖,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給我看看!」
「你真霸道!」
「這是我的工作!」
「你是幹什麼的?」
「我不能看嗎?」
「不行!你以為你能看得懂嗎?」
「總之,我沒收了!」
「不行!」
兩人爭執不下,結果那張圖被撕成了兩半,分別握在雙方手中。
「你要是再不老實,我就把你抓回去!」
「抓到哪兒?」
「衙門!」
「你是官差?」
「當然!」
「你隸屬於哪裡?是誰的手下?」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總之,我是這裡的監工。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查一查。我倒覺得你很可疑哦!是誰允許你來這兒畫城池布局圖的?」
「我是個遊學武者,為了學習知識遊歷各國,參觀各處的山川及城池構造,有什麼不妥嗎?」
「那些多如牛毛的間諜,全是類似的藉口。總之,我是不會把圖還給你的,還要把你帶走,快把另一半交出來!」
「帶我去哪裡?」
「負責修築城池的衙門。」
「你把我當成犯人嗎?」
「少囉唆!」
「喂!你們這些當官的,別以為耍耍威風就可以嚇唬老百姓!」
「走不走?」
「你有本事讓我走嗎?」
他擺出一副軟硬不吃的架勢,監工武士青筋暴突,把那半張圖撕個粉碎,還扔在地上用腳亂踩,然後從腰間抽出一把兩尺多長的捕棍。
監工尋思,如果對方拔刀還擊,自己就用捕棍猛擊他的手肘。他拉開架勢,打算動手,而對方卻沒有出手的意思。於是,監工又問了一次。
「再不走,我就用捕棍抽你了!」
話音未落,那個遊學武者一個箭步竄上去,大喝一聲,一隻手掐住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對方的腰帶,把他舉起來向一塊巨石的尖角扔了過去。
「你這個寄生蟲!」
霎時間,監工武士的腦袋就像剛才工友們切碎的西瓜一樣,被砸得稀爛。
「啊!」
那如同紅色醬料的血塊飛濺過來,又八急忙捂住臉。然而,遊學武者卻依舊神態自若。不知是早已習慣了殺人,還是盛怒已消。總之,他並未急於脫身,而是彎腰撿起被監工踩爛的半張圖紙的碎片,又從容地找回剛才扔向對方的斗笠。
又八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那年輕武者身上的殺氣讓他毛骨悚然。這個遊學武者不到三十歲,黝黑的臉上有一些暗斑,耳朵下方至下巴處的臉頰好像少了一大塊,可能是被人用刀砍傷後,皮肉萎縮形成的。他耳後有一道黑色的刀疤,左手手背上也有刀傷。可以想見,他身上一定還有多處刀傷。單看外表,這個武者就足以讓人心生畏懼。
三
當他撿回斗笠,重新遮住那張怪異的臉後,就像疾風一樣快步離去了。當然,這一切僅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周圍數百個如螻蟻般拉石頭的工人,和那些揮舞皮鞭和捕棍不停呵斥的監工,根本沒注意到發生的一切。
但是,還有很多雙眼睛從高處注視著工地。這些人都屬於上層官吏,他們站在圓木建造的塔樓上,負責架梁和分派工作。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那些在樓下茶水間燒水的足輕嚇了一大跳。
「什麼聲音?」
「出什麼事了?」
「是不是有人打架?」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此時,在工地和城區邊界的竹柵欄門附近,已經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他們大呼小叫,四周瀰漫著黃色的煙塵。
「一定是大阪方面的奸細!」
「真是沒記性,竟然還敢來!」
「殺了他!」
所有的拉石工、挖土工,還有工地的負責人員全都圍攏過來,叫嚷著要抓住那個兇手。
沒過多久,那個半邊臉的遊學武者就被抓住了。原來,他一直躲在一輛將要駛出工地的牛車後面,當他要溜出柵欄門時,被附近的工人發現,用鋼叉將他絆倒在地。
見此情景,塔樓上有人喊道:「抓住那個戴斗笠的人!」
聽到命令,工人們一窩蜂地撲了過來。那遊學武者神色大變,如困獸般瘋狂反擊。
他一手奪下鋼叉,用它鉤住對方的頭髮,如此制伏了四五個人。只見白光一閃,原來他腰間還有一把一人多高的大刀,這把刀平常使用略顯笨重,此時正好派上用場。他掄起刀就向對方砍去。
「你們這些渾蛋!」他怒目圓睜。
身陷重圍的遊學武者決心殺出一條血路,那些包圍他的人怕受傷,呼啦一下散開了。突然,又有很多小石頭向他投過來。
「殺了他!」
「殺死他!」
對於那些真正的武士,這些人並不敢冒犯。但是,他們卻非常瞧不起遊學武者,他們認為大多數的遊學武者都是一些遊手好閒的人,喜歡向世人炫耀自己一知半解的武學知識。因此,這些靠力氣吃飯的工人,對遊學武者極為反感。
「殺了他!」
「打死他!」
大家叫嚷不停,無數的石塊向他拋來。
「你們這些愚民!」
遊學武者一衝向工人們,他們就一鬨而散。此時,遊學武者已失去了理智,他的眼睛已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四
很多工人受了傷,還有幾個沒了命,但不久之後,他們又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拉石頭的拉石頭、挖土的挖土、打石頭的打石頭。整個工地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夏日午後,烈日炎炎。鐵釺鑿在石頭上發出的噪音和馬匹狂暴的嘶鳴之聲不斷衝擊著耳膜,令人感到煩躁。從伏見城上空綿延至淀河盡頭的白雲,似乎粘在了空中,很久不動一下。
「這人只剩一口氣了,在大人來之前,先把他放在這兒。你在這兒看著他,要是死了就不用管了!」
又八聽著工頭和監工武士的吩咐,腦袋裡還在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剛才宛如一場噩夢,他久久回不過神,以至於耳朵、眼睛接收的信息還無法傳入大腦。
「啊!做人真沒意思!剛才,那人還在畫城防圖,可現在卻……」
又八目光呆滯,一直盯著那個離自己十幾步遠的物體,思緒陷入一片混沌。
「他好像已經斷氣了。還不到三十歲吧!」
又八胡思亂想著。
那個剩下半邊下巴的遊學武者,被粗大的麻繩緊緊捆著,仰面倒在地上。那張因絕望而扭曲的臉上,沾滿了血污。
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一塊巨石上。又八心想,對於一個快斷氣的人,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可以想像他曾遭受過何種毒打,那條從破褲子中露出的腳踝已經皮開肉綻,白骨隱隱可見。他的頭髮上沾滿血跡,嗜血的蚊蠅聞惺而來,那人手腳上更是爬滿了螞蟻。
「此人踏上遊學之路時,一定也是胸懷大志吧!不知他家鄉在哪兒?雙親是否健在?」
想到這些,又八內心一陣酸楚。不知道是為這個遊學武者難過,還是在擔心自己的未來。
「要出人頭地,應該也有捷徑吧!」他喃喃自語。
多變的時代激發了年輕人的野心。「年輕人,要有夢想!」「年輕人,要奮發向上!」這些都是一些有志青年的自勉之詞。就連又八也受到了這種社會風潮的影響,想要成為人上之人。
為此,很多年輕人離鄉背井,拋卻了骨肉親情。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選擇了遊學武者這條路,因為只要踏上遊學之路,走到哪兒都不會為吃穿發愁。在日本,就連普通的布衣百姓都十分熱愛武術,寺廟也樂意為他們提供住處。如果運氣好,還有可能成為地方豪紳的座上客。更有甚者,還會成為那些傭兵一方的諸侯的家臣,從而得到優厚的待遇。
但是,在數不勝數的遊學武者中,這樣的幸運兒僅是鳳毛麟角。儘管如此,很多年輕人為了功成名就,仍然前赴後繼地踏上了這條沒有盡頭的遊學之路。
「真是愚不可及啊!」
對於同樣身為遊學武者的武藏,他突然心生憐憫。雖然自己下定決心要干出一番事業,但絕不會選擇那樣一條毫無希望的道路。他看著那個少了半邊下巴的屍體,凝神沉思。
「咦?」
又八突然後退了幾步,他睜大眼睛。原來,那個全身爬滿螞蟻的遊學武者的手突然動了一下,他全身上下被繩子緊緊捆著,只能靠露在外面的手腳蹭著地前行,看起來就像一隻烏龜。終於,他用力撐起上身,抬起頭,向前爬了一尺左右。
五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後退了幾步,心底升起一種強烈的恐懼,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只能大瞪兩眼,茫然地看著這一幕。
「哦……哦……」
年輕的遊學武者張著嘴,好像要說什麼。看來,這個被當作屍體的武者,仍然還活著。
「唔……唔……」
他的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那乾裂烏黑的嘴唇里,根本無法吐出隻言片語。但是,他拼命想擠出一句話,那呼吸聲猶如破損的笛音。
讓又八感到震驚的是,這個人不僅仍然活著,而且他居然用被緊捆在胸前的兩隻手爬了過來。並且,那系在繩子另一端的巨石也被他拽動了。這個瀕死之人用盡全力,一點一點地爬了過來。
這簡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神力。在那些工友中,自認為能以一當十的大力士也無法和他相比。
更何況,這個遊學武者的生命已在彌留之際。也許,身處死地之人能發揮出常人所不及的能量。此時,那遊學武者暴突的雙眼死死盯著又八,這讓又八毛骨悚然。
「唔……唔……拜……拜託你……」
那人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又八聽不懂他要說什麼。唯一能讀懂的就是對方的眼神——他自知死期將至,那眼睛裡布滿血絲,還有淚光閃動。
「拜……拜……拜託你……」
突然,他的頭往前一耷拉,這次真的斷氣了。又八仔細一看,那人脖子處的皮膚已變得青黑,草叢裡的螞蟻爬到他亂蓬蓬的頭髮里,還有一隻螞蟻鑽進了滿是血跡的鼻孔。
又八不知道他要拜託自己什麼事,但這個力大無窮的遊學武者的臨終遺願,就像魔咒一樣箍住了他的心,他總覺得自己背負了一個無法違背的使命。剛才,這個人看到自己患病,好心贈藥,而自己卻因一時走神,未能將危險及時告知,以致他遭到毒手。仔細想來,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的緣分。
「拉石歌」的歌聲漸漸遠去,不知不覺已來到黃昏,伏見城籠罩在一片暮靄之中,城裡的街市早早就亮起了燈火。
「對了!他身上也許藏有什麼東西!」
又八伸手摸到了系在那人腰間的遊學武者的包袱。這裡面一定能找到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他一定想讓我把遺物送回故鄉。」
又八這樣認為。
他從那人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藥盒,揣進自己懷裡。他突然想到,應該從死者頭上剪下一縷頭髮,但一看到那張可怖的面孔,他就嚇得不敢動手了。
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
又八躲在石頭後面偷看,原來是奉行大人手下的武士。又八想到自己擅自拿走死人身上的東西,一定會受到懲罰,便想要偷偷溜走。他彎著腰,悄無聲息地從石頭後面跑掉了,就像一隻小田鼠。
六
金秋送爽,晚風怡人,小院裡的架子上結滿圓滾滾的絲瓜。糕餅店的老闆娘正在架子下燒洗澡水,聽到屋內傳出聲音,便從木門後面探出頭問道:「誰呀?是又八嗎?」
最近一段時間,又八一直寄宿在這裡。
他急急忙忙跑回來,在屋裡翻箱倒櫃,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換好衣服後,他用一塊大毛巾包住雙頰,穿好了草鞋。
「又八,裡面很暗吧?」
「什麼?啊!沒事的!」
「我馬上去把燈點上。」
「不用了,我這就要出門。」
「要不要洗個澡?」
「不用了!」
「擦一擦身上的汗再走吧!」
「不用了!」
說完,他就從後門飛奔而出。屋後是一片空曠的草原,既沒遮擋也沒人家。他前腳剛離開,就看到幾個人穿過草叢,走進糕餅店。其中,還有工地上負責監工的武士。
「這裡太危險了!」他喃喃自語。
他們一定是發現了有人從那個少了半邊下巴的遊學武者身上取走了包袱和藥盒。當時,只有自己在場,自己一定難脫干係。
「但是,我可不是小偷喲!我是受人之託,幫他保管這些東西。」
又八沒有絲毫愧疚,他一直把東西放在懷裡,並認為自己只是代為保管。
「我再也不用去搬石頭了!」
對於即將開始的流浪生活,他毫無準備。如果沒有這個機會,自己可能還得繼續搬十幾年的石頭!一想到這兒,他反而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齊肩高的茅草上沾滿露水,只要躲進草叢,遠處那些人就不會發現自己,所以很利於逃走。只是,要逃到哪兒呢?反正他現在孑然一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知道,自己現在所選之路必將決定自己今後的人生。儘管他不相信命由天定的說法,但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想過去大阪、名古屋、江戶,但這些地方都沒有熟人,也可以說就連賭一賭的資本都沒有。賭博沒有必然性,而又八的未來也充滿各種可能。又八心想,可以先往前走走看,也許會有所發現。
然而,伏見草原渺無人煙,似乎不會遇到什麼事,有的只是蟲鳴和露水。被露水打濕的衣擺緊貼在身上,小腿也被茅草扎得奇癢無比。
此時,又八已經忘記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飢餓,他的胃早已空空如也。現在已不必擔心有追兵,但飢餓和睏倦卻讓他舉步維艱。
「唉!真想找個地方睡上一大覺啊!」
他心裡這麼想著,不知不覺便走到草原邊上的一棟房子前。走近一看,房子周圍的外牆和大門已經破敗不堪,好像被暴風雨吹垮之後再無人修繕,屋頂也缺了一大塊。不過,通過外觀可以看出這房子曾經非常豪華,也許是專供那些城裡貴婦使用的鄉間度假別墅。又八穿過那扇破損的大門,走進院裡,正屋和廂房前雜草叢生,一片荒涼之感。眼前的景象,使他想起《玉葉集》里《西行》一詩:
有緣與君相識
聞君居於伏見
幾欲訪君不見君
只見庭草深深
空聞蟲鳴聲聲
衣袖徒留露痕
他想起這首詩,不覺一陣寒意襲上心頭。本以為此處無人居住,但屋內隱約可見微紅的火光,不多時又傳出一陣簫聲。
七
原來,吹簫之人是一個行腳僧,正在此處歇腳。爐火熊熊燃燒,他映在牆上的身影顯得異常高大。他一個人吹著簫,既非娛樂別人也非孤芳自賞,在這孤寂的秋夜,他完全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
一曲終了。
「啊——」
他嘆了一口氣。雖然身處荒郊野外的廢屋之中,行腳僧卻顯得很自在。只聽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常言道四十不惑,可我都已經四十七歲了,竟然還會犯錯,連累獨生兒子離家出走、浪跡他鄉。想來真是慚愧啊!我真是無顏見亡妻和兒子啊!看來,只有聖人才能做到四十不惑吧!四十歲是我們這些凡人的一道坎兒呀!絕不能掉以輕心,尤其不能在女人的問題上犯錯啊!」
他拿著簫,盤腿而坐,用兩手蓋住了吹口。
「我在二三十歲時,也曾受女色迷惑,而一敗塗地。但年輕人犯錯,別人總會原諒,也不至於影響前途。可是,人過中年依然貪戀女色,就會受到眾人恥笑。尤其發生了阿通一事,我就更難被世人所容,最終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連親生兒子也遠奔他鄉。如果年輕時犯錯,還有改正的機會,可四十多歲的人犯錯,就再也無法翻身了。」
他低著頭,旁若無人地自語著。
又八悄悄走進房間,借著火光,他看清了僧人那蒼白消瘦的臉、單薄的雙肩,還有滿頭乾枯的頭髮。對方不停地自言自語,仿佛中邪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因此,又八怎麼也鼓不起勇氣上前搭訕。
「啊!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犯下如此大錯?」
行腳僧仰天長嘆,又八看見他的鼻孔就像骷髏上的兩個大洞。他一身浪人打扮,衣服早已破爛不堪,外披一件黑色的袈裟,看來是普化禪師的弟子。地上鋪著的蓆子是他僅有的行李,也是露宿時的鋪蓋。
「過去的一切已經無可挽回,男人一旦步入四十歲就應該步步為營、謹慎從事。我卻自以為通曉人情世故,仗著一點勢力,就沉溺於女色。結果終於嘗到了失敗的苦果。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啊!真讓我羞愧至極啊!」
行腳僧好像贖罪一般,低垂著頭。
「我已經無所謂了。只要能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懺悔過去,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了。」
突然,他熱淚盈眶。
「可是,我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兒子。所謂惡有惡報,如今我所犯下的錯都報應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還是姬路城池田大人手下的家臣,那我兒子也是一個年餉千石的武士之子。可現在,他卻遠離生父,流落他鄉。要是城太郎長大之後知道,他父親是因為貪圖女色而被逐出藩城的話,他會怎麼想呢?我實在沒臉見他啊!」
他雙手掩面坐了好一會兒。突然,他從爐旁站起來。
「不要再瞎想了!我怎麼又犯起傻來?啊!月亮出來了,去外面走走吧!先把這些煩心事全拋到腦後。」
他拿起簫,向屋外走去。
八
真是一個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暗處,看著他走了出去。那人瘦削的鼻樑下,依稀留著兩撇鬍子,看起來年紀並不大,可為何走起路來卻顯得老態龍鍾呢?
他出去之後,就沒再回來。是不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呢?又八這樣一想,不禁心裡發毛,同時也對那個僧人心生憐憫。此時,爐子裡殘存的火星,又被晚風重新吹燃,越燃越旺的柴火已將地板燒焦,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糟糕!危險!」
又八急忙跑過去,用陶罐里的水把火澆滅。幸虧這只是荒野中的一座廢墟,要是飛鳥或者鎌倉時代的古蹟,可就糟了!
「就是因為這些粗心的人,奈良和高野才經常發生火災。」
又八坐在那個行腳僧剛才坐過的位子上,心頭突然湧起一股責任感。
這些浪人不但無親無故,對社會也缺乏責任感,他們完全不顧及火災的嚴重後果,經常在寺廟的大殿裡生火取暖,以使那具早已失去靈魂的軀殼得到片刻溫暖。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事也不能全怪到浪人身上。」
又八意識到,自己也是個浪人。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出現過這麼多的浪人。這就是戰爭的後遺症,雖然很多人藉助戰爭而升官發財,但更多的人卻如同草芥一樣被時代拋棄,而他們又逐漸演變成社會發展的阻力,這就是自然界的因果循環、相生相剋。雖然很多國寶級的寶塔、寺廟因這些浪人而遭到毀壞,但這些遠遠比不上戰火對高野、比睿山皇城的塗炭。
「哦!那裡有很多寶貝呀!」又八望向一邊,自言自語道。
他發現,這間屋子以前可能是個茶室,火爐和地板十分雅致。突然,角落架子上的一件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並不是什麼高價花瓶或香爐,而是一個沒有瓶口的酒壺和一口黑色的鍋。鍋里還有一些吃剩的菜粥,酒壺裡也還有一些酒,飄出淡淡的香氣。
「謝天謝地!」
一個飢腸轆轆的人看到食物,根本不會考慮應不應該吃。又八一口氣喝光了瓶里的酒,那些剩菜粥也被他一掃而光。
「啊!吃飽了!」
他躺在地上,頭枕著手。
昏昏欲睡的爐火逐漸暗淡下去,屋外的蟲鳴如同暴雨之聲分外清晰。不只是屋外,就連房間的牆壁、天棚、榻榻米上都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
「對了!」
他突然想起什麼,猛地坐起身,從懷裡掏出那個遊學武者臨終託付給他的小包袱。又八心想,可以趁現在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
他打開了包袱,這是一條蘇芳染的包袱皮,已經污穢不堪。包袱里有件乾淨的汗衫,還有一些出門必備用品。其中,一件衣服里有一個用油紙包的嚴嚴實實的包裹。「當」的一聲,什麼東西掉了出來。
九
那是一個紫色的皮製錢袋,裡面裝著數量可觀的金銀。又八數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陣不安。
「這可是別人的財物啊!」他嘀咕著。
接著,他又打開了那個油紙包裹,裡面竟是一個捲軸。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捲軸,軸料是花梨木,紙張用金線裝裱,整個捲軸透著一種神秘高貴的氣息,讓人禁不住要打開一看究竟。
「究竟寫著什麼呢?」
又八把捲軸放在地上慢慢攤開,只見上面寫道:
印可
中條派刀法
外家功:電光刀、車輪刀、元流刀、浮船刀
內家功:金剛功、高上功、無極功
右路七劍:神文之上,口傳授受之事
月日
越前宇坂之莊淨教寺村
富田入道勢源門派
後學鍾卷自齋
佐佐木小次郎閣下
捲軸背面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跋」,左邊題著一首饒有趣味的詩:
井不掘
水不存
月無影
光無形
唯有自汲方安寧
「啊哈!這是秘傳刀法的認證文書嘛!」又八馬上意識到這一點。但對於「鍾卷自齋」這個人,他卻一無所知。
如果提到伊藤彌五郎景久,又八會立刻想到是一刀派的創始人,號稱一刀齋的武林高手。
他不知道的是,這位鍾卷自齋正是伊藤一刀齋的授業老師,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外他通家。他繼承了富田入道勢源的武學思想,晚年時隱居於鄉野,是一位品格高潔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閣下?這麼說來,今天慘死在伏見城工地的那個遊學武者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嘍!」又八點頭自語道。
「他的武功應該十分高強才對呀!從那捲軸來看,他獲得了中條派的承認,可是卻英年早逝了。真可惜呀!想起他臨死前奮力掙扎的樣子,想必是心有不甘、余願未了吧。他一定是想拜託我把遺物送回他的故鄉。」
想到這兒,又八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默念起經文,並決心要幫他把遺物送回故鄉。
又八一直橫躺在地上,漸漸覺得有些冷,便向爐里扔了一些木柴。不一會兒,爐火就燒旺了,他很快就睡著了。
此時,遠處的荒野中又傳來簫聲,大概是那位行腳僧所吹奏的。
那簫聲如泣如訴、哀婉憂傷,似乎要盡情抒發出那道不盡的悔恨與痛苦。此時已是夜深人靜,但他依然忘我地吹奏著。而又八早已疲憊不堪,簫聲和蟲鳴都從他的世界裡漸漸遠去,他沉沉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