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2024-10-08 16:42:0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大地就像少女一樣,吐露著炙熱的氣息,泥土、青草都籠罩在悶熱的空氣中。人們臉上的汗水仿佛可以折射出陽光。暮春正午,一切都寂靜無聲。
武藏一個人走在山裡,周圍空蕩蕩的,他拄著那把黑木劍,時不時抬起頭觀察一下四周的動靜。他顯得很煩躁,也很疲憊。如果有飛禽出現,他的眼神頓時會變得銳利而機敏,沾滿泥土和露水的身體上散發著野獸一樣的氣息。
「畜生……」他不是在罵某個人,然而這一吼卻激發出一股無法抑制的憤怒。他用力揮舞著木劍,「嘎」的一聲,一根碗口粗細的樹幹被砍斷了。
白色的汁液從樹幹斷裂處流了出來,這讓他想起了母親的乳汁,他久久凝視著……失去母親後,就連家鄉的一草一木也變得陌生了。
「為什麼村里人都把我當仇人呢?有的人一看到我,馬上就去報官;還有的人只遠遠看到我,就立刻逃之夭夭,仿佛看見野狼一樣……」
武藏在贊甘山中,已整整躲了四天。
白天時,他透過薄霧能隱約看見自己家的老房子——姐姐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兒。有時,他還能看見七寶寺的屋頂,它靜靜地坐落在山腳下的樹林中。
可是,這兩個地方,他都無法靠近。浴佛節那天,他夾在人群中去看阿通,沒想到她會認出自己,並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自己的名字。他想,如果被人發現,不僅自己會被抓,阿通也會受牽連,所以只得慌忙逃走。
當天晚上,他偷偷溜回家,想看看姐姐。不料,又八的母親恰巧到訪,要是她問起又八為什麼沒一起回來,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向這位老人解釋。所以,他一直在屋外徘徊,只能從門縫裡看看姐姐的樣子。誰知,自己的行蹤還是被姬路城的武士們發現了,逼不得已他只能趕快跑掉,最終連一句話都沒能和姐姐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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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武藏就藏在贊甘山。這裡山勢險峻,能清楚地觀察到那些姬路城武士的動向。武藏看到,那些人在拼命搜捕自己,村里人也和他們連成一氣,每天到處搜山。
「不知阿通姑娘會怎麼想。」
武藏開始變得疑神疑鬼,就連阿通也不敢輕易相信了。村裡的每個人都變成了他的敵人,他覺得那些人要切斷他所有的生路。
「該如何跟阿通姑娘說呢?又八為什麼不回來……唉!還是先告訴他母親吧!看來,不這麼做,這村子就沒法待了。」
武藏下定決心,正要下山,但他隨即想到,天黑之前絕不能出現在村子裡。於是,他想先吃點東西。他用小石子打下來一隻小鳥,拔掉鳥毛,撕下肉來直接扔進嘴裡,就這樣邊走邊吃。
「啊?!」迎面走來一個人,也不知是誰,一看見武藏就馬上逃進林子裡。這個人竟毫無緣由地討厭自己,武藏感到非常氣憤。
「等一等!」他向豹子一樣朝那人撲了過去。
二
原來這人是來往於各山之間的燒炭工,武藏認得他,便抓著他頸後的頭髮,把他拎過來。
「喂!為什麼要跑?你忘了嗎?我是宮本村的新免武藏!我又不吃人,你不打招呼就跑,這像話嗎?」
「是,是!」
「坐下!」武藏一鬆手,那人又要逃跑。這次,武藏用腳踢了那人的腰一下,還舉起木劍嚇唬他。
「哇!」那人雙手抱頭,趴在地上,全身抖個不停。
「救……救命啊!」他叫喊著。
武藏實在不懂,村里人為什麼都這麼害怕自己。
「現在我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明白嗎?」
「我什麼都告訴你,只要你能饒我一條命。」
「沒人要你的命。我問你,山下是不是有追兵?」
「是的。」
「七寶寺周圍是不是也有埋伏?」
「是的。」
「村里那些人,今天是不是也出來搜山,想要抓住我?」
「……」
「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吧?」
那男人聽到這話,一下子跳起來,像個啞巴似的猛搖腦袋,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不是的,不是的」又要逃跑。
「等等!等等!」武藏掐著那人的脖子。
「我姐姐現在怎麼樣?」
「誰呀?」
「我姐姐——新免家的阿吟姐!姬路城武士逼迫村里人來追捕我,我姐姐沒受到牽連嗎?」
「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這傢伙!」武藏將木劍高舉過頭頂。
「你說的話很奇怪喲!一定有事,如果你不說,我就打碎你的腦袋!」
「啊!手下留情!我說,我說!」燒炭工合掌求饒,隨後說出了阿吟被抓一事,還有村里張貼的布告——凡是給武藏東西吃的人、讓武藏留宿的人皆視為同犯。並且,村里每戶人家隔一天就得派一個年輕人,跟隨姬路城武士去搜山。
聽到這兒,武藏怒不可遏,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真的嗎?」他反覆問著。
「我姐姐是什麼罪名?」他已血灌瞳仁。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都很害怕領主。」
「我姐姐被抓到哪裡去了?牢房在哪兒?」
「村里人說,好像是在日名倉。」
「日名倉……」武藏雙眼充滿仇恨,他眺望著邊界處的群山,山脊在灰色的暮靄中隱隱可見,可轉眼間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好!我這就去救您……姐姐……姐姐!」武藏自言自語著,他拄著木劍,循著水聲,朝湖邊大步走去。
三
晚課的鐘聲剛剛響過。七寶寺的住持這兩天才遊學回來。
寺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但寺里卻燈火通明,廚房及長老的臥房裡燭光搖曳,人影依稀可辨。
「阿通姑娘,你快點出來吧……」武藏一直蹲在正殿和臥房之間的過道里。空氣中飄來陣陣飯菜的香味兒,他仿佛看到了熱騰騰的米飯和菜湯。這幾天,他只能靠一些生鳥肉和野菜充飢,胃裡早已空空如也。此時,他的胃突然劇烈抽搐起來,疼痛難忍。
「哇!」武藏一下子吐出了幾口酸水,他痛苦之極。
房裡的方丈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隨口問道:「是誰呀?」
那聲音突然又消失了,「大概是貓吧!」是阿通的聲音,她正端著晚飯朝這邊走來,眼看就走到了武藏藏身的過道。
「喂!阿通姑娘!」武藏想叫住她,可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出聲。仔細一看,武藏不禁慶幸,原來有個人緊跟在阿通身後。
「浴室在哪兒?」那個尾隨者問道。
那人穿著從寺里借來的衣服,腰間扎著根細帶子,脖子上掛著毛巾。武藏注目一看,認出那人就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和村里人日夜不停地搜山,自己卻一到天黑就躲進寺里享清閒,還白吃白喝。
「您問的是浴室嗎?」阿通隨手把東西放下。
「我帶您去吧!」阿通沿著迴廊,向裡屋走去。突然,那個留著八字鬍的武士從後面抱住了阿通。
「怎麼樣?不和我一起洗嗎?」
「啊!」阿通大叫一聲。
那人用兩隻手夾著阿通的臉,嬉皮笑臉地說:「有什麼不好的?」說著還把嘴湊到阿通臉上。
「不行!不行!」阿通毫無反抗之力。不知是不是嘴被捂住了,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武藏見狀,早已忘記自己身處險境。
「你幹什麼?」他跳到迴廊上,大喝一聲。同時,一記重拳猛擊在那武士的後腦,那個武士一下子栽倒在地,武藏急忙護住阿通。
阿通被眼前的一切嚇壞了,她大聲叫喊著。
那武士仰面摔在地上,他已看清來人是誰:「啊!你是武藏——是武藏!武藏在這兒!快來人哪!」
一時間,慌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在寺里響成一片,鐘樓里還傳出了「當!當!」的鐘聲。看來他們早已計劃好,一看到武藏就敲鐘為號。
好傢夥!所有搜山的人都朝七寶寺的方向狂奔過來。之前,他們正沿著贊甘山一帶搜尋武藏的蹤跡。這會兒,武藏早已逃離了七寶寺,他站在本位田家寬敞的大門前。
「嬸嬸!嬸嬸!」武藏看到正房裡燭光搖曳,便低喊了幾聲。
四
「誰呀?」阿杉婆拿著油燭,慢慢走出房來。
就著油燭微弱的光亮,她順著來人的下巴慢慢向上端詳。突然間,阿杉婆那張坑坑窪窪的臉,變得鐵青。
「啊!是你……」
「嬸嬸,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又八他沒死,他還活著,他現在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是這樣,麻煩您轉告阿通姑娘。」
說完,武藏仿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啊!終於了了一樁心事。」然後,他拄著木劍,向門外走去。
「武藏!」阿杉婆叫住他。
「你要去哪兒?」
「問我嗎?」武藏面露悲色。
「我現在要去闖一闖日名倉的哨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後遠走他鄉。所以,我再也見不到嬸嬸了……我來只是告訴你們和阿通姑娘,又八沒有戰死,我沒有撇下又八自己跑回來。對這個村子,我已毫無留戀。」
「是這樣……」阿杉婆換一隻手拿著油燭,一隻手招呼武藏過來。
「你肚子很餓吧?」
「我好幾天沒吃飯了。」
「真可憐哪……我正在熬湯,如不嫌棄就一起吃點吧!也當作給你餞行了!趁現在湯還沒熬好,你可以先去洗個澡!」
「……」
「喏!武藏,你家和我家從赤松時代(11)起就同為望族,我真捨不得你走啊!」
「……」
武藏伸手抹去眼淚,溫暖而貼心的隻言片語使他一下子就放鬆了警惕,回想起人與人之間的友好、善良。
「快……快到裡面去,要是被人看見就麻煩了……你有沒有毛巾啊?對了!這兒有又八的內衣和小褂,一會兒你洗澡時,我會幫你拿進去。現在,我去準備一些飯菜……你就舒舒服服地泡個澡吧!」
說著,阿杉婆把油燭交給武藏,她快步走進屋裡。不一會兒,阿杉婆的女兒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浴室的門被吹得吱吱作響,裡面傳來嘩嘩的沖水聲,油燭的燈影隨風不停搖曳著。阿杉婆在正房高聲問道:「水溫合適嗎?」
浴室里傳來武藏的聲音:「太舒服了……啊!好像又活過來了!」
「你可以慢慢洗,飯菜還沒準備好呢!」
「太謝謝了!要知道您這麼熱心,我早就應該來看您。本來我還以為,嬸嬸會生我的氣呢……」
武藏的聲音充滿歡喜,他又說了兩句什麼,但被水聲掩蓋了。此時,他沒聽到阿杉婆的回答。
不一會兒,阿杉婆的女兒終於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她身後跟著二十多名姬路城武士和參加搜山的村民。
阿杉婆已在屋外等了一會兒,見女兒領人回來了,她就迎上前去跟來人耳語了幾句。
「什麼?你把他騙進浴室里了?這傢伙終於露頭了……好的!今晚一定要抓住他!」
武士們分成兩組,像蛤蟆一樣貼在地上匍匐前進,逐漸向浴室靠攏。
夜色中,浴室的燭光顯得格外明亮,把周圍照得通紅一片。
五
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一種不祥的直覺湧上心頭,武藏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他從門縫向外張望,剎那間,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糟了!上當了!」他大叫一聲。
他全身赤裸,浴室又這麼狹窄,怎麼辦?武藏根本沒時間想這些。
現在才發現上當,已經太遲了。那些手拿棒子、長矛、捕棍(12)的黑影已將浴室團團圍住。其實,這些人總共也不過十四五個,可在武藏看來,對方足有四五十個。
他沒辦法逃跑,因為手邊就連一件遮羞的內衣都找不到。但是,武藏並沒有害怕,對阿杉婆的滿腔怒氣,激發了武藏血液中的獸性。
「哼!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他不選擇防守,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採取主動出擊。
此時,埋伏在浴室外的人正互相推諉,誰也不願第一個衝進屋裡。突然,「砰」的一聲,武藏猛地踹開浴室的小木門,大吼一聲:「什麼人!」緊接著跳了出來。
他全身赤裸,濕漉漉的頭髮披散開來。
武藏面露凶光、咬牙切齒,一把就抓住了刺向他的長矛的木柄,隨後用力一甩,那人就飛了出去,這隻矛被武藏緊握在手中。
「渾蛋!」武藏大吼著。
亂戰中,武藏揮舞著長矛橫掃敵方,儘管對方人多,但這招兒很好使。這種不用槍尖刺而用槍桿橫掃的方法,是他在關原戰場上學到的。
糟糕!剛才應先派三四個人殺進去。武士們悔之晚矣,只能相互埋怨。
打了十個回合左右,武藏的長矛被折斷了。他舉起倉庫邊上用來壓鹹菜的石頭,猛向對面砸去。
「在那兒,他逃進正房了!」外面傳來武士們的喊聲。
阿杉婆和女兒嚇得連鞋都顧不上穿,就向後院跑去。
武藏闖進正屋,到處亂翻,弄出巨大的響聲。
「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跑哪兒去了?快還給我!」
地上掉落了幾件長工穿的粗布衣,衣櫥里也有很多衣服,但武藏看也不看,一心只想找到自己的衣服。
他拼命四處翻找,終於在廚房的角落裡找到了那身破舊的衣服。他抱著衣服,踩著土牆,順天窗爬到了房頂。
院裡一陣騷亂,那些人發出的呼叫聲,就像看到了洪水潰堤一樣。武藏走到正屋屋頂的中央處,慢條斯理地穿起衣服,他用牙齒從腰帶上撕下一條布,緊緊綁住濕漉漉的頭髮。可能是綁得太緊,連他的眉角、眼角都被繃得吊起來。
春日的夜空中,星斗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