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2024-10-08 16:29:02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原來是朱實。
雖然是新年,她卻蓬頭垢面,連衣服也是皺巴巴的,腳上還沒穿鞋。
「啊?」
武藏瞪大雙眼,不禁驚呼了一聲。他雖然覺得此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她是誰。
在過去的幾年裡,朱實一直固執地認為,武藏對自己雖然不如自己對他那樣念念不忘,但至少應該有些印象。
「是我……你是武藏(TAKEZOU)哥哥吧……啊不!是武藏閣下吧?」
她手上拿著撕下來的布條,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
「你的眼睛怎麼了?如果用手揉,就更糟了,用布擦一下吧!」
武藏默默地接過布條,壓住眼睛,然後重新打量起朱實。
「你不記得我了?」
「……」
「真把我忘了?」
「……」
「是我呀!」
看著一臉茫然的武藏,朱實的滿腔期待頓時化為烏有。在她飽受創傷的心靈深處,武藏是她唯一的慰藉,可如今她才明白,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此時,她覺得仿佛當胸挨了一拳,痛不欲生。
朱實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哦……」
這會兒,武藏終於想起來了。
朱實一瞬間的神情,喚起了他的記憶。想當年,她還是伊吹山下的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袖口上經常響著清脆的鈴音。
突然,武藏強壯的手臂一把抱住了朱實羸弱的雙肩。
「是朱實姑娘吧……對,你是朱實……你怎麼會來這兒……為什麼?」
武藏不停地追問,觸痛了她的傷心事。
「你們已從伊吹山下搬走了吧?你的繼母可好?」
一問到阿甲,他自然想起阿甲和本位田又八的關係。
「本位田又八還同你們住在一起嗎?其實,我是在這兒等本位田又八的,莫非你是替他前來的?」
一連串兒的問話中,並無關心朱實之意。
她靠在武藏的肩膀,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哭泣。
「本位田又八不來了嗎……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你光哭,我怎麼能明白?」
「他不會來了……本位田又八哥哥根本沒收到你的口信,所以他不會來這裡。」
好不容易說出這幾句話後,她又把臉靠在武藏的胸前,嗚嗚地哭起來。
朱實本想在見到武藏後,一訴相思之苦。現在,這些念頭都化成了泡影,尤其是她的繼母阿甲,親手把她推向了命運的深淵,在住吉海邊發生的一切,實在難以啟齒。
五條大橋沐浴在元旦的晨曦中,橋上能看到一些身著春裝、要去清水寺祭拜的女人,還有身著素袍1 、直垂2 的人們來往穿梭於橋上。
人群中出現城太郎的身影,對他而言,臘月和正月並沒什麼不同。
他走到橋中間,遠遠就看到了武藏和朱實。
「咦……我還以為是阿通姐姐呢?看起來不像啊!」
他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這兩個舉止親昵的人。
1 素袍:一種方領、無徽、帶胸扣的武士便服。
2 直垂:日本古時對襟有袖扎的衣服。——譯者注二
若是在沒人的角落裡也就算了,現在橋上人來人往,這兩個人竟然公然擁抱在一起,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嗎?大人們怎麼明知故犯?眼前的一切,讓城太郎非常疑惑。
更何況,對方正是自己尊敬的師傅呀!
那女人也該矜持一些。
此刻,他幼小的心裡頓生一股異樣的情緒,既嫉妒又難過。同時,還非常氣憤,恨不得撿塊石頭砸過去。
「啊?那女的不是艾草屋的朱實嗎?當初師傅讓我給本位田又八傳口信,我見過她!好哇!茶館的女人就是老練,她什麼時候跟師傅這麼要好了!師傅,你也該有個師傅的樣子呀……我非把這事告訴阿通姐姐不可!」
於是,他四處張望,還看了看橋下,可就是不見阿通的影子。
「怎麼回事嘛!」
昨夜,他們投宿在烏丸大人的府上。剛才離開時,阿通還比他先出門一步。
阿通深信,今早一定能見到武藏,所以昨晚特意梳洗一新,還換上了烏丸夫人送她的春裝。為了迎接這期盼已久的日子,她興奮得一夜沒睡。
天還沒亮,她就有些等不及了。
她對城太郎說:「我想先去祗園神社、清水寺參拜,然後再去五條大橋。」
城太郎很想跟她一起去,但她不想讓城太郎在身邊礙手礙腳,所以就說:「不用了。因為我想跟武藏哥哥單獨說點事情,你等天亮之後,再來五條大橋就來得及。我保證,我和武藏哥哥一定會在那兒等著你來。」
說完,阿通便獨自離開了。
城太郎雖極不情願,但也無可奈何。這段日子,他和阿通朝夕相處,當然明白她的心思。男女兩情相悅之事,他也頗能體會。當初在柳生莊客棧的糧草垛上,他也曾和小茶情不自禁地相擁在一起。
不過,城太郎畢竟少不更事,他還很難理解阿通為何總會暗自垂淚、鬱鬱寡歡。他覺得阿通很奇怪,也很可笑,絲毫不能理解她的一番苦衷。現在,城太郎看到靠在武藏懷裡哭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那個叫朱實的女人,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那個女人怎麼回事呀?)
他毫不猶豫地站在阿通這邊。
(師傅,你也該適可而止了!)
他感同身受,怒不可遏。
(阿通姐姐到底在幹什麼呢?我一定要告訴她。)城太郎心急如焚,四處張望。
可是,仍然不見阿通的人影。城太郎在心裡為阿通鳴不平,而遠處的男女似乎意識到路人異樣的目光,終於分開了,他們並肩倚到橋頭的欄杆上,望著遠處的河面。
此時,他們並未發覺大橋另一頭的城太郎,正悄悄從他們身後經過。
「怎麼這麼磨磨嘰嘰的!這菩薩要拜到什麼時候?」
城太郎一邊嘀咕著,一邊踮起腳焦急地望向五條坡方向。
十幾步遠的地方,種著四五棵粗大的柳樹,時至隆冬,柳樹早已枯萎。平時經常能看到來河裡覓食的白鷺,成群地落在樹上休息,可今天卻一隻都沒有。不過,樹下倒是站著一個留著前發的英俊少年,他倚著樹幹,目不轉睛地看著什麼。
三
武藏用手肘倚著橋欄杆,朱實緊挨著他,低聲傾訴著什麼,而武藏只是微微點著頭。此刻,朱實拋開了女性的矜持,想趁著難得的獨處時光,一訴衷腸。可武藏似乎並沒有專心聽她說話。
他雖然時不時點一下頭,眼睛卻在看著遠處。一般的戀人都是濃情蜜意,眉目傳情,可此時,武藏的眼神卻如同一片沉寂的湖水,並未掀起一絲漣漪。他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著遠處的一個人。
朱實並沒察覺到武藏的異樣,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停地自言自語。
「現在,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沒有任何隱瞞。」
說著,她又一頭扎進武藏的懷裡。
「關原之戰整整過去五年了,我的心境也不同於往日了。」
說著,她又嗚嗚地哭起來。
「但是,武藏哥哥,我對你的心從未改變。你能明白嗎?武藏哥哥。」
「嗯,嗯……」
「請你好好想一想……我不顧羞恥把一切都告訴你了,現在的朱實已不是你在伊吹山下遇到的那朵純潔的雛菊了。我被他人玷污了,已是殘花敗柳……但是,貞操不僅指女人的身體,也指女人的心靈。如果一個守身如玉的清女,心靈污穢不堪,那也不能稱作一個純潔的女人……我已不是一個純潔的女人了,雖然我不能告訴你那個奪走我清白的人是誰,但我的心依舊純潔如往昔,所以今天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來見你的……」
「嗯,嗯。」
「你會同情我嗎……對自己信任的人,隱瞞實情是最痛苦的事……來見你之前,我每晚都在想應不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後來,還是決定要毫無隱瞞地告訴你……你能了解嗎?我是被人逼迫的呀!你是不是已經討厭我了?」
「嗯,啊!」
「餵……到底是不是呀?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後悔得不得了。」
朱實把臉伏在欄杆上。
「我已經沒臉要求你接受我的愛……尤其是我的身體已不再純潔……不過,武藏哥哥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對你的感情一如往昔,就像純潔的珍珠一樣,從未改變過。無論今後我身處何方,過著怎樣的生活,這種感情都不會改變。」
朱實越說越激動,橋欄杆都被她的淚水打濕了。那映照著朝陽的潺潺流水,似乎閃耀著無限的希望。
「嗯……嗯……」
聽著朱實的訴說,武藏只是頻頻點頭。此刻,他眼中閃耀著異樣的光芒,因為對面有個人一直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他的視線與五條大橋、河對岸正好構成了三角形的視野。從剛才,他就一直注視著,靠在岸邊枯柳旁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四
武藏小時候,父親無二齋曾告訴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的,你的卻是琥珀色的。聽說你的曾祖父平田將監的瞳孔也是琥珀色的,那目光極為銳利。也許你的眼睛就遺傳自你的曾祖父。」
在柔和晨光的映照下,武藏的雙眸呈現出一種通明的琥珀色,顯得炯炯有神。
(哈哈!就是他!)
佐佐木小次郎久聞宮本武藏大名,現在終於見到了廬山真面目。
(奇怪!對面的少年為何一直看著我呢!)武藏也提高了警惕。
在橋欄杆和對岸的枯柳之間,四道目光交匯、抗衡著,兩人用眼神揣測著對方的虛實。
正如兵法所云:劍鋒所指,呼吸凝滯。
同時,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也各自納罕。
佐佐木小次郎心想:「我從小松谷的阿彌陀堂救下朱實,並照顧她好幾天。現在她竟然和武藏並肩站在橋頭耳語,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何如此親密?
「這個賤人!看來她就是這種輕浮的女人。今早,我悄悄跟著她,看她到底瞞著我去哪兒……沒想到,她竟然跑到武藏這兒哭訴。」
佐佐木小次郎滿心不悅,怒不可遏。
他的眼神不自覺地流露出反感,再加上武士的自尊心作祟,更加重了他對武藏的嫉妒。他眼神中的反感、鄙視、憤怒,武藏全能感覺到。
武藏心想:「此人有何來頭?看起來他武功不凡,為何眼中充滿敵意?我絕不可輕視此人。」
武藏用眼神逼視著對方,用心揣測著對方。此時,在雙方對視的目光中,似乎可以看到隱隱的火花。
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的年紀不相上下,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再加上武功高強,所以兩人都有些自負,都認為自己對時事、社會有較為深刻的了解。
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的初次碰面,就像下山虎遇到上山虎一樣,互不相讓、劍拔弩張。
突然,佐佐木小次郎率先把目光移開。
(哼……)
武藏從對方轉過去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輕蔑,他認為是自己的眼神和氣勢震懾住了對方,所以心中頗為得意。
「朱實姑娘!」
此時,朱實依舊靠著欄杆哭泣,武藏一邊用手拍著她的背,一邊問道:「那人是誰?你認識他吧?就是站在那兒的年輕遊學武者?他是誰?」
「……」
朱實一抬頭,看到了佐佐木小次郎,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裡,立即顯出一絲狼狽。
「啊……那個人是……」
「是誰?」
「是……是……」
朱實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五
「他身背的長劍,絕非泛泛之物,看他的打扮,應該是對自己的武功非常自信哪……朱實姑娘和他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只是萍水相逢。」
「那你認識他嘍?」
「嗯。」
朱實生怕武藏誤會,便一五一十地將經過告訴了他。
「有一次,我在小松谷的阿彌陀堂被一隻獵犬咬傷胳膊,血流不止,然後他就帶我去他落腳的客棧,還找來醫生給我治傷,又照顧了我三四天。」
「這麼說來,這段日子你們一直住在一起嘍?」
「只是住在同一個房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她刻意澄清自己。
其實,武藏問這些話並無他意。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原來如此。那你可知道他的來歷?比如,姓名之類的。」
「知道……他叫岸柳,全名是佐佐木小次郎。」
「岸柳。」
武藏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雖然此人名氣並不是很大,但各國的武學者都略有耳聞。武藏今天是初見此人,他一直以為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其人,已過而立之年,沒想到竟如此年輕,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啊!原來他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佐佐木小次郎。剛才,佐佐木小次郎一直冷眼看著朱實和武藏的一舉一動,這會兒,他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
武藏也同樣回以微笑。
不過,這種微笑是一種無言的較量,絕不同於釋迦牟尼和迦葉頭陀手拈金色波羅花的祥和笑容。
佐佐木小次郎的笑容里摻雜著諷刺與挑釁。
武藏則在笑容里回以堅毅與果敢。
此刻,朱實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她很想表明自己的立場,可未等她開口,武藏就說道:「朱實姑娘,你先和他回去吧!我們以後再談……好嗎?」
「你會來找我嗎?」
「啊!我會的。」
「我住在六條御坊前的念珠客棧里,要記住啊!」
「嗯……好的。」
朱實見武藏只是點頭,還覺得有些不放心,於是她抓起武藏放在欄杆上的手,緊緊握住,滿懷深情地說道:「一定要來喲!好嗎?一定要來找我啊!」
突然,對岸傳來一陣大笑聲,原來是佐佐木小次郎正要轉身離去。
「哇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因為笑聲太過張狂,所以一直等在橋頭的城太郎禁不住瞪了他兩眼。
此時,城太郎對武藏滿腹怨氣,而阿通始終不見蹤影,他心如火燒。
「到底怎麼了?」
城太郎往城區方向跑去,突然,他看到前邊的十字路口附近停著一輛牛車,在車輪後藏著一張蒼白的臉,是阿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