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緣
2024-10-08 16:25:46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武藏偕同伊織,踏上一別二十年的小倉。與佐佐木小次郎的船島決鬥,是武藏一生中最大的轉折點。今日舊地重遊,自是感慨良深。
當日的小倉,城主細川家已遷國肥後。繼其後者為小笠原家,也與武藏淵源甚深。
到了小倉,武藏父子立即晉謁忠真侯。伊織正式拜命,食祿三百石,並賜城內邸宅。於是娶黑田家浪娘為妻,組織新家庭。武藏當然也在他們家中暫住下來。
辦了伊織的喜事之後,忠真侯特為武藏舉行一次大規模的歡迎盛宴,邀集了百數十名的賓客。
到小倉後,武藏僅見過忠真侯及其左右的重臣與黑田家的親戚。在這次宴席上,忠真侯無限欣愉地把他向家臣們介紹著說:「我與武藏一直深交,因此伊織做了本藩的人,武藏目前也留在小倉,你們在兵法上可以儘量請教。武藏,希望你能寬心多住些時候。」
家臣們一一到武藏面前通報姓名,舉杯敬酒。
這其中,有一個較武藏年輕四五歲的壯年武士。
「宮本先生!」
施禮之後,他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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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高田先生!」
那武士便是高田又兵衛。又兵衛仕於小笠原家已有八年,武藏當然早已知道,與忠真侯談話間,也曾屢次提起又兵衛的名字。所以這次來小倉,能與又兵衛見面,也是武藏引以為樂的一件事。
武藏與又兵衛是宿命的敵對。二十三年前武藏打垮佐佐木小次郎前往長崎途中,在肥後的小城街道刀劈又兵衛的槍尖之後,又兵衛便以擊敗武藏為目標去磨鍊槍術。
第二次交手,是九年前在紀州和歌山偶然相遇,且在城中紀州侯面前比畫。那時,又兵衛雖抱著必勝的信心和氣概,但用槍挺了半個時辰以上,終於無隙可乘,只好罷手。
「武藏先生,真是一日千秋,專望足下惠臨。」
雖是敵對,卻是互相敬愛的敵人。
「我也以能與足下見面,引為無上的快樂。養子伊織年事尚輕,以後務乞多多指教。」
「說哪裡話來,伊織世兄的功夫,早由殿下處得悉備細。少年老成前程無可限度,將來自為本藩柱石。」
兩人正自談得投機,忠真侯一徑前來,在兩人之間坐了下來。
「武藏,先敬你一杯。」
忠真侯給武藏倒了滿滿一大杯。
二
「謝殿下。」
那是足容三合的大杯,武藏仰頭一口而干,把杯子交還忠真侯。
「那麼又兵衛,你也來一杯。」
「是。」
也是仰著脖子,一口氣喝乾了。
「再來一杯。」
「是。」
又兵衛接連幹了三杯。武藏雖不嗜酒,看時候也斗酒不辭。又兵衛則是有名的酒豪。
「高田先生,好酒量!」
武藏笑著稱讚。
又兵衛卻說:「只有這個,該不會輸給武藏先生吧。」
然後,爽然一笑。
忠真侯滿心歡喜。他知道兩人在兵法上是對頭,每逢必戰,對於今天的見面,很有點放心不下。
「你們兩位想,我該是多麼滿意——槍術上天下第一的又兵衛歸了本藩,而劍術上天下無敵的武藏,又是本藩家臣之父。小倉城足以自豪!武藏,不要客氣,倘能久居於此,便是本藩之幸。」
但他們兩人卻不肯就此罷休的,待忠真侯離座之後,又兵衛衝著武藏說道:「宮本先生,在和歌山向先生請求的事,在下迄今未忘。」
「我何嘗忘記,正在等著有這麼一天哪。」
他們說的,是在紀州侯面前交手時的約定。當時又兵衛拋了手中的槍,向武藏請求「有機會再請賜教一次」,而武藏也慨然答應了的。
但兩人都沒有提起在宴會中立即交手,他們同意留待最近有機會,先得殿下的准許——便是這樣約定了。
高田又兵衛字宗伯,是寶藏院流胤榮嫡傳,紀州家家臣中村市右衛門的弟子,槍法在繼承胤榮門戶的胤舜之上,且是大坪流馬術名手。
小笠原家於任命當時,曾專使通知其師中村市右衛門。其時,市右衛門即問:「貴藩任命又兵衛,是用他的馬術還是槍法?」
使者回道:「又兵衛先生的馬術雖是古今的名人,但君上所命,專在槍法。」
「不虧我教他一場。」市右衛門這才喜形於色地說道。
三
數日後,武藏與又兵衛聯袂晉見忠真侯。
「殿下,又兵衛同時商得宮本先生,有所請求。」
又兵衛先開口說。
「什麼事呢?」
忠真侯訝異地問道。
「又兵衛與宮本先生的比武,伏乞准如所請……」
「什麼,比武?」
武藏接口說:「請君侯聽武藏一言。早年我們在和歌山見面,因有約在先,便在紀州侯之前比武。那時我們又約定,下次有機會再度交手一次。」
又兵衛接著說:「和歌山那次是又兵衛敗了,以後又苦下功夫,想再請宮本先生的教示。」
忠真侯稍露躊躇之色。他也曾聽到前次比試的事,但現在躊躇,是不願有任何一方受傷。
可是,既雙方當面請求,又不得不答應,不,對於已圓熟的名人間的比試,假如太過拘束,反顯得看低了雙方的價值。而就他的地位來說,這一比試真是不可多得的盛事,為了兵法,為了鼓舞藩下的士氣,都是難逢的良機。於是忠真侯乃斷然言道:「好吧,我同意了。名人間的比試,我也是先睹為快哪。」
接著,就得商定比試的時日與場所。
又兵衛性急,提議說:「今天,就此借府巷院中,在殿下面前……」
武藏截斷他的話說:「請等等,我想決定明日巳刻(上午十時),在城內跑馬廳中。」
「什麼,在跑馬廳中?」忠真侯感到詫異。
又兵衛卻說:「宮本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騎馬比試?」
武藏坦然說:「正是這個意思。記得二十二年前,在肥前小城街道,足下躍馬綽槍,那電光般迅捷的一刺,槍法之妙,至今未忘。且一旦戰起,為將者的兵法,本來是馬上功夫。武藏不佞,亦當騎馬相對。當然用的真刀真槍。」
「哦,宮本先生到底所見不凡,咱們決定馬上相對。」
待知道武藏的真意,又兵衛極為感嘆。但要知道這不是坐在榻榻米上瞪眼相對的事,而是非見輸贏不止的生死搏鬥哪!
四
忠真侯霎時變了臉色。當然,他並無遺憾,也不是對武藏有何成見,更非對武藏有什麼不滿。但提議的武藏,和慨然答應的又兵衛,都有著秋霜似的激昂情緒。這兩個站在兵法最高峰的名人,傾其所有的秘傳和精神,加上年輕的熱情,意欲為武道而賭著一切的死斗。
忠真侯雖為兩人的氣魄感動,但絕非畏怯。不,他自己都被惹起武將的氣魄。
「好,雙方如無異議,明日巳刻,在城內跑馬廳內比試,就此為定。」
他這樣吩咐了後,贈武藏取名「皋月」的黑斑名馬,給又兵衛也賜了名叫「明石」的棕色駿馬。
府上的管事立即奉諭著手準備去了。這一場比武,雖禁止市井平民參觀,但諭知本藩藩士得以儘量觀摩。全藩中因為這一消息而沸騰起來了。
二十二年前,武藏曾與當時的小倉城主細川忠興家臣佐佐木小次郎決戰,竦動了天下視聽,現在他又在小倉,與小笠原家的家臣高田又兵衛作殊死戰。人們推想起來,把這種因緣結在一起,認定這次兩虎相鬥,必有一死。
至於孰敗孰勝,更是議論紛紛、所見不同了。誰都知道武藏是百戰百勝、從未落敗的劍士。他們也知道實戰的經歷以武藏為優,而前次的比畫也是武藏占先。
但若謂馬術,則均認為又兵衛遠在武藏之上。當時的武士,固然都考究騎馬,不能遂說武藏不精馬術,無奈又兵衛卻是名聞全國的大坪流馬術的大家。
「可是,馬上比武不是宮本先生提出的嗎?對馬術倘無把握,怎肯自動提出?」
「不錯,既有天下第一兵法家之譽的宮本先生,在馬術上想該已達名人之域了。」
「不,若說馬術,總得首推高田先生啦。縱使宮本先生的技術已達名人之境,還得看平日的練習。在京里,誰也沒有看見宮本先生騎馬的吧?可是高田先生一直到今天,每天早上總是馳騁一周,從無間斷。」
人們一聚首,便為此喋喋不休。
那天,武藏先到侯府的馬廐里檢視所賜的黑斑名馬。回來後也不向兒媳浪娘提起,直至伊織下衙回家才說:「伊織,明天可以痛痛快快地一顯身手了。」
他高高興興的,病后蒼白的臉上,今天也分外光耀,像年輕了十歲似的。
五
「父親,剛才殿下吩咐,要我早些回家幫著父親準備,已告訴我明天的事了。」
「哦,坐騎已由殿下見贈取名『皋月』的黑斑馬,剛才到廐里看過,好駿的腳力,非常合意。比試過後,馬就是你的了,還得蓋造馬房呢!
你也不能老是走路上衙哪!」
伊織微笑說:「是。好久不騎馬了,馬上去叫人來蓋馬房。馬鞍是從京裡帶來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那已夠了。」
「那麼,服裝呢?」
「也是從京裡帶來的,不戴頭盔,單穿鐵甲。」
「鐵甲?」
伊織一聽,眼睛張得大大的。這不僅武藏過去不曾有過,兵法的比試而穿盔甲,更是空前的了。馬上比試,也是耳目一新的。
武藏肯定地對伊織說道:「兵法逐漸離開實戰,愈有獨闢蹊徑的趨勢。所以如此,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可是,偶仿實戰的情況,也很不錯。這次既是馬上比畫,穿上鐵甲,增加實戰的氣氛也好。世界雖是漸臻太平,卻也不能就此鬆懈。到時候,你得多多注意比試時進退的火候。」
「是。」
伊織對這次的勝負,好像毫不為意,心情顯得很輕鬆。他相信父親,堅信父親必勝。不,每逢這樣場合,他都能追隨著父親的心境,超脫生死的界限。
這當然是由於武藏的薰陶。且伊織生來的烈性和大膽,也有很大的影響。他也像武藏一般沉默寡言,年紀雖輕,卻沉得住氣,臨大事而不慌。
伊織當然對武藏的騎術也知道得很清楚。武藏的騎術不屬於任何派別,但跨上馬背,絕不輸給專門的騎術家。也與劍術一樣,武藏沒有從師學過騎術。七八歲,他便跨上沒有鞍韁的裸馬,在村道上任意馳騁,但真正得到騎馬的奧秘,是十五歲的時候。
武藏於十三歲時,在播州姬路,劍斬當時有名的兵法家,新當流的有馬喜兵衛之後,有志於武藝修行而流浪各國。那一年,到了江州的琵琶湖畔,在路上碰到一個馬夫,結伴同行。那是一個身軀並不高大、十三四歲的少年。兩人談得投機,方知道少年原來是這一帶有名的騎手,在一年一度舉行的八幡神社賽會的賽馬中,去年榮獲優勝的少年騎士。
那天晚上,武藏便住在這少年家中。但到了半夜,被一陣喊殺的聲音驚醒了。
六
少年武藏——當時名叫弁之助,踢開被褥站了起來。待他手提鋼刀,循聲來到庭院,可惜已遲了一步。少年騎手(名與一)躺在地上,幾個彪形武士正擬騎馬逃去。
「等著!」武藏一喊。
他們回頭看是一個少年,便不理睬,縱馬而去。
與一的父母也出來了,把暈倒在地上的與一抬進屋裡。不久,少年雖轉過氣來,右腕卻被折斷了。
問起緣由,原來是這樣的——
偷襲與一的那群野武士,是江州數一數二的馬販頭子,鬼倉武平所雇的無賴漢。
八幡神社的馬賽,鬼倉讓自己的兒子出馬,年年得勝,去年卻為一個無名的農夫之子與一所敗。而與一的坐騎,又是與鬼倉素來不睦的新田村的長者五左衛門家所養。
鬼倉懷恨在心,再過一個月便是今年賽馬的日子,他雖多方恐嚇,要與一不再出場,卻不為其所接受。這才雇來野武士突襲與一,折了他的右手。
第二天早上,武藏動身前去看視與一時,與一卻說:「我真不甘心!弁之助哥,昨天一路談來,才知道你也是騎馬好手,能不能請你代我出場?」
「沒有別的騎手了嗎?」
「沒有了。不,即使有這樣的人,懼怕鬼倉,也不敢去騎五左衛門爺爺家的馬的。」
「喔——」
武藏湧起鬥志。他只是跨在裸馬上亂騎瞎跑,從來沒有參加過賽馬。但他有自信,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盡夠練習的了。不僅此也,要做一個兵法家,也可藉此機會練習騎術。
「好,我替你去吧。」
武藏就此答應了下來。於是與一的父親領他偷偷地到了鄰村五左衛門家說明原委。五左衛門也是個不肯認輸的硬漢。
「噢,那就拜託你了。今天起便住在我家,先得把馬溜熟了。」
他滿口答應。
那坐騎是奪自鬼倉手中,從牧場搶購了來的棕色的駿馬。自此武藏差不多熱心地與那匹馬寢食與共,猛烈地練習起來。武藏的練法自與常人不同,不只是縱韁馳騁,且運用兵法上的天才智慧,心領神會,別出心裁。
七
八幡神社賽馬的日子終於到了。那天,武藏躲過了鬼倉一伙人的挑戰,輕鬆地獨得優勝。從此,他一有機會就騎馬騁騎,到了年輕時代,已自體會得騎術的精妙了。
這正是武藏的修行法,不僅劍術,就是繪畫或工藝,都是靠自己努力,多下功夫,以致無師自通。
伊織的騎術也得自武藏傳授,所以對方雖是騎術大家的高田又兵衛,他也毫不為意。
翌晨,跑馬廳中武藏的帳幔在東,又兵衛居西,中央面南的是忠真侯的座位。周圍已站滿了本家藩士,在等著比試開始。不久,忠真侯率領重臣,在中央椅上落座。接著,報告巳刻已到的戰鼓,咚咚咚催著雙方出陣了。
「啊!」
觀場的藩士,不覺一齊張大了眼睛。從東西兩邊的帷幔中出來的武藏與又兵衛,都是全身披甲,飛身上馬。武藏穿的是黑絲襯底的鎧甲,腰插大刀;又兵衛是黃白相間的甲底,手綽雙刃十字槍。兩人一催坐騎,靜靜地進至忠真侯之前,並肩立馬,各施一禮。
「雙方辛苦了。為弘揚兵法,幸各展秘奧,儘量施為。此乃武藝揣摩,勝負之事限於當場,不許懷恨記仇,希各凜遵!」
忠真侯莊嚴地宣示後,兩人同聲回道:「謹領鈞諭。」
說完掉轉馬頭,向左右分開。先是放轡緩步。慢慢地由緩而疾,旋即一緊絲韁,兩騎馬繞場馳騁,待機而動了。
繞場散匝,又兵衛突如疾風驟雨,躍馬前軀,斜襲武藏。武藏雙腳一緊,擦身避過。
但轉瞬之間,武藏立即兜轉馬頭,緊躡又兵衛馬後追去。又兵衛似是成竹在胸,讓過武藏,雙腿一緊,旋馬馳開。如此這般,雙方雖未露兵刃,但兩匹馬倏近倏遠,若即還離,沙塵滾滾,煙霧迷茫。坐下馬惹得性起,也自磨牙露齒,各不相讓。
忠真侯以下兩邊廂觀戰的藩士,各自捏了一把汗,兩眼直跟著場戰中馬旋轉。突然間,眾人一齊緊張地屏住了氣息。一旦分開,各走東西的兩匹馬霎時掉轉馬首,從正面又漸漸挨近了。兩馬翹首疾走。
踢得黃塵彌天,勢如離弦之矢。
又兵衛手中長槍迎風呼嘯。武藏也已拔刀在手。
八
十丈,五丈,一丈……險險正面相接的那一瞬間——「哎呀!」
又兵衛手上的十字槍,疾如紫電穿雲,猛刺武藏的胸板。間不容髮之際,武藏的大刀斜揮過去,霎時間火星亂飛,長槍向空滑去。兩馬相交,勢如流星……就在這一剎那——「噢!」
一聲其銳無比的呼嘯聲出自武藏的肺腑,同時大刀凌空,向又兵衛迎頭蓋下。
這時,圍觀的人都以為又兵衛必被斬於馬下。但他卻伏鞍躲過武藏的凌厲一刀,躍馬向前,抬起身軀。可是,額上的頭巾卻被斬斷,飄然落地了。
「伊織!」
忠真侯向坐在一旁的伊織叫道。
「是。」
「傳令著即停手!」
「是。」
忠真侯並非事先便做此打算,是目睹剛才的劇烈情況,直覺到如再繼續下去,必有一死,故此傳令停戰。
「殿下,馬!」
「用我坐騎!」
座位幕後,繫著忠真侯的愛馬初霜。伊織翻身按鞍,一系韁繩,衝出帷幕。
這時,一旦交錯而馳的武藏和又兵衛,又撥轉馬頭,迎面衝殺過來了。
伊織雙膝一緊馬腹——
「上諭!著即停手!」
他邊嚷著,邊向兩騎中間縱馬而去。
但他的嚷聲,被兩邊廂圍觀的嘈雜聲給蓋過了。
這期間,武藏與又兵衛的間隔急速縮短。兩人之間,已迫近十餘丈了。又兵衛再度綽槍在手,武藏也舉刀過頂。這一次,怕會有一方受傷落馬……
啊啊,只剩下不到一丈的短距離了!刀與槍,宛如兩條凌空的游龍!
這一瞬間,圍觀的人群頓時被嚇得鴉雀無聲——是伊織向疾沖面前的兩馬中間,躍馬進去了。
九
「上諭著即停手。」
伊織的絕叫,在雜沓的蹄聲中,衝進觀眾的耳鼓。初霜被夾峙在直立的皋月與明石之間。
但圍觀的人們都看得非常清楚:馬上的伊織,用左手抓住又兵衛的長槍,旋展右手大刀擋開了武藏的大刀……但這是一瞬之間,又兵衛疾即抽槍,武藏也收了大刀,兩人同時在馬上欠身回道:「謹遵鈞諭!」
「恕罪!」
伊織一扭身軀,撥轉馬首,回到忠真侯面前復命去了。
「遵諭傳令,雙方業已停戰。」
他沉著地躬身稟道。
「辛苦了。」
忠真侯的眼中滿漾著驚嘆之色。
一邊,武藏與又兵衛驟馬各回幔帷,換上常時服色,進至忠真侯座下。兩人都面不改色,一點沒有生死搏鬥過來的神情。
「唷,兩人都是好俊的功夫!想必雙方手底各已瞭然,故著伊織傳令停戰,幸勿介意。」
忠真侯滿心歡喜,邊說著邊站了起來。
「有話,咱們到書房再談。」
外書房裡,忠真侯正面設座,武藏與又兵衛比肩坐於一旁,伊織坐在兩人後面,其他家臣分侍左右。
「武藏,又兵衛!今日比武,依我看是平分秋色、各無輸贏的哪!」
「殿下明鑑,正是如此。」
武藏叩頭回道。
但又兵衛卻緊接著說:「不,殿下!是又兵衛輸了。頭巾被砍落地,便足為證。能夠保得一命,是宮本先生手下留情。又兵衛自二十六歲時,與武藏先生前後三次,始終不能取勝。今日方知先生確是天下無雙的兵法家,非常人所能及。又兵衛不勝之喜。」
「噢,原來如此。武藏,是嗎?」
武藏靜靜地回道:「殿下,僥倖留得一命的卻是武藏。」
「怎的?」又兵衛詫異不解。
「足下不愧騎術名人,馬上一槍,妙絕天下,鬼神莫測,況在武藏……」武藏望著又兵衛說。
十
又兵衛仰頭看著武藏:「可是先生不是輕輕地躲過了我那一槍?」
「不,高田先生!」
武藏盯著又兵衛說:「這一點,真是深為可惜。」
「我是指你所用的槍。假如不用十字槍,改用直槍,鄙人怎能擋得?」
「噢——」
寶藏院的槍,原是一字筆直的槍尖,又兵衛偶爾一次看到破掃帚,便自出心裁,發明了十字槍尖。
武藏仍以謙遜的態度,繼續說:「二十二年前,足下在小倉城街道上向我驟馬刺來的一槍,鄙人當時若不知道足下用十字槍尖,怕也不易招架。我的掉轉身軀去槍尖,足下若非用的十字槍尖便難以奏功。
但身形不動而用刀去擋,十字槍尖易於防禦。一切武器,各視使用場合而功不同。我的兵法也是一樣,即如我的雙刀流,有些場合,運用起來反比不上單刀方便。利於雙刀的,是一人而敵多人,尤其是被圍困的時候。」
「哦,這樣說來,先生便把我的使用十字槍尖,放在考慮之中了?」
又兵衛反問著說。
「當然。在小倉城街道上,我雖是背朝足下,但已認定足下使的必是十字槍尖,所以跳得遠些,直至最後界線……再遠,距離拉長了,便來不及揮刀。今天也一樣,計算好橫伸的槍尖長度,望著那個槍尖揮刀擋住。足下大概只估計著用中心的槍尖,向我的胸板刺來的吧?今天的比試,假如我有占先的地方,就是這一點點空隙了。」
「惶恐之至。」又兵衛肅然叩下頭去,臉上充滿著感激和喜悅。
忠真侯也拍膝叫道:「噢,想不到兵法竟有如許奧妙。」
小笠原家乃是將門世家,不乏精於兵法的老臣,沒有一個不心折武藏的見地之高。
忠真侯更爽朗地掉向伊織叫道:「伊織,近前!」
「是。」
「近前來坐。」
「是。」
伊織從兩人背後進至君侯之前。
十一
忠真侯的聲調中,滿含著對伊織的鐘愛和信賴。
「伊織!你今天也了不起哪!」
「是。」
「哪,武藏,又兵衛!你們以為如何?」
又兵衛以讚嘆的目光望著伊織說:「真了不起,好個氣魄!單就他能在宮本先生和又兵衛的兵刃鐵石之間催馬而入,豈是尋常?這不是僅憑手上功夫便能臻此。那判斷,那沉著,絕非常人所能為;倘無主命之下水火不辭的丈夫氣概,怎能做到?」
「哦,我也這樣想。武藏,想你當無異議?」
忠真侯更是滿心歡喜。
武藏回道:「多承謬獎,不勝惶恐。今天伊織所為,雖是我這為父的,也非預期所及。」
兵法上的力量,當然武藏也認為伊織已堪稱當代第一流,但像又兵衛所說,他那份沉著、那份判斷,卻也出乎武藏的意料。武藏對伊織最嘉許的,是高喊「上諭著即停手」時,那堅毅的態度。其時,他的心目中唯有君命,眼中既無父親,也無前輩。這才是恪守君臣之義的武士哪!
武藏看了一眼伊織,心想——自己的眼睛到底沒有錯,與其要他承繼兵法做個無祿的浪人,倒以仕進為宜。
看這情形,做大名的家臣,他必能伸展大志,鵬程萬里了。
「各位以為如何?」
忠真侯再環顧在席的重臣問道。
黑田左膳看嬌婿得此榮寵,喜在心裡,自是不便開口。
上席的家臣回道:「殿下明鑑。對宮本、高田兩先生和伊織世兄兵法上的神乎其技,同僚莫不嘆為觀止。」
忠真侯於是肅容端坐,開口宣道:「伊織,你以出仕未久,一直不曾分派得職司,現在委派你為本藩大番頭。時勢雖日臻太平,但怠於武備,必為各國諸侯所輕視,爾後望你能成藩軍基幹,發揚本藩威武。」
「哎哎?」
伊織愕然望著武藏。大番頭便是藩軍首長,極重要的地位,今以新進後輩而膺此大任,怎不使他迷惘?未知應否接受任命,卻費躊躇。
十二
以處事神速果斷著稱的武藏,對這破格的拔擢,竟也——「喲,這是……」
囁嚅著無法即時回答。
重臣們亦各面面相覷。不錯,以伊織本日所表現,不僅兵法出色,就人物論,也是出類拔萃的。但以新進之士,遽膺大番頭重任是否得宜,卻又不無疑慮的了。現居大番頭之列者共有六人,都是四十歲、五十歲的壯年。可是,剛才回答君侯盛讚伊織之後,卻又不能出爾反爾提出異議。
忠真侯卻不管這些,緊追著問:「伊織!該無異議吧?」
「是是。」
伊織只是叩頭不答。
這時,高田又兵衛以半向著家臣們的口吻說:「噢,不愧是我藩賢君,怎的不賞識伊織世兄的真價?大番頭固然是舉足輕重的要職,卻也不能單視年齡論斷。伊織世兄得宮本先生兵法秘傳固不必論,就是軍學(軍事學)想來也有充分傳授。諒各位亦必知悉,宮本先生與甲州流軍學宗師北條安房守殿下有魚水之交,並互為師徒——兵法上宮本先生為師,軍學上安房守殿下為師,豈是尋常?伊織世兄既集兵法、軍學於一身,且思慮判斷亦有過人之處,卓然丈夫氣概,雖在弱年,擔任大番頭之職,竊謂毫無愧色。」
忠真侯儼然環顧著群臣說:「又兵衛,虧你說得明白。九州自古以武勇著稱,且多大藩。余入小倉凡二年,見得世情並不安穩,急欲勵精藩軍以備萬一,進為九州北端之屏藩。此次任命弱年的伊織為大番頭,意即在此。各位諒無異議?」
臣僚至此方知君侯真意,便一齊俯伏稱賀。忠真侯再將目光掉向伊織道:「伊織!我任命你為大番頭的本意如此,非為獎賞,蓋寄汝重任,俾使本藩有磐石之安也。」
武藏低聲向伊織說:「拜受了吧。」
「是,主上既對微不足道的弱年後進寄以如許期望,伊織受命之日,自當竭駑鈍以報知遇之恩,且負殿下寄望之重。」
伊織俯伏稟明,接受了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