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名書寫的佛經

2024-10-08 15:10:12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喂,老婆婆,在習字嗎?」

  從外面進來的菰十郎朝阿杉婆的屋裡張望了一眼,非常敬佩地問道。

  這是半瓦彌次兵衛的家。

  阿杉婆扭過頭。

  「是的。」

  然後就像嫌吵一樣,不再理他,又重新拿起筆,心無旁騖地寫了起來。

  菰十郎悄悄地坐過去,咕噥道:「啊,在寫經文啊!」

  阿杉婆依舊沒理他。

  「都這麼大年紀了,習字又能怎麼樣。還想成為習字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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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抄寫經文必須進入無我境界,請你出去。」

  「今天在外面聽到了一些事情,想快點講給你聽才回來的。」

  「隨後再講吧!」

  「什麼時候寫完?」

  「每個字上都有菩薩的心意,我必須認真寫,抄寫完一部大概要三天吧!」

  「這字寫得真夠久的。」

  「三天算什麼,這一夏天我都要抄寫呢。在有生之年,我要抄寫上千部經文留給這世間不孝的子孫們。」

  「啊,上千部。」

  「這是我的宏願。」

  「抄寫經文給不孝的子孫,為什麼突然這樣想啊,能告訴我嗎?不是自誇,我應該也算不孝的子孫了。」

  「你也不孝順嗎?」

  「在這個房子裡遊手好閒的品行不端者,大家都是翻越了不孝山過來的吧——孝順該是父母給的。」

  「真是個令人嘆息的世道啊?」

  「啊哈哈哈哈。婆婆,怎麼看你這麼沮喪呢。看起來,你的孩子也不怎麼樣吧?」

  「那個人才是個讓父母哭泣的渾蛋呢。想到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像又八這麼不孝的人,就不得不抄寫經文,要讓世間的不孝者們都讀讀——讓父母傷心的人,很多吧!」

  「那麼,是打算抄寫上千部,然後分給上千個人嘍!」

  「只要一個人有菩薩的悟性,這個人就能感化上百人。培養上百人有菩薩心腸的話,又能感化千萬人。可不要小看我的宏願。」

  說著,阿杉婆放下了筆頭,從堆放在一旁的抄寫好了的不算厚的五六部經文裡,抽出了一冊,畢恭畢敬地將經文遞出。

  「這個給你吧,有空讀讀!」

  菰十郎看到阿杉婆那麼認真的面孔,忍不住笑了出來。但怎麼著也不能像對待手紙一樣將它隨便揣進懷裡,菰十郎便用額頭碰觸著經文,邊做出參拜的樣子,邊緊急轉換著話題。

  「那個——婆婆,是不是你的信仰起了作用,今天,我在外面碰到了一個厲害的傢伙。」

  「什麼?遇到了誰?」

  「婆婆一直在找的仇人,叫宮本武藏的。我看到他乘隅田川的渡船過來了。」

  二

  「啊,遇到了武藏?」

  聽到這些,阿杉婆哪裡還顧得上寫經文,撐著桌子問道:「是嗎?

  然後知不知道他又去哪裡了?有沒有查問過他的行蹤?」

  「在你面前的可是精明的菰十郎。我裝作和他分開了的樣子,其實暗中躲在小胡同里跟蹤了他。他去了伯樂町的客棧,在那裡留宿了。」

  「哦,離木工町是不是很近?」

  「也不是太近。」

  「不,挺近的,挺近的。之前我以為他會永遠和我隔上千山萬水,遍尋不到。沒想到,現在居然在同一個地方。」

  「是呀,伯樂町也在日本橋的這邊,木工町也在日本橋的這邊,沒有十萬億土地那麼遠。」

  阿杉婆「嗖」的一下站了起來,翻起壁櫥來,找出一把祖傳的短刀。

  「阿菰,快給我帶路。」

  「去哪兒?」

  「你不是知道嗎?」

  「原本以為你這個婆婆挺有耐性的,沒想到這麼急脾氣。現在就去伯樂町嗎?」

  「對。我就等著這一天呢。若是我變成了骨頭,請將我送回美作的吉野鄉,本位田家!」

  「嗯,等等。我原本是做好事送來線索的,如果真成了那樣的話,我會被頭兒罵的。」

  「現在怎麼能有那麼多的顧慮。武藏可不是一直都會在客棧待下去的。」

  「這個沒關係,我安排人在那兒盯著他了。」

  「你保證不會讓他逃掉嗎?」

  「什麼啊,這好像……成了我在跟您討人情了——沒辦法,老人家嘛,保證了保證了。」

  菰十郎安慰道:「越是這個時候越需要沉著冷靜,越需要抄寫經文。」

  「彌次兵衛今天在家嗎?」

  「頭兒今天和別人一起參拜神社去了,去了秩父的三峰,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那就等等,和他商量一下。」

  「但是有一點,等佐佐木小次郎大人來了,再商量怎麼樣?」

  第二天早晨。

  據在伯樂町盯武藏的探子那裡來報:武藏昨天在客棧斜前方的磨刀店談話談到很晚,今天早晨在客棧結了帳,直接搬過去了,就住在磨刀師廚子野耕介家中二樓。

  阿杉婆看了這個,一副「怎麼樣,驗證了我的話了吧」的神態向菰十郎說道:「看看吧,我說過了他是一個活人,不可能一動不動地一直待在一個地方。」

  其實今早開始這個阿杉婆就已經在寫經桌前坐不住了。

  不過,菰十郎以及半瓦府上的人,都了解阿杉婆的這種個性,都沒放在心上。

  「武藏再怎麼厲害,他也不可能長了翅膀。好了,不要著急。隨後童僕小六會去佐佐木小次郎大人那兒,仔細地跟他商量一下。」

  聽菰十郎這樣一說,阿杉婆又按捺不住了。

  「什麼呀,昨天說去小次郎那裡,還沒有去嗎——真是麻煩啊,我自己去得了,小次郎住在什麼地方,告訴我一下。」

  阿杉婆已經開始在自己房裡準備起身的東西了。

  三

  佐佐木小次郎住在細川藩的重臣岩間角兵衛的宅邸內,他的房屋在其中自成一棟——這座岩間角兵衛的私宅在高輪街道伊皿子坡道的半山腰,是一棟俗稱「月之岬」的高型建築物,有著朱紅色的門。

  半瓦的人極其嫻熟地將詳細地址告訴給阿杉婆,就像他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一樣。

  「知道了。」

  阿杉婆怕年輕人嘲笑自己年紀大一般地應答著。

  「也不是什麼太難找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的,這裡就拜託了。

  你們老大今天也是外出的,你們在家要小心火燭。」

  說罷,阿杉婆系好草鞋的繩結,拄著拐杖,腰間別上家傳的短腰刀出了半瓦家。

  不知因為什麼事,菰十郎趕緊追了出來。

  「餵——婆婆!」

  阿杉婆扭過頭來:「我要出發了。剛剛我讓他們告訴我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住所了,放心吧!」

  「真是個讓人沒轍的婆婆——喂喂小六兄弟。」

  從裡面寬敞的侍者屋跑出一個原本正在玩耍的童僕小六:「什麼事,哥哥?」

  「什麼什麼事,因為你自以為是,昨晚沒有去佐佐木小次郎先生那裡,現在婆婆生氣了,要自己去了。」

  「想自己去,就自己去唄!」

  「這可不行。頭兒回來後,她肯定會告我們的狀。」

  「婆婆是個嘴很厲害的人,唉——」

  「正因為太厲害了,身體瘦得像螳螂一樣,仿佛一折就能折斷。可是光心氣強,也不頂用啊,如果被馬踏了之類,就完了。」

  「切,真是麻煩啊!」

  「抱歉啊,她現在剛剛出發,你追上她,帶她到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住處去吧?」

  「你都沒這樣照顧過你的父母。」

  「所以我會因為這點,自取滅亡的,唉——」

  小六帶著一半去玩的心情,追上了阿杉婆。

  菰十郎則抱著鬱悶的心情進入侍者屋,倒身在一個角落裡睡下了。

  房間有三十塊榻榻米那麼寬,鋪著燈芯草草蓆,在觸手能及的地方,放置著大刀、短矛、鉤棒等。

  板壁的釘子上雜亂地掛著每天在這裡起居的小混混兒們的手巾、換洗衣物、火災頭巾、汗衫等。這裡面還夾雜著一件紅綢里子的漂亮女款窄袖便服,一面泥金畫鏡子。

  曾經有人叫道:「什麼玩意,居然有這種東西?」

  有人甚至想把它們扔出去。

  「不能扔。這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掛的。」

  有人這樣說。

  若要追問理由,是因為「將很多渾小子裝進一個房間的話,大家容易煩躁,會因為一點小事而起殺氣。而這種殺氣應該留到真正生死攸關的場合去爆發,不應該浪費在這裡」。

  「但是,女款窄袖便服和泥金畫的鏡子能緩和殺氣嗎?」

  「呀,糊弄人吧!」

  「誰呀?」

  「你別開玩笑,我什麼時候……」

  「得了,得了。」

  現在在大房子的正中間,這些趁著半瓦外出而聚眾賭博的人,已經從他們的眉宇間上升出騰騰殺氣了。

  四

  菰十郎一看這架勢:「真是沒完沒了了。」

  說著,翻了個身,平躺著,盤起腿,望向天花板。這群人的勝負糾結,讓人沒法午睡。

  自己也沒有加入這群下等賭徒將他們榨乾的本事,唉。想著想著,菰十郎閉上了眼睛。

  「切,今天真是掃興,不走運!」

  一個彈盡糧絕的人帶著一副慘澹的面孔,走到菰十郎的身邊來了,和菰十郎一起躺在枕頭上。兩個人、三個人,過來躺下的都是些不走運、遭遇慘敗的人。

  有一個人無意中發現了從菰十郎懷中掉下來的——一部經文。

  「菰大哥,這是什麼?」

  這個人拿起經文,一臉驚訝。

  「這不是經書嗎。居然拿著這種跟你不搭調的東西,中了巫術嗎?」

  剛剛有些睡意的菰十郎,怏怏不樂地睜開眼睛。

  「哦……這個呀。這是本位田的婆婆抄寫的,她立下了要在有生之年抄寫千部經文的宏願。」

  「哪個?」

  有個也瞥見了經文的人,一把將它奪了過去。

  「還真是,是這個婆婆的筆跡。還注有方便兒童閱讀的假名。」

  「那麼,你也能讀嘍!」

  「這個怎麼能有不能讀的道理?」

  「那就讀上一節,用優美的聲音給我們朗讀一下?」

  「開玩笑,又不是唱歌!」

  「什麼開玩笑,在很早很早以前,這種經文,就是用歌謠唱出來的——讚歌不就是這樣嗎?」

  「這可不是讚歌那樣的句式。」

  「什麼樣的句式都行,我們想聽。若不讓我們聽,我們可要罵你了啊!」

  「好好!」

  「——那開始了。」

  這個男人無可奈何地仰臥著,將經文舉在臉的上方:如是我聞

  一時,佛

  在王舍城耆闍崛山中

  與大菩薩摩訶薩及聲眷屬俱

  亦與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諸天人民

  及天龍鬼神

  皆來集會

  一心聽佛說法

  如是我聞

  一時,佛

  在王舍城耆闍崛山中

  與大菩薩摩訶薩及聲眷屬俱

  亦與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諸天人民

  及天龍鬼神

  皆來集會

  一心聽佛說法

  瞻仰尊顏——

  「什麼事?」

  「所謂比丘尼,是不是指那種灰黑色上塗上粉的,比去煙花巷玩還便宜的,那個……」

  「噓,別吵!」

  佛言

  世間的善男善女呀

  父有慈愛之恩

  母有愛憐之恩

  因此

  人生在世皆因

  宿業之因

  父母之緣

  「什麼呀!講的是父親和母親的事嗎。釋迦牟尼之類的,只會講一些人人知道的事。」

  「閉嘴……你怎麼這麼煩人?」

  「看,讀的人不吭聲了。我們正聽得起勁呢!」

  「行,要是不讀了的話,就把剛才讀的唱一遍。再加上點抑揚頓挫的音節——」

  人

  非父不生

  非母不育

  因此

  氣承於父

  體承於母

  讀的人,毫不注重形象地,換了一個姿勢,用手摳起鼻子來——因此淵源

  母之愛憐於子

  無與倫比

  此恩形於孕前

  這會兒,察覺到大家都默不作聲了,讀的人也有些失去了勁頭兒。

  「喂,在聽嗎?」

  「聽著呢!」

  胎懷身十月

  行、住、坐、臥

  諸多苦惱

  因苦無止境

  縱得吾所愛之飲食衣物

  也無迷戀

  只求安然生產

  「累了,可以了吧!」

  「都聽得好好的,為什麼停下來呀,再給唱唱。」

  滿月之際

  生產之時

  痛苦之至

  父母身心俱憊

  母憂子甚

  親人皆俱苦惱

  母子俱顯生墮草上

  欣喜無限

  且如不順者得佛之如意珠

  一開始還打打鬧鬧的這些人,漸漸斟酌出些韻味來,不由得愈聽愈入迷。

  子之啼聲

  如母之重生

  以母之懷為枕

  母之膝為樂

  以母之乳獲食

  母之愛為命

  非母不穿,非母不脫

  雖母飢餓

  仍吐食予子

  無母無育

  去離蘭車,及子成人

  十指甲中食子不淨

  據推……

  飲母之乳

  一日八十斛

  計論母恩

  昊天罔極

  「……」

  「怎麼了,餵?」

  「馬上,讀。」

  「哎呀,哭了嗎。邊哭鼻子邊讀的嗎?」

  「少開玩笑。」

  虛張聲勢片刻後,繼續讀道:

  母,受僱於鄰

  或汲水,或燒火

  或推磨或拉磨

  回家之時

  身未到

  先聞吾兒家中啼哭

  想子所想所戀

  不由心慌

  乳汁流動

  急急把家還

  其兒遙見我來

  搖頭弄腦

  嗚呼向母

  母為其子曲身、舒兩手

  以口吻之

  二情恩悲親愛

  慈重莫復

  二歲三歲弄意始行

  若非父不知火可燒身

  若非母不知刀可割手

  若非父不知毒可要命

  若非母不知藥可醫病

  父母行來值他座席

  或得珍饈

  不啖輟味懷挾來歸

  向其與子

  十來九得恆常歡喜

  「呀……你又哭鼻子了嗎?」

  「想起什麼了?」

  「行了,你這樣邊哭鼻子邊讀,弄得我都怪怪地想流淚了。」

  五

  小混混兒也都有父母。

  這些粗野的、不知死活的、活一天算一天的、暴躁的傢伙也不是從樹木中蹦出來的。

  只不過這些人,平時誰若提起父母,通常會受到同伴們的指責。

  (你——沒出息的傢伙。)

  (奇怪,這麼大了還總父母父母的。)久而久之,就都表現出一副無父無母的樣子。

  此時,父母的面孔被突然從心底召喚了出來,大家一片沉靜。

  剛開始的時候,還像鼻子下掛了燈籠一樣,用滑稽的語調,哼唱般地、毫不上心地讀《父母恩重經》,由於這部經文的語言就像「伊呂波」一樣簡單,念者聽者漸漸地體會出其中意味。

  (我也有父母呀!)

  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喝著母乳,爬來爬去的小時候——雖然此時都是枕著雙臂,將腳掌支向天花板或伸長,腿毛盡露地躺著,一副悠哉的樣子,很多人卻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了眼淚。

  「呀……」

  一個人對著讀經的人說道:「還有內容嗎?」

  「有。」

  「再讀給我聽聽」

  「等下——」

  讀經的男人坐了起來,用紙擤了下鼻涕,繼續讀道:遂至長大

  朋友相隨

  父為子尋得好衣

  母為子梳頭摩發

  傾盡所能,予子瓊漿

  於己則故衣蔽體

  既索妻婦得他子女

  父母轉疏

  私房屋室共相語樂

  不知誰低吟了一聲。

  「嗯,確實。」

  父母年高氣力衰老

  所依唯有子

  所賴唯有媳

  然終朝至暮

  不來借問

  夜半衾冷

  五體不安,談笑不再

  猶如孤客寄止他舍

  或急疾取使

  十喚九違

  盡不從順

  罵詈嗔恚

  不如早死

  父母聞之,悲哭懊惱

  流淚雙下,啼哭目腫

  啊,汝初小時

  非吾不長

  非吾不材

  「啊,但吾生汝……」

  「啊,已經,我、我……讀不下去了,誰來讀?」

  扔掉經書,誦讀的男人哭了。

  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橫躺著的人,仰臉朝上的人,像鴨子一樣將頭埋進盤坐的兩腿間的人……

  在這同一個屋子裡,那邊那堆人,正因為賭博的輸贏,修羅似的瞪眼睛——這邊,一群混混兒,卻完全顛覆了往常作風,靜悄悄地哭了起來。

  有人在房門口,一邊環視著這個房間內的奇妙景象,一邊問道:「半瓦還沒回來嗎?」

  是佐佐木小次郎突然來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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