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信
2024-10-08 15:10:08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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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馬守宗矩才三十八歲。
他並不具備敏捷、剛毅等氣質。與其說他是聰明人,注重精神層面,不如說他是理性的人。
在這一點,但馬守與英明的父親石舟齋不同,與侄子兵庫的天才型特質也多少有些不同。
大御所家康向柳生家下達了,想找一位能擔任秀忠老師的人並且讓他來江戶的命令後,石舟齋立刻從子、孫、外甥、弟子等人中,大規模遴選人才。
讓但馬守來吧!
這樣決定,是因為石舟齋覺得但馬守聰明、溫和的性格更適合這個差使。柳生家的基本信條是「兵法大治天下」。
這也是石舟齋晚年的信條。所以他認為能擔任將軍家指導職務的人,除了但馬守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另外,家康給孩子秀忠尋找劍道的老師,並不完全是為了讓他能在劍術上有所長進。
家康自己也曾師從奧山某學習劍術,其目的是在領悟治國的道理。
要真正能夠比較好地自成一派,除了個人能力的強弱,還應該把握好天下統治之劍,這個原則。
要想領悟些治國的道理,也必須抱有這樣的覺悟。
但是,勝利、徹底獲勝、無論如何打敗對方獲得生存——這是劍道的出發點,也是最終的目標。所以有人可能會認為在面臨個人比試的時候,以上觀點可以放在次要位置,這樣的藉口是不成立的。
不,其實也可以認為是柳生家為了保持自己的威嚴,才必須考慮到這些,必須在這方面比別的流派做得好。
這也正是但馬守的苦悶之處——他非常光榮地來到江戶,被看作是一門之中的幸運兒,事實上,他也是在經受了非同一般的考驗後,才獲得這個機會的。
「真羨慕侄子!」
但馬守每次見到兵庫,總會在心裡這樣暗自低語。
「也好想能像他那樣啊!」
但是從但馬守所處的立場和他的性格來看,他是沒有辦法像兵庫那樣自由自在的。
兵庫現在正穿過那邊的橋廊,向但馬守的房間走來。
這個房屋是以豪壯為原則建造的,沒有使用京工匠,為了模仿鎌倉建築風格,特意請來了地方上的工匠。這附近樹稀山低,但馬守住在這樣的房屋中,可以解對柳生莊那個豪放風格的家宅的懷念之苦。
「叔父!」
兵庫向裡面望著,跪下了。
但馬守知道是他來了,向中庭的草坪上望去。
「是兵庫嗎?」
「不知您現在是否方便?」
「有事嗎?」
「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就是聽說……」
「進來吧!」
「那麼……」
兵庫走進屋子並坐下了。
雖然禮節煩瑣,但是這是家風。在兵庫看來,自己可以在祖父石舟齋面前表現出類似恃寵而驕的舉動,但是在叔父這裡,卻完全不可以。
叔父讓人感覺難以接近,他總是端然而坐,有時甚至讓人覺得他有些可憐。
二
但馬守向來話很少,這次見到兵庫來,突然問起:「阿通呢?」
「回去了。」
兵庫答道。
「去以前經常去的冰川之社參拜了,她回來的時候騎在馬背上,任馬到處亂走,耽誤了時辰。」
「你去接的她嗎?」
「是的。」
「……」
蠟燭的光亮照耀著但馬守的側臉,但馬守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就這樣把一個年輕女子留在家中也不是長久之計。我也跟助九郎說過了,你們找適當的時機,了解一下她是否還有別的去處。」
「……但是。」
兵庫有些猶豫的樣子。
「聽說她的身世蠻可憐的,也沒有什麼親人了。怕是除了這裡,不再有容身之處了。」
「如果這樣想的話,這樣的事怕是沒完沒了了。」
「祖父大人也曾說過——她是一個性情不錯的姑娘。」
「沒說她不好——可是在這個年輕男子眾多的府內,長久安置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讓前來拜訪的人怎麼看,武士們也會被迷亂心性的。」
……
自己還沒有妻室,對阿通也沒有過什麼說不出口的齷齪想法。兵庫沒想到叔父會私下向自己提出意見。
不過,叔父這番話,也可能是為他自己而說的。但馬守有一個權貴家庭出身的、過著深居簡出生活的妻子,外人很難知道她與但馬守是否和睦——但是,對於一名身處深宅的年輕女性來說,夫君身邊經常出現像阿通這樣的女性,絕不是件痛快的事。
今晚會不會也鬧得比較不愉快——時常看到但馬守一個人在外屋一副寂然的樣子。
(夫妻間發生了什麼吧?)
況且,以但馬守那認真的脾氣,他絕不會因為是女人,就隨隨便便大喝一聲:「住嘴——」
對外,他時刻銘記自己是將軍家師傅,注意言行。對於妻室,他也總是凡事認真的樣子,注意一些原本不必要的事情。
這樣的但馬守從不輕易對別人表露出自己的情緒,時常一個人陷入沉思。
「我會和助九郎商量一下,把這件事處理好。阿通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體察到叔父的心思,兵庫說道。
但馬守又囑咐了句:「最好儘快。」
此時,木村助九郎剛好走到偏房處。
「大人。」
說著,助九郎將手中信匣放在面前,坐在了遠離燈影的地方。
「怎麼了?」
但馬守扭頭望去,助九郎稍向前移了下雙膝,說道:「剛剛,從家鄉那邊過來一名快馬信使。」
三
「——快馬?」
但馬守聲音發顫,擔心自己的擔憂變成了現實。
兵庫也幾乎是意識到了同樣的事情。但是因為不好說出口,所以只是將助九郎面前的信匣取了過來。
「什麼事呢?」
說著,將信匣遞到了叔父的手中。
但馬守打開信件。
是故鄉柳生莊的總管——莊田喜左衛門傳來的飛馬告急信,潦草的書寫也彰顯著事情的緊急程度:
大祖(石舟齋)大人御事
依舊是患病一事
這次情形非同小可
非常擔心,唯恐有事
可是大人依舊堅強剛毅
叮囑說即使身有不測
因為但馬守擔當著將軍家師傅的大任也不用讓他回鄉
雖說如此,但作為臣下
我們商議後,覺得不管怎麼說還是應該急信告知您此事「……病危。」
但馬守、兵庫都不由得小聲自語道,一時黯然。
兵庫看著叔父,他的表情像是已經有了決斷。即使在這種場合下,也能不慌不亂,馬上有所決斷,不得不佩服但馬守。兵庫目前心裡一團糟,祖父去世的樣子、故鄉家臣們的嘆息等——能想到的只有這些,完全失去了判斷能力。
「兵庫。」
「是。」
「能不能代我回去一趟?」
「明白。」
「江戶這邊——一切請他老人家放心。」
「我會傳達的。」
「也拜託看護了。」
「是。」
「因為是急信,所以應該是狀況很不好了。拜託神佛保佑……快些吧。希望能來得及。」
「——那麼!」
「現在能出發嗎?」
「我隨時可以出發。希望,至少在這個時候,能幫上忙。」
兵庫向叔父告辭,趕緊走回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進行行裝準備的時候——這個故鄉傳來的噩耗已經被傳得連僕人都曉得了,整個府內瀰漫著憂傷的氣息。
阿通不知何時悄悄地來到了他的房間,她已經先一步做好了出門準備。
「——兵庫大人。請帶我一起過去吧!」
阿通哭著請求著。
「雖然我做不了什麼,但是至少想到石舟齋大人的枕邊探望,盡一點微薄之力,回報大人的恩情。在柳生莊曾承蒙厚恩,現在在江戶的宅邸所受的待遇,恐怕也是仰仗了大人……請帶我一同前去吧!」
兵庫了解阿通的性情。若是叔父的話,恐怕會拒絕她,但是他自己無法拒絕這個請求。
更何況,剛剛但馬守的那一番話,這正是個好機會也說不定。
「好。但是,我們必須快馬加鞭。雖說是乘坐馬車或轎輿,你能跟得上我嗎?」
兵庫追問道。
「可以,不管如何緊急——」
阿通非常欣喜的樣子,擦乾眼淚,趕緊幫助兵庫進行準備。
四
阿通又去但馬守宗矩的房屋內,向但馬守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並行禮答謝這麼長時間以來對自己的照顧。
「噢,能過去啊。想必看到你,病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但馬守也沒有異議。
「路上小心!」
送盤纏、餞行等,大家滿懷離別之情。
家臣們打開門,在門兩側目送他們。
「告辭。」
兵庫向他們一一告辭後,帶著阿通離開了。
阿通將底襟提高,束上腰帶,帶上市女笠,拿起拐杖——又在肩上擔上了藤花,看起來很像大津繪的藤娘——大家都依依不捨,因為明天起將不再能看到溫婉的她。
乘坐之物,在所路過的驛道處雇用,兵庫和阿通打算爭取晚上能趕到三軒家附近。
兵庫告訴阿通,他們出了大山街道後,會乘坐玉川的渡船,最後向東海道方向走。
阿通的市女笠已經被夜露打濕了。沿著長滿深草的谷間川,一直走到了寬闊的坡道處。
「道玄坡。」
兵庫自言自語般地告訴阿通。
這裡自鎌倉時代以來,便成為關東往來之衝要,現在道路被拓寬了許多,鬱鬱蔥蔥的樹木包圍著左右的小山峰,到了夜晚,周圍一片寂靜。
「是不是覺得很孤單啊,都沒什麼人影。」
兵庫大跨步地走著,時不時停下來等下阿通。
「沒有啊!」
阿通加快了腳步。
如果因為自己,而延遲到達柳生莊,讓病人久等,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這裡可是山賊經常出沒的地方。」
「山賊?」
阿通睜大了眼睛。兵庫笑了。
「這是從前的事情。和田義盛一族的道玄太郎之類,曾淪落為山賊,駐紮於附近洞穴之中。」
「不要講這麼嚇人的事了。」
「我講是因為你覺得這裡還不夠寂靜嚇人的。」
「啊,你真壞!」
「哈哈哈哈……」
兵庫的笑聲在四周黑暗的樹叢中迴響。
不知為什麼,兵庫有些興高采烈的樣子。是因為祖父病篤才踏上旅途的——按理說,不該有這樣的情緒存在,只是沒想到會有機會和阿通一起踏上旅途。
「——啊呀!」
阿通好像看到了什麼,後退了幾步。
「怎麼了?」
兵庫的手下意識地護在阿通的背後。
「……好像有什麼東西!」
「在哪兒?」
「咦,是個孩子。在那邊的路旁坐著呢……怎麼回事,他還在念叨著什麼,真是讓人害怕。」
「……」
兵庫走進一看,是今天黃昏,和阿通一同回宅邸時,碰見的那個躲在草叢中的孩子。
五
一看到兵庫和阿通,伊織「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畜生。」
伊織邊叫著邊劈刀砍來。
「啊——」
聽到阿通的叫聲,伊織又專對準阿通砍來。
「狐狸。這隻狐狸。」
他就像被什麼附身了一樣,上來就是一刀,兵庫也被逼得毫無防備地後退一步。可是畢竟是個孩子,力氣不大,拿的又是把小刀,所以沒多大的殺傷力。不過他此時的表情卻不容小覷。
「狐狸,狐狸!」
伊織的聲音像個老太婆一樣,有些嘶啞。兵庫對於他的舉動一時摸不著頭腦,只是避開他的刀,觀望著。
「想怎麼樣!」
伊織揮著刀,一刀劈在身旁的一棵較高的灌木上,灌木的一部分「啪嚓」一聲落在草叢中,他自己也順著慣性軟綿綿地坐在了地上。
「想怎麼樣!狐狸!」
伊織肩膀因為喘息而一聳一聳的。
那樣子就像剛剛費盡全力浴血殺敵了一樣。
兵庫微笑著朝阿通望去。
「好可憐,這個孩子好像被狐狸附體了!」
「……是啊,這樣說來,他的眼睛好嚇人!」
「就像狐狸一樣。」
「能不能幫幫他?」
「瘋子和傻子,是沒辦法應付的。然而這種情況,小菜一碟!」
兵庫來到伊織的面前,盯著他的臉。
「哇」的一聲,眼睛翻白的伊織再次拿起刀。
「畜、畜生,還在啊?」
伊織剛想站起來,被兵庫的一聲大喝給鎮住了。
「餵——」
兵庫橫抱起伊織跑了起來。下了坡道後,有一座剛剛路過的橋。一直跑到橋上,兵庫提著伊織的兩隻腳,將伊織頭朝下吊在欄杆外。
「啊,媽媽!」
伊織尖叫。
「爸爸!」
兵庫還是不放下他。
最後,伊織帶著哭腔道:「師傅。救救我!」
阿通從後面追趕了過來,看到兵庫正在吊著伊織,能想像得到那種不適的感覺。
「不行,不行,兵庫大人!不要對孩子做這麼過分的事。」
兵庫終於將伊織移回橋面。
「已經差不多了吧!」
說著,兵庫放開了手。
「哇——哇」……伊織大哭。仿佛在因這個世界上沒人能聽到自己的哭聲而悲傷,越哭越大聲。
阿通走到他的身旁,輕輕撫上他的肩。他已經不像剛剛那般用力地聳著肩了。
「……你是哪裡的孩子?」
伊織邊抽泣邊指道:「那邊——」
「那邊……哪邊?」
「江戶。」
「江戶的?」
「伯樂町。」
「啊,為什麼從那麼遠的地方跑過來?」
「來送信的,迷路了。」
「白天就一直在趕路了吧?」
「不——」
伊織搖著頭,心情稍平復了些。
「從昨天開始。」
「啊……已經迷路兩天了呀!」
阿通頓生憐憫之情。
六
阿通於是又問道:「送信的,送去哪裡?」
伊織就像正等著別人問一樣。
「柳生大人——」
然後從懷裡掏出拼了命保護的、已經皺巴巴的信紙,通過星光可以隱約看到上面的文字。
「這是給柳生府上木村助九郎大人的信。」
伊織又補充道。
唉,伊織為什麼不此時把這封信給好不容易遇到的如此親切的人看看呢?
是因為使命在身,不容閃失嗎?
還是不可預測的命運之類的,悄悄地不讓伊織這樣做。
而此時對於阿通來說,伊織緊握的這張被揉得皺巴巴的信紙,比七夕的星星還珍貴。這是來自這幾年,只能在夢裡相見的,連封信都不曾收到過的人的手筆。
真是天賜機緣。
雖然阿通很想知道這封信的內容,不過並沒有流露出來。
「兵庫大人,這個孩子在找府上的木村大人!」
阿通回頭望向兵庫。
「好像是完全辨別不清方向了啊——孩子,已經就在附近了。沿著這條河再走走,然後向左方轉。那有一個三岔口,在那裡再向黑紅松那邊走。」
「會不會又被狐狸附體啊?」
阿通有些擔心。
伊織則像周圍終於雲開霧散了一樣,又重拾了自信。
「謝謝!」
說著,跑了出去。
沿著澀谷川,再稍走走啊,他琢磨著,停住了腳步。
「再向左,向左走!」
一邊再次確認著方位,一邊用手指著路嘀咕著。
「嗯——」
兵庫在後面點著頭目送著他。
「前面比較黑,路上小心。」
已經沒什麼回音了。
伊織的背影就像被滿布綠葉的山丘小路給吸了進去一樣,不多時就消失不見了。
兵庫和阿通還在橋的欄杆處站著,向那邊望著。
「挺機靈的,這個小孩兒!」
「有些小聰明。」
她在心中暗自拿伊織和城太郎比較著。
她記憶中的城太郎和現在的伊織差不多高,算算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現在是什麼樣子了呢?)
緊接著阿通對武藏的愛戀般的思念又湧上心頭。
(會在什麼地方碰到吧?)
阿通幻想著。對於這種由相思之苦所帶來的煎熬,阿通已經習慣了。
「喂,快點。今晚我們必須加緊趕路了。不能再耽誤行程了!」
兵庫像是也在告誡自己般說道。他也明白自己平日裡那總是過於悠閒的缺點。
阿通趕緊跟上,心卻留在了路邊的草上,也不和兵庫講話,獨自想著心事。
(這些花花草草,是不是被武藏大人踩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