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與弟子
2024-10-08 15:09:41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這四五日,天空蔚藍,原本以為長著穗芒的土地會發出「咔嚓咔嚓」的乾裂聲,誰知道,厚實的雲層又從原野的邊際覆蓋上來。坂東一帶轉眼間就像遭遇了日食一樣昏暗。伊織望著天空,擔心起來。
「師傅,這次可是真正的暴雨來襲了。」
就在說話的時候,颳起了灰色的風。遲歸的鳥兒就像被撣子撣下來了一樣,草木的葉子也都泛著白色,與大風進行著鬥爭。
「又是一場雨吧?」
武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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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天空,不是普通一場雨那麼簡單——對了,我去村子一趟,馬上回來。師傅收拾一下工具,快點去小屋裡面吧!」
伊織對於天氣的觀察,幾乎沒有過失誤。他說罷便像掠過原野的小鳥一樣,消失在草叢中。
果然,不管是風還是雨,都像伊織說的那樣,來勢異常兇猛。
「去哪兒了呢?」
武藏獨自一人回到小屋後,不時擔心地向外看。
這次這場暴雨的雨量極其大。有時,你感覺快要停止了,緊接著卻有更大的暴雨襲來。
已經晚上了。
雨就像要將這個世界變成汪洋湖泊一樣,一直在下。這個簡陋房子的屋頂幾次都差點被掀翻,屋頂上鋪的杉樹皮掉下來很多。
「真是夠嗆啊!」
伊織還沒有回來。
到了黎明也不見他的蹤跡。
天色泛白時,看著昨天暴雨留下的痕跡,想到其實伊織即使想回來,也無法回來吧。這片曠野完全成了泥潭。草和樹看起來像浮島一樣。
幸好將這個小屋建在了地勢較高的地方,沒有被水淹到。小屋下面,濁流大河般奔流著。
「……難道?」
武藏望著隨濁流一同前進的各種各樣的東西,不由地擔心起伊織會不會在昨晚試圖回來的時候,不小心被淹到了。
說起來,天地間充斥著暴風雨的昨晚,似乎真的隱約聽到過伊織的聲音。
「師——傅——」
武藏在前方仿佛鳥巢一樣漂浮著的洲地上發現了個貌似伊織的身影。不,就是伊織。
去哪兒了呢,他正騎在牛背上向這邊走來。前後還馱著用繩子綁縛好的大件行李。
「咦……?」
伊織騎的牛已經走進了濁流中。
濁流翻滾的水浪和漩渦立即將他和牛包圍,衝來衝去。終於,他和牛都瑟瑟發抖地跋涉到了小屋這裡。
「伊織!去哪兒了?」
武藏怒氣中帶著關心地問道。
「去哪兒,我這不是從村裡帶回了食物嗎?這樣的暴風雨,估計會下上半年的。而且即使暴風雨停了,洪水也不會那麼快退的。」
二
武藏沒想到伊織竟如此聰明。不,也不是他聰明,而是自己太笨了。
天氣有不好的徵兆的時候,要馬上準備食物,這是在野外生存的常識,伊織從還是嬰孩的時候起,就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況了吧。
從牛背上卸下來的食物還真是不少,打開草蓆,展開桐油紙後,伊織介紹說:「這是小米,這是紅小豆,這是鹹魚——」
接著在地板上擺了好幾包這樣的東西。
「師傅,有了這些,即使一個月、兩個月洪水不退,我們也不用擔心啦!」
武藏的眼中泛起淚花。說不出一句讚揚或是感謝的話。自己想拓荒、想開墾農田,但是只是空有遠大抱負,從未思考過如何首先填飽肚子的問題,現在還要依靠比自己弱小的人。
但是,曾經稱自己和徒弟為瘋子的村里人,在自己還因為飢餓問題而發愁的狀況下,居然會施捨出來食物。
見武藏不可思議的樣子,伊織若無其事地說:「我是將荷包寄放於德願寺,然後從那裡借來的。」
「哪裡是德願寺?」
通過伊織的話,武藏得知,原來德願寺是距離法典之原一里多地的一個寺院。伊織的父親生前說過:「等我死後,你如果生活困頓,可以用這個荷包中的沙金。」
於是,在這緊要關頭,伊織便將一直隨身攜帶的荷包寄放在寺院裡,從寺院借來了糧食。
聽了伊織一臉得意地解釋這些,武藏說:「這樣說來,那也算是你父親的遺物了。」
「是啊,老房子被燒掉後,父親的遺物就剩下這個和那把刀了。」
伊織說著,不由得撫摩起別在腰間的腰刀。
這把腰刀,武藏曾經見過,並不普通,雖說刀上不帶落款,但也算得上是一把不錯的刀。
還有那個同樣被隨身攜帶的荷包,既然是這個孩子父親的遺物,裡面裝的就不僅僅是一些沙金,還有某種因緣——居然將這個荷包都寄放在那裡了,到底是個孩子啊——還是個多少有些可憐的孩子。想到這兒,武藏不禁說道:「父母的遺物之類的,不能輕易交給別人。回頭去德願寺把它取回來吧,以後這種東西不要再離身了。」
「是。」
「昨天晚上是不是住在寺院裡了?」
「和尚說讓我天亮了再離開。」
「早飯呢?」
「我還沒吃。師傅也還沒吃吧?」
「嗯,有柴火嗎?」
「柴火的話,會有的。這個房檐下不都是柴火嗎?」
武藏捲起草蓆,向地板下面一探頭,發現那裡堆積著很多平日開墾時留心搬過來的樹根、竹子根等。
這么小的傢伙就這麼會安排生計。是誰教的呢?這種稍有差池就會把人餓死的荒涼自然,應該就是生活最好的老師吧!
吃完小米飯後,伊織拿出一本書,恭恭敬敬地遞給武藏。
「師傅,水不退的話,我們也不能工作了。您就趁這段時間教我讀書吧!」
外面,依舊肆虐著一天沒有停止的暴風雨。
三
武藏一看,原來是一本《論語》。據說這也是從寺院拿來的。
「你想學習學問嗎?」
「嗯。」
「之前有讀過書嗎?」
「一點點……」
「誰教的?」
「去世的父親。」
「學的什麼?」
「識字。」
「喜歡嗎?」
「喜歡。」
伊織有著強烈的求知慾。
「好吧,我會把我知道的教給你。我也有很多達不到的地方,你可以再尋找一位學問上的老師。」
在暴風雨中,在這間小屋子中,整整一天都迴蕩著朗朗的讀書聲和講解聲。即使這時屋頂被掀翻了,師徒二人也會無動於衷。
第二天也是下雨的天氣,第三天也是。
雨停後,整個原野成了湖泊。伊織見狀,拿出書開心地說「師傅,今天也繼續讀書吧?」
「今天先把書放到一邊。」
「為什麼?」
「看那邊——」
武藏指著濁流。
「河裡的魚看不見河。如果太局限於書本的話,就會變成書蟲,不再能看得見活著的文字,社會、生活會被塗上一層灰色——所以,今天讓我們無憂無慮地玩一天。」
「這個樣子。」
武藏骨碌一下躺下,枕著胳膊。
「你也躺下吧!」
「我也睡覺嗎?」
「坐起來也行,伸長腿也行,隨便你。」
「然後我們做什麼?」
「說說話吧!」
「好啊!」
伊織趴在地板上,像條魚一樣,雙腳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說什麼?」
武藏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於是就跟伊織講起年輕人比較喜歡聽的關於戰役的故事。
很多是自己曾經聽過的《源平盛衰記》之類的故事。講到源氏沒落、平氏進入全盛時期時,伊織也跟著變得憂傷起來。到了遮那王牛若每天夜裡在僧正之谷跟隨天狗學習劍法、逃出京城的時候,伊織跳起來,重新端坐說:「我喜歡義經。師傅,真的有天狗嗎?」
「可能有……應該有吧,在這個世界上——但是,教給牛若劍法的,不是天狗吧?」
「那是誰?」
「是源家的殘黨。因為是平家的天下,他們無法前行,都躲進了山野中,等待著時機。」
「就像我的祖父一樣?」
「對對,你的祖父最終一輩子沒能遇到合適的機遇。而源家的殘黨,培養了義經,最終獲得了時機。」
「我——師傅,我現在在替祖父完成著遺願……不是嗎?」
「嗯、嗯!」
武藏聽了伊織這句話,突然摟過伊織的脖子,手腳並用地將他舉向天花板。
「要變得優秀哦!」
伊織像個開心的嬰孩一樣,咯咯地發笑。
「危險啊,危險啊師傅。感覺師傅也像僧正之谷的天狗一樣——呀,天狗天狗、天狗——」
接著,伊織順勢向前伸出手,捉住了武藏的鼻子,和武藏嬉戲起來。
四
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雨依舊沒有停的意思。中間有時好不容易以為它快停了,洪水在原野中泛濫,濁流奔騰不退。
在這樣的大自然面前,武藏只能靜靜思索該如何是好。
「師傅,能出來了。」
伊織跑到太陽底下,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叫叫嚷嚷。
此時已經過去二十天了。兩個人扛著工具,向耕地走去。
可是——
「啊……?」
兩個人陷入一片茫然。
辛辛苦苦開墾的一片地方完全被毀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上面散布著大的石塊和小的沙礫。還出現了幾條河流,像嘲笑人的力量一樣,很用力地沖刷玩弄著大小石頭。
——傻瓜、瘋子。
武藏突然想起了當地居民曾經的嘲諷。原來他們知道早晚會變成這個樣子。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伊織抬頭望了望默然不動的武藏。
「師傅,這裡不行啊。我們放棄這塊地方,再找其他的好土地吧?」
「只要我們把水引到其他地方去,這裡就能成為不錯的良田。當初選這裡,是考慮了它的地理因素的。」
武藏並不同意。
「那要是又下雨了怎麼辦?」
「下次,就用這些石頭,從那邊那個小山丘開始,建造一個堤壩。」
「這個不好辦啊!」
「這裡就是個好的練武場。在這裡看到麥穗之前,一步都不要退讓呀!」
他們倆將水引到一邊,開始建造堤壩,清理石塊。這樣幾十天過後,這裡終於出現十坪的田地。
然而,一旦下雨,一夜之間,還會變成原來的河灘。
「不行啊,師傅。做徒勞無益的事情,可不是好的戰術。」
現在就連伊織都勸武藏。
但是,武藏仍然沒有打算去別的地方開墾耕地。
他還是要和雨後的濁流進行鬥爭。
進入冬天后,大雪經常不期而至。雪融化後,濁流又開始泛濫。到了第二年的一、二月份,兩個人的汗水和鐵鍬還是沒能換來一畝良田。
一沒有了食物,伊織就去德願寺去取。寺里的人似乎也有了意見,因為每次回來,伊織的臉上總是帶著不悅。
不僅僅這些,這兩三天,武藏似乎也堅持不下去了,將鐵鍬扔到一邊,終日默不作聲的樣子。再怎麼防,濁流似乎都會毀滅耕地。
「對了!」
經過沉思,武藏又悟出了些東西。每當這時,他總會自言自語地低喃:「一直以來,對於水、土,我都太狂妄自大了。試圖像搞政治一樣,通過自己的經營策略,指揮水流的運動,開墾土地。」
「這樣是不對的!水有水的性格。土有土的準則——應該尊重這些。去服務於水流,做土地的保護者。」
武藏改變了開墾方法,改變了征服自然的態度,做起了自然的僕人。
到了下次冰雪融化,又有浩大的濁流奔騰而來的時候,他的耕地終於倖免於難。
「這樣的道理同樣也可用於政治吧?」
武藏望著眼前的成果,不禁聯想到。
他同時在旅行記事本上,記下了這樣一句話:「不要違反世間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