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擎天

2024-10-08 15:09:37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我會收你為弟子。」

  武藏當場就對三之助立下約定。

  三之助非常高興,孩子最不會掩飾欣喜。

  兩個人再次返回家中。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三之助依依不捨地望著這個自己一家三代人曾經生活過的小屋。儘管是夜裡了,三之助仍然喋喋不休地跟武藏講起自己對於祖父、祖母、亡母的回憶。

  到了翌日清晨。

  武藏先準備了一下,走出了屋子。

  

  「伊織,伊織。快點出來。沒有什麼需要帶走的。即使有,也不要留戀。」

  「是,馬上來。」

  三之助跑了出來。剛剛在裡面穿好了衣服。

  現在武藏之所以稱他為「伊織」,是因為他的祖父是最上家的武士,叫作三沢伊織,並且據說之前,這個家族的每代人都被喚作伊織。

  「你既然要成為我的弟子,重新成為武士的孩子,就沿襲祖父的名字吧。」

  雖然離成人儀式還遠,為了讓三之助先有個心理準備,從昨晚開始,武藏就這樣稱呼他了。

  但是,從剛剛他跑出來的樣子來看,腳上還是穿著馬夫草鞋,背上背著裝小米飯便當的包裹,衣服尾部有一處開裂。不管怎麼看,他都不像武士之子,倒像是青蛙之子要啟程。

  「將馬拴到那邊較遠的那棵樹上去。」

  「師傅,請坐。」

  「不用了,將它拴到那邊後回來吧!」

  「是。」

  到昨天為止,不管說什麼,他都回答「嗯」,從今天早晨開始,突然改成了「是」。小孩子想有所改變的時候,不會有任何猶豫。

  將馬拴到遠處後,伊織回來了。武藏此時仍站在屋檐下。

  在看什麼呢?

  伊織覺得不可思議。

  武藏將手放在他的頭上——

  「你是在這間草屋下出生的。你那不肯屈服的靈魂,是在這間草屋造就的。」

  「是的。」

  小腦袋帶著武藏的手點了點頭。

  「你的祖父帶著不侍二主的忠貞,隱居在這小屋之中,你的父親為了保全你祖父的晚節,甘願成為百姓,謹守孝道度過一生——而你已經送走父母,從今天開始,你要獨立自強。」

  「是。」

  「要變得了不起。」

  「……嗯、嗯。」

  伊織揉了揉眼睛。

  「三代,對著曾經給你遮風避雨的小屋拜一拜,向小屋告別。對,就不要再依戀啦!」

  武藏說罷,走進屋內,點了火。

  小屋轉眼之間就熊熊燃燒起來。伊織紅著眼睛看著這一切,流露出無盡的哀傷。武藏見此情景,勸慰他說:「如果留下小屋離去的話,以後肯定會住進各種盜賊。如此一來,原本忠節的地方,最終倒成了敗類的方便之所。明白嗎?」

  「謝謝您!」

  小屋最終從一座小火山化成了不到十坪的灰燼。

  「來,我們走吧!」

  伊織早已急著向前趕路了。過往的灰燼在孩子的心中掀不起任何波瀾。

  「不,這樣還不行。」

  武藏搖著頭望著他。

  二

  「還不行?然後我們還要做什麼?」

  武藏見他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

  「然後我們還要建小屋啊!」

  「啊?為什麼。剛剛我們不是才燒掉一間小屋嗎?」

  「那裡到昨天為止,一直是你先祖的小屋。今天開始,我們要建屬於我們的小屋。」

  「那麼,還住這兒嗎?」

  「對。」

  「不去遊學練武嗎?」

  「不是已經開始了嗎。我在教你的同時,自己也需要多加練習。」

  「練習什麼?」

  「你應該知道的,劍術的學習、武士的修煉——還有心的修煉。伊織,把那個斧子扛來。」

  伊織朝武藏指的地方走去,發現草叢中的斧頭、鋸子,還有農具居然悄悄躲過了火焰,安然倖存了下來。

  伊織扛上大斧頭,跟在武藏的後面。

  前面是一片樹林。裡面有松樹、杉樹等。

  武藏用盡全身力氣揮動斧頭伐樹。木屑飛濺。

  是要建練武場嗎?把這塊平地當作練武場,來此練習?

  再怎麼跟伊織解釋,他也不能夠完全理解。總覺得如果不去旅行,就留在這裡的話,會很無聊的。

  「咔嚓——」又一棵樹倒掉了。斧頭一棵接著一棵砍著。

  汗水不斷地從武藏那泛起血色的栗色肌膚冒出。平時的懶惰、疲憊、孤獨和煩悶仿佛都化成了汗水。

  他昨天凌晨,在埋葬以農民身份終此一生的伊織父親的山上——眺望著未經開墾的坂東平原,想了很多。最終決定暫時放下劍,拿起鐵鍬。

  在劍術的修煉中,磨劍是必不可少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修禪、書道、茶道、畫畫及雕刻佛像的學習也是必要的。

  那麼,以此類推,拿起鐵鍬的過程,對劍術的修煉也應該有益吧!

  這蒼茫的大地,天然就是絕好的修煉場所。並且,對荒地的開墾,也算是一件有益於數代人的好事。

  武士遊學練武,一直以來是依靠行乞和別人的施捨來維持的。借別人的房檐來熬過雨露這樣的事,就像禪家僧侶一樣,做得理所當然。

  但是,糧食的寶貴,哪怕是一粒米、一根野菜,只有自己親自栽種才能夠明白。從不做這些的僧侶所說的話,只能當口頭禪聽聽。同樣,靠施捨生存的遊學武士,即使再怎麼鑽研劍術,也不可能懂得將它活用於治國之道。相反,還很容易成為脫離社會的粗俗之人——這些是武藏通過自己的經歷悟出的。

  武藏還算是比較了解百姓的生活的。在他還小的時候,曾隨母親去鄉士宅地的田裡去,做一些通常百姓做的活兒。

  與以往不同的是,從今天起,武藏所做的,不再單純是為了謀求糧食,還為了尋求精神上的充實。同時,還可以學會如何自力更生地生活,不用再去行乞。

  更重要的,一直以來,農民都是任野薔薇、沼澤野草肆意生長,任洪水、暴雨肆意泛濫——他們將最簡單貧苦的生活方式傳給子孫後代。

  武藏要通過自身的體驗及努力,將自己的另一番想法傳達給他們。

  「伊織,拿繩子來,把木材捆上。然後拉到河灘那邊。」

  武藏將斧頭立在木頭上,透了口氣,邊擦汗邊命令道。

  三

  伊織將繩子結起來,拽著木材。武藏隨後將用斧頭、錛子對這些木材進行加工。

  到了晚上,則可以用錛子削下來的碎屑生火,然後在火旁枕著木材睡覺。

  「怎麼樣,伊織,有趣吧?」

  伊織老實地答道:「一點都沒意思。如果是過平常百姓的日子的話,我不用做師傅的弟子,也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不久就會變得有趣的。」

  秋意日深。

  每天晚上,蟲子的叫聲都在減弱。乾枯的草木越來越多。

  在這法典之原上,他們要建好一間睡覺的小屋,同時還要拿著鋤頭和鐵鍬,在附近進行開墾作業。

  在開始這一切之前,武藏曾站在附近一帶的荒地上,對附近的情況進行了一番考察。

  為什麼這一片儘是雜草叢生的荒蕪,自然和人沒能和諧共處?

  是水。

  首先需要解決水的問題。

  在高地上向下望去,這片荒野展示的是從應仁之亂到戰國時代的人類社會的景象。

  曾經,坂東平原被大雨襲擊,水各自胡亂匯成河流,流向想奔流的地方,靠著偶爾的激情搬動著石塊。

  沒有一個匯集這些河流的主流。在天氣好的時候眺望的話,會發現,這些水造就了寬廣的河灘。然而,由於天地之大過於包容,被隨意造就出來的河灘,毫無秩序可言。

  原本該必不可缺,現在卻沒有將各個小的水流匯聚在一起的力量。

  這些小水流受不同的天氣影響,有時漫溢到原野上,有時穿過樹林,有時甚至會侵犯人畜,使菜田變成泥沼。

  不容易啊!

  武藏從考察之日起便深有感慨。

  即使是這樣,他仍然非常熱心地、饒有興趣地投入開墾作業。

  這和從政是同樣道理。

  以水、土為對象,使其變得肥沃、有人煙的治水開墾事業,與以人為對象,使人文之花盛開的政治經綸,從本質上講是一樣的。

  (對啊,這和我的理想也是偶合的。)也就是從這時起,武藏開始認真地有了模糊的理想。殺人、把人打敗,頂多是強悍,得到這樣的評價又能怎樣?劍這隻種東西只能證明自己比別人強大,讓自己更寂寞,卻無法從中得到滿足。

  從兩年前開始,他——戰勝別人。

  在劍術中前進,以劍為生涯——也要戰勝自己。有一個徹底勝利的人生。

  現在雖然看似走了不同的路,但他對於劍術的追求,也是不會就此停滯的。

  如果真的以劍為生涯的話,要有一顆從劍中悟道的心,不能隨便扼殺別人的生命。

  他悟到了不同於殺戮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話,不僅藉助劍完成自我的塑造,還可以試著從中搜尋治國安民之道。

  青年的夢總是自由而遠大的。他的理想,目前還單純只是理想。

  因為要實現這樣的抱負,是需要在政治上身居要職的。

  現在以荒野上的土或水為對象,做的這些事情,卻不需要要職、地位、權力,而是眼前力所能及的。武藏因此而燃起幹勁和欣喜,決定做好這力所能及的事情。

  四

  挖掉樹根。篩選石塊。

  將土地整平,同時將大塊岩石堆在一旁,以便將來用來建造水利堤壩。

  就這樣日復一日,從黎明開始到冒出星星的晚上,武藏和伊織不知疲倦地努力開墾著法典之原。有時,會有路過的當地居民,好奇地問:「這是在做什麼?」

  然後一臉驚訝地說:「建小屋啊,這樣的地方能住嗎?」

  還有諸如這樣的謠言流傳:「那邊是死去的三右衛門和那個小鬼。」

  也不光是嘲笑者,還有人特意跑過來,善意地斥責:「那邊的那個武士,喂,你們,開墾這裡是無濟於事的。一旦暴風雨來臨,就會前功盡棄的。」

  又過了幾天,那些人依然發現武藏與伊織在辛勤勞作著。再善意的人也不禁有些惱火。

  「喂,還在傻忙活,沒必要在這樣一個地方建一個蓄水池。」

  再過幾天,再來看,兩個人還是像沒長耳朵一樣地忙著。

  「真是傻子。」

  這次那些人真的發火了,認定武藏是一個毫無智慧的白痴。

  「在這樣一個雜草叢生的河灘上,是無法種糧食的。你們呀,就在太陽底下曬著癟肚皮,吹笛子過日子吧!」

  「你以為不會發生饑荒的嗎?」

  「不能停下來嗎,這簡直就是亂來一氣!」

  「白費力氣的傢伙,這跟拿個屎袋子沒什麼區別?」

  武藏一邊揮舞著鐵鍬,一邊面向土地笑著。

  因為聽到了這麼多責備的聲音,伊織時常顯得有些不高興。

  「師傅,很多人都不贊成我們這樣做。」

  「別管他們,別管他們!」

  「但是……」

  看見伊織要將攥在手裡的小石頭拋向遠處的樣子,武藏生氣地瞪圓了眼睛,訓斥道:「你……不聽師傅話的傢伙,不配做弟子——你打算怎樣?」

  伊織就像耳朵不靈了一樣,嘆了一口氣。手裡握的石子終是扔了出去。

  那顆石子打到附近的岩石上,迸出火花,碎成兩半。這樣的情景,更讓伊織不由得一陣難過,他將鋤頭一扔,哭起來。

  就像說「你哭吧,你哭吧」一樣,武藏也不去管他。

  啜泣著的伊織,放聲大哭起來,仿佛天地間只剩自己一個人一樣。

  之前伊織曾經打算將父親的屍體分成兩半,然後一個人將屍體抬到山上的墓地去,這是怎樣的一種剛勇啊!現在他哭起來的樣子,讓人恍然明白,他到底還是個孩子。

  ——父親!

  ——母親!

  ——祖父。祖母。

  看著他拼命地呼喚著地下之人的樣子,武藏突然一陣動容。

  (這個孩子很孤獨。我也很孤獨。)草木也像有情一樣,在伊織的哭聲中,在黃昏將近的曠野上,隨著蕭瑟的冷風黯然神傷。

  滴答、滴答,天也跟著下起微微的小雨來。

  五

  「下雨了。可能要有暴雨。伊織,快過來。」

  收拾了一下鐵鍬、鋤頭等工具,武藏向小屋的方向跑過去。

  剛進小屋,外面的雨已經下成一片,天地茫茫一色。

  「伊織、伊織——」

  原本以為伊織也跟在後面過來了,一扭身發現,伊織根本不在身邊,房檐處也不見他的蹤影。

  從窗戶向外望去,驚人的閃電斬斷雲層,閃爍在曠野間。在呆望著這一切的一個瞬間,手不由得捂住耳朵,一聲巨大的雷鳴聲在頭頂炸開。

  臉被從竹窗濺進來的雨水打濕,武藏依舊恍惚地望著外面出神。

  每當看到這樣的暴雨,經歷這樣的狂風,武藏總會想起十年前七寶寺的千年杉、澤庵和尚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托那棵大樹的福。

  現在的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弟子,雖然他還是一個孩子。可是自己真的有那棵大樹那樣的無限巨大力量嗎,真的有澤庵那樣的胸懷嗎?武藏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成長,突然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但是,對於伊織,不管怎樣,自己都必須像那棵千年杉樹一樣,也必須有澤庵一樣的慈悲之心。這也算是對自己曾經的恩人的一點回報吧。

  「……伊織、伊織。」

  武藏朝暴雨里再次大聲喊著。

  沒有任何回答。只有雷聲和從房檐上流下的雨水之聲。

  「怎麼了?」

  這樣的狀況,就連武藏都躲在小屋裡,沒有出去的勇氣。就在武藏擔憂之時,雨也漸漸地變小了些,出去一看,這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啊,竟如此倔強。他依舊站在那塊耕地上,動也沒動。

  不由得讓人懷疑——

  這孩子有點傻吧?

  他還是剛剛的那個張大嘴大聲哭泣的樣子——從頭到腳都濕透了。

  像個豎在地頭的稻草人。

  武藏跑到附近的那個地勢稍高的地方,忍不住罵了一句:「傻瓜!」

  「快點到小屋裡去,淋成這個樣子,還要不要身體了。再磨蹭的話,小屋前面一旦形成了河,你可就進不去了啊!」

  伊織循著武藏的聲音望過來時,居然止住了哭泣,轉臉笑了。

  「師傅,這個是陣雨,不用急的。看,雲都散開了!」

  說著,伊織用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

  武藏感覺自己反而被弟子教育了一般,陷入了沉默。

  然而,伊織是單純的——並不像武藏那樣有那麼多想法。

  「來吧,師傅。天還亮著呢,還能幹很多活呢!」

  就這樣,師徒二人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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