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的童子
2024-10-08 15:09:34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那是距離下總國行德村大概一里的一個荒村。不,住戶少到甚至連村子都稱不上,大片長滿了毛竹、蘆葦和雜木的荒野覆蓋著這個被稱為「法典之原」的所謂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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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旅人從常陸路的方向走來。從相馬的將士們在坂東一帶施展無謀之勇、瘋狂放箭的時候起,這一帶的道路、草叢就如此蕭索了。
「咦?」
武藏停下了疲憊的腳步,迷茫地站在荒野道路的岔道口上。
秋天的太陽快要落山了,晚霞染紅了水塘。腳下已是一片昏暗,辨不清草色。
武藏找出油燈。
昨天、前天,他都是以山石為枕,度過了漫漫長夜。
四五天前,他還曾在櫪木一帶的山崖附近遭遇了暴雨,所以身體一直都是有點兒倦怠,可能染了風寒。今夜也同樣是無精打采的。哪怕住進茅草屋也好,如果能再有一盞燈和一碗熱騰騰的糙米飯,恐怕就是此時最大的幸福了。
「不知從何處飄來潮水的味道……再走四五里應該就能看到大海了。對,迎著海風。」
他於是又繼續前行。
但是,不知道這個直覺是否真的可靠。倘若看不到海,也看不到人家的話,今晚又只能蜷縮在秋草里,和胡枝子一起睡覺了。
紅色的太陽完全落山之後,今晚也會有很大的月亮爬上來吧。滿地都是蟲子的叫聲,已經吵到耳朵麻木了。雖然武藏輕輕地邁著腳步,這些秋蟲還是被驚擾,飛到他的裙褲和刀柄上。
如果是風雅人士的話,此時便可以獨品這殘陽如血、野道孤旅的意境了。
「你有心情欣賞嗎?」
武藏問自己。
「沒有。」
他只能這麼回答自己。
——思念親人。
——渴望食物。
——厭倦了孤獨。
——肉體對於修行已經疲憊不堪。
這些才是他此時的真實感觸。
他不是一個甘於平凡的人,所以仍不放棄痛苦反省中的旅程。從木曾、中山道到江戶,在江戶停留短短數日,又啟程去陸奧。
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半有餘了,武藏決定再次向先前逗留過的江戶出發。
為什麼當初那麼著急從江戶趕往陸奧呢?是為了追趕以前在諏訪留宿時結識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記,還給他錢。這些錢是外記偷偷地塞進武藏的旅行包里的,可是對武藏來說,接受這如此之多金錢上的恩惠,是一種心理上的負擔。
「如果只是任職於仙台家的話……」
武藏有這種自尊。
「即使因為修行而精疲力竭、缺乏食物、風餐露宿、不斷漂泊,我……」
他一想到成功的自己,就會浮起笑容。即使伊達公舉著六十餘萬石來迎接武藏,武藏也不會就此滿足,他有更大的願望。
突然不經意間腳下響起很大的水聲,武藏在土橋上停下,望了望昏暗的小溪的凹坑。
二
什麼東西掠起陣陣的水聲。原野盡頭的晚霞還是一片殷紅,小溪的凹坑處卻已經變得很昏暗。佇立在土橋上的武藏凝神看著。
「是水獺嗎?」
不一會兒,他發現原來是一個鄉下的孩子,雖說是人類的小孩,居然長著一副和水獺差不多的面孔。
那個小孩也正疑惑地從下往上看著橋上的人影。
「小孩兒,在幹什麼呢?」
武藏總是一看到小孩就忍不住搭訕。
「捉泥鰍——」
小孩兒說完就又把小網兜浸入小溪里來回攪盪。
「啊,泥鰍啊!」
雖然是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對話,卻在這曠野中親切地迴蕩著。
「捉到很多了嗎?」
「已經秋天了,所以不多。」
「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點呀?」
「泥鰍嗎?」
「給我抓一把包到這個手巾里吧。我給你錢。」
「很抱歉,今天這泥鰍是要給我父親的。」
小孩抱著網兜從凹坑裡跳上岸來,像栗鼠一樣在曠野中飛奔而去。
「機靈的小傢伙。」
武藏望著小孩的背影,臉上浮出一絲苦笑。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朋友又八也應該有過這樣的童年吧。
「還有城太郎,初次和他見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個小孩兒。」
這個城太郎之後怎麼樣了呢?現在在哪兒、做什麼呢?
和阿通一起失散已經三年了——當時城太郎十四歲,去年十五歲。
「啊,算來都該十六歲了啊!」
他將如此困頓的自己作為老師追隨、崇拜。但是,自己給了他什麼呢?只是讓他生活在阿通與自己之間的夾縫中,徒增旅途的勞苦而已。
武藏再次佇立在原野中。
武藏想起了很多關於城太郎、阿通的事情,一時忘了疲憊和要走的道路。
讓人感到欣慰的是秋天的月亮明亮地高掛在空中。有大片的蟲鳴聲。阿通很喜歡在這樣的夜裡吹笛子。周圍的蟲鳴聲聽起來仿佛阿通、城太郎的聲音,仿佛他們此時就在身邊。
「啊,有人家。」
前面發現了燈光,武藏不顧一切地向燈光走去。
走進一看,雖說是人家,但是周圍的芒草、胡枝子都比這家傾斜的房檐要高。看起來比較像大露台的地方,沿牆壁胡亂爬滿了瓠子花。
他又走近了一些。拴在家裡的那匹無鞍馬突然噴著鼻息發出了憤怒的聲音。應該是感覺到了馬的異常,緊接著從亮著燈光的房子裡也傳來了很大的聲音。
「誰呀?」
居然是剛剛沒有分給他泥鰍的那個孩子。這可真是緣分啊,武藏不由得浮起微笑。
「能不能留我住一晚啊。黎明的時候會馬上離開。」
這個孩子這次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武藏的樣子,然後很淳樸地點了點頭。
「嗯,可以呀!」
三
房子裡非常簡陋。
要是下雨的話會怎樣呢?月光從房頂、從牆壁不可阻擋地擠進房間。
連掛行裝的地方都沒有。地板上雖然鋪著草蓆,但依舊可以感覺到風的氣息。
「叔叔,您剛才說想要泥鰍吧。您喜歡泥鰍嗎?」
小孩兒端端正正地坐在前面問道。
「……」
武藏像忘記了回答這個小孩兒的問題一樣,只是看著他。
「您在看什麼呢?」
「幾歲啦?」
「啊?」
小孩兒被這個突然的問題問得有些驚慌失措。
「我的年紀嗎?」
「對。」
「十二。」
在當地人中,居然有看上去如此剛毅果敢的孩子。武藏依舊望著小孩兒出神。
髒髒的小臉像未被清洗的蓮藕一樣。頭髮也是亂蓬蓬的,散發著小鳥糞便似的味道。但是他充滿活力的樣子和在污垢中閃閃有神的眼睛,不覺讓人讚嘆。
「還有一些小米飯。泥鰍已經給我父親了,您要是吃的話,我下去捉一些。」
「不好意思呀!」
「要喝湯嗎?」
「也來些湯吧!」
「等一下。」
小孩兒拉開嘎吱嘎吱響的門板,去了另一個房間。
傳來了劈柴、生火的聲音。屋子裡頓時充滿了煙霧,原本貼在棚頂和牆壁上的大量蟲子因受不了這煙霧,悉數逃了出去。
「好了,做好了。」
食物被直接擺在地板上。有咸泥鰍、黑豆醬、小米飯。
「很好吃。」
看著武藏吃得很高興,小孩兒也高興起來。
「好吃吧?」
「我想對家裡的主人也表達一下謝意,他已經休息了嗎?」
「不是沒有休息嗎?」
「在哪裡?」
「在這兒。」
小孩指著自己的鼻子說:「然後就沒有什麼其他人了。」
通過詢問,武藏得知,這戶人家原本靠做農活兒餬口,後來父母患病,小孩便自己做起了馬夫。
「啊,燈油快燃盡了,您休息嗎?」
雖然燈滅了,但是照進的月光提供了足夠的光亮。
武藏蓋著薄薄的稻草被子,枕著木枕,靠牆邊睡下了。
可能是感冒還沒有完全好,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會微微冒汗。
武藏因此而夢到了貌似下雨一樣的聲音。
還好,在夜裡仍然齊奏的蟲鳴聲,不知不覺地將他帶到了深睡眠狀態。如果不是有磨刀的聲音傳來,這種深睡眠狀態還將持續著。
「呀?」
他一下子翻起了身。
吱、吱、吱,小屋的柱子微微晃動。
門板外有人在磨東西。在磨什麼呢?要弄明白這個,不成問題。
武藏從枕頭底下抽出刀。靜聽了一下。
「客人,還沒有睡熟嗎?」
四
隔壁怎麼知道自己起來了?
驚異於這個小孩的敏感的同時,武藏反問道:「半夜三更,你為什麼磨刀?」
小孩哈哈大笑。
「原來是這樣,叔叔您是怕這個,怕得睡不著覺啊。看起來很強悍的樣子,原來是膽小鬼啊!」
武藏默不作聲。
他被此時附在少年身上的妖魔般的力量,和他剛剛的回答所震撼。
霍、霍、霍……小孩應該是又開始磨了。想到剛剛那無所畏懼的話語和如此之大的磨刀力氣,武藏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他從門縫向外看去。那邊是廚房和鋪著草蓆的二坪小臥室。
借著從天窗照下來的亮光,小孩在專心致志地磨著一柄刃長一尺五、寬六寸的腰刀。
「你要砍什麼嗎?」
聽到武藏的聲音,小孩兒只是抬頭朝門縫方向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繼續拼命磨。不一會兒,閃閃刀光映射過來,小孩兒將附在上面的研磨水擦拭乾淨。
「叔叔,用這個能把人劈成兩半嗎?」
小孩兒再次看著武藏。
「這個,要看你的水平了。」
「水平的話,我是有自信的。」
「你要殺誰?」
「我的父親。」
「什麼……?」
武藏吃驚地將門板拉開,
「孩子,你是在開玩笑嗎?」
「誰在開玩笑!」
「你要殺你父親?如果是真的,你還是人嗎。即使你是在這曠野中,被當作野鼠或土蜂一類被養大的孩子,也該明白父母雙親意味著什麼吧。就是野獸,還有父子親情呢,你卻為了殺害父親而磨刀。」
「啊……但是,如果不劈開的話,我搬不動。」
「搬去哪裡?」
「山上的墓地。」
「什麼?」
武藏再次向牆壁的角落裡看去。剛才就注意了一下那裡,沒想到那是小孩兒父親的屍體。仔細一看,屍體也枕著木枕,穿著比較髒的尋常百姓的衣服。一碗飯、一碗水,還有被盛在木盤裡的,剛剛也煮給武藏吃的泥鰍,被供奉在屍體前。
看來這位死者生前最喜歡吃泥鰍。小孩兒在父親去世後,想起了父親生前最喜愛的東西——即便已經是深秋了,還是在小溪中拼命地捉泥鰍。
武藏居然在不了解情況的狀況下,說出了「能不能分我一些泥鰍啊?」這樣無心的話,武藏突然覺得羞愧。因為自己的力氣不夠大,不能一個人將父親的屍體搬到山上的墓地——武藏凝視著這個孩子,驚異於他的大膽想法。
「什麼時候去世的?你的父親?」
「今天早晨。」
「墓地遠嗎?」
「大約半里地,在前面的山頭上。」
「拜託別人幫忙搬到寺院不就行了嗎?」
「沒有錢。」
「我這裡有。」
小孩兒搖了搖頭。
「我父親最討厭受人恩惠。也討厭寺院。所以,不用了。」
五
這個孩子的一言一行中都透露著骨氣。
估計他的父親也不是凡夫俗子。
武藏於是就不再提錢的事,只是幫著往山上運屍體。
用馬將屍體運到山腳後,武藏背起屍體,爬上險峻的山路。
這個被稱之為墓地的地方,只是孤零零地躺著一塊天然圓石的大栗子樹下。周圍沒有塔形木牌。
掩埋好屍體後,孩子獻上花束。
「祖父、祖母、母親,都在這裡安息著。」
說罷,合掌一拜。
這是怎樣的宿緣。
武藏也一起為死者祈求冥福。
「墓看起來不是太陳舊,從你的祖父一代開始,就在這裡定居了嗎?」
「嗯,據說是這樣。」
「那之前呢?」
「是最上家的武士,戰敗落荒而逃時,家譜之類的都被燒掉了。」
「如果是這樣的家世的話,祖父的名字起碼應該刻在墓石上吧,怎麼紋印、年號,什麼都沒有。」
「祖父臨去世時說過,不要在墓石上留下任何字跡。蒲生家、伊達家都有人慕名而來,但自己怎麼能再侍奉第二個主人。再說,如果在石頭上刻上自己的名字的話,會給先前的那個主人增添恥辱,再加上自己也和平常百姓一般無二了。因此,什麼都不能刻上去。」
「你的祖父是叫什麼名字呢?」
「三沢伊織。父親因為是百姓,就叫作三右衛門。」
「你呢?」
「三之助。」
「還有親人嗎?」
「有個姐姐,去了很遠的地方。」
「就這一個親人嗎?」
「嗯。」
「從明天開始,你打算怎麼謀生呢?」
「還是做馬夫吧!」
緊接著小孩兒馬上期待地看著武藏。
「叔叔。叔叔是遊學武士,一年到頭地在行進中吧。帶上我吧,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騎上我的馬。」
「……」
武藏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注視著已經泛白的曠野,思索著為什麼有如此肥沃的原野,這裡的人卻如此貧窮。
因為大利根的水,下總的海潮,坂東平原不知變成多少次泥塘,幾千年的時光里,還有無數的富士火山灰被埋在這裡。自然的力量將人類打敗了。
當人隨意利用土、水這些大自然的力量時,文化才開始誕生。坂東平原還處在人類敗給自然的階段,人類的智慧之眸只是茫然地望著天地之大。
太陽升起,小野獸、小鳥也開始蹦蹦跳跳了。在未開墾的荒野中,鳥獸比人類享受到更多大自然的恩惠,生活得更自在。
六
孩子終歸是孩子。
在將父親葬於土下後回來的路上,就似乎已經將父親的事情忘記了。不,一方面是忘記了,另一方面,從葉上的晶瑩露珠中冉冉升起的曠野的太陽,也幫忙趕跑了生理上的哀傷。
「啊,叔叔,不行嗎。我從今天開始也可以——這個馬,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乘坐的,能不能將我帶上啊?」
下了山之後歸去的途中——
三之助讓武藏作為客人,騎在馬上。自己則作為馬夫,牽著韁繩。
「嗯!」
武藏點了一下頭,並沒有給他明確的回答。其實心裡也對這個孩子抱有很大的期望。
但是,想到常年流浪的自己,真的能給這個孩子帶來幸福嗎,真的能承擔起他將來的責任嗎?
已經有一個城太郎的先例在那裡了。那是一個很有潛質的孩子,但是因為自己還在流浪,還有很多煩惱,終是和他分開了,現在竟然連他在哪裡都不知道。
(如果,當時不是那樣的一種不好的境況的話……)武藏總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每當想起這些,就會心痛。
(但是,如果只考慮結果的話,人生最終會止步不前。最終亂了方寸。更何況是孩子,誰能保證他們的未來?別人的意志是不能左右他們的。只是,可以培養他們,引導他們向好的方向前進罷了。)(如果是這些的話,我能做到。)武藏想,就這樣吧。
「嗯,叔叔,不行嗎,不好嗎?」
三之助繼續央求著。
武藏於是說:「三之助,你是想一輩子做馬夫,還是想將來成為武士。」
「這個嗎……我想成為武士的。」
「成為我的弟子後,能跟我承受任何苦難嗎?」
聽武藏這樣一說,三之助突然放開韁繩,跪拜在馬前的露草中。
「拜託了,拜託讓我成為一名武士。這也是死去的父親的夙願。只是,在今天之前,一直沒能遇到可以拜託的人。」
武藏下了馬,然後環視著四周,拾起一根合手的枯枝交給三之助,自己也拿起一根。
「現在還不能回答你我們到底能不能成為師徒。拿著這根棍子,朝我打。我要看一下你的潛質,看你究竟能不能成為一名武士。」
「那,如果能打到叔叔的話,就能讓我變成武士嗎?」
「能不能打到呢?」
武藏微笑著,舉起樹枝,擺出打鬥的姿勢。
緊攥著樹枝的三之助也認真起來,向武藏這邊打過來。武藏並沒有讓著三之助,三之助好幾次都差點摔倒。肩膀被打到,臉被打到,手被打到。
(這下該哭了吧?)
武藏心裡想著,可是三之助卻不放棄,直到枯枝也斷了,他像一名武士一樣向武藏的腰部衝過來。
「真是不知深淺啊!」
武藏故意誇張地揪住他的腰帶,摔下去。
「什麼呀?」
三之助再次跳起來衝過去。武藏這次再次將他抓住,朝太陽的方向,高高舉起。
「怎麼樣,服了吧?」
三之助頭暈目眩地在空中掙扎著。
「不服。」
「如果把你摔到那個石頭上,你就死定了。這樣你也不服嗎?」
「不服。」
「頑固的傢伙。你這個渾蛋已經敗了,快說服了。」
「但是,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有機會勝過叔叔您,只要我活著,就不會服氣。」
「如何勝過我?」
「遊學練武。」
「如果你學習了十年,我也是學習十年的。」
「但是,叔叔您比我年紀大,會比我先離世吧?」
「……嗯……嗯。」
「那樣的話,可以到棺材裡打叔叔。所以,只要活著,我就會贏。」
「啊,你這個傢伙。」
仿佛遭受了迎面一擊一樣,武藏避開石頭的方向,將三之助拋向大地。
望著站在對面的三之助的臉,武藏拍拍手,愉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