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2024-10-08 15:09:07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一睜開眼,武藏立刻想起自己該幹的事——阿通怎麼樣了?城太郎到什麼地方了呢?
「昨晚聊得真盡興!」
早餐時,武藏在餐廳碰到了石母田外記。二人吃罷早餐,一起踏出客棧,立刻就被淹沒在中山道人來人往的客流之中。
武藏觀察著來往的行人,不斷四處張望。
要是碰見背影和阿通相似的女子,他都會在心裡嘀咕:「會不會是她呢?」
外記察覺到他的不安情緒,就問他:「您是不是在找人呢?」
武藏回答說:「是的!」
武藏撓撓頭,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外記,並且還告訴外記,自己本打算去江戶,可是途中阿通和城太郎丟了,他現在非常擔心,打算先找到他們,然後再去江戶。因為自己要沿著另一條路去尋找,所以二人只能就此別過,武藏對外記昨晚的款待表示感謝。
外記好不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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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打算和您一起去仙台,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不過,昨晚咱們都說好了,您要是有時間,請一定到仙台找我。」
「等有時間,我一定會去打擾您的。」
「到時候,我一定陪您好好看看伊達武士的士氣。還可以去聽一下仙台的民謠。您要是不想聽歌的話,咱還可以去欣賞一下松島的風光。
總之一句話,我等您來!」
說完之後,這位一夜之友先行告別,一個人朝著和田峰的方向走去。武藏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難免湧出一絲不舍之情。他在心裡決定,一定要找時間拜訪一下伊達藩。
在那個時代,旅途中巧遇有緣人的情況並不罕見。因為當時天下風雲變幻,今朝不知明日事,有雄才大略的藩主都會大力招攬人才。如果家臣在路上碰見傑出的人才,一般都會向主人大力舉薦,這也被視作家臣效忠於主人的一大職責。
「客官!客官!」
有人在後面叫武藏。
武藏本打算往和田方向走,可是中途他又折回來,想到下諏訪。等他到了甲州街道和中山道的交岔口時,他又猶豫了,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這時,一個客棧夥計模樣的人從後面叫住了他。
雖說是客棧夥計,可他們並不在客棧里幫忙。他們之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馬的,而且這裡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還有專門抬人上山的轎夫。
武藏回頭問他:「有什麼事嗎?」
那人一邊打量著武藏,一邊拱著手,像螃蟹一樣走向武藏,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客官,我看您好像在找人啊!要找的人肯定是個富家美女吧?要不就是個小家碧玉?」
二
武藏沒有什麼行李,所以根本就未曾打算坐轎子。
武藏覺得這人有些囉唆,搖搖頭回應道:「不是了……」
他默默離開這群人。剛走出沒幾步,心裡又犯嘀咕了:「我該往西,還是往東呢?」
他想一切聽天由命,自己繼續前往江戶。但是,他一想起城太郎和阿通還生死未卜,就打消了這一念頭。
「要不,我今天在這附近再找找……要是找不到,我再繼續往前走!」
這時,旁邊的人又插話了。
「客官,您看我們在這兒曬太陽,也沒什麼事可干。您要是真的找人的話,何不讓我們幫您去找呢?」
一人說完之後,其他人也幫著附和。
「費用也不高,您看著給就行了!」
「您要找的人,是年輕女子還是老人呢?」
他們刨根問底,問個不停。
武藏只得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他們:「事情是這樣子的……」
武藏還詢問他們可曾在街上見過城太郎和阿通。
「這個嘛!」
大伙兒互相對望。
「我們都沒見過您說的那兩個人。不過我們可以分成三路去找,一路去諏訪,一路去鹽尻,一路去那邊。要是我們幫您找的話,一定能找到的。綁架女子的歹徒應該不會走沒有路的荒野,他肯定是走小路了。
這地方的小路蜿蜒曲折,要不是當地人很難走出去的。」
「原來如此。」
武藏覺得他們言之有理,也不禁點頭表示同意。自己對這一帶不太熟悉,要是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下去,不僅搞得自己心煩意亂,而且也難以取得成果。如果委託他們去幫自己找的話,也許很快就可以得到阿通和城太郎的下落。
「好吧!那你們幫我去找吧!」
武藏語氣乾脆。夥計們齊聲說:「沒問題。」
他們接受委託之後,就開始討論如何分頭去找,並且還選出了一名代表。那名代表走向前來,搓著手心說:「那個……客官……我真是不好意思開口。我們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人,到現在還沒吃早飯呢!我們保證在天黑之前打聽到那兩人的下落,不知您現在能不能先預支我們半日的工錢,還有打草鞋的錢。這樣我們也能吃飽了,好有力氣去找。」
「噢!這是應該的。」
武藏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點了一下自己那點微薄的盤纏,就算全部掏空了,也不足以支付這些人的工錢。
武藏隻身一人闖蕩江湖,他比任何人都能體會到金錢的寶貴——但是,他又絕不是一個痴迷於金錢的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不需要去照顧誰。他可以棲身於寺廟,也可以露宿在街頭,自己一個人怎麼都好說。有時候受朋友照顧,能有一餐飽飯。要是實在沒地兒吃了,那也沒什麼,餓幾頓肚子不成問題。
這就是武藏流浪生活的真實寫照。
自從遇到阿通之後,所有的花銷都是由阿通來負責。烏丸家給了阿通一筆不少的路費,不但解決了行路中的燃眉之急,而且還能分給武藏一些零用錢。
「這些您收著吧!」
武藏把阿通給他的錢全部付給了這些夥計,並且還問道:「這些夠嗎?」
那人掂量了一下,然後均分給每一個夥計。
「就這樣吧!看您也沒多少錢,就算給您便宜點好了——客官,您先到諏訪明神神社的牌坊那兒等著。在天黑之前,我們肯定給您帶來好消息。」
說罷,眾人就如同一群蜘蛛,四散而去。
三
雖然眾人已經四處尋找,但武藏覺得自己也不能這麼空等著,決定從高島城出發繞諏訪走一周看看。
為了尋找阿通和城太郎的消息,就這麼空走一整天,那還是有點可惜。為此,他決定順便了解一下這裡的地貌水文和風土人情,同時打聽一下有沒有武學大家等……這樣才不至於枉費了這一天的大好時光。
但是,武藏走了一天,也依舊一無所獲。眼見夕陽西下,武藏來到了約定的諏訪明神神社,然而牌樓附近卻空無一人。
「啊!累死我了!」
武藏自言自語,一屁股坐在了牌樓的台階上。
也許是太疲憊的緣故,他的自言自語聽起來更像是一聲嘆息,這在武藏身上是很少見的。
依舊沒有人來!
武藏有些悶得慌,他在寬闊的神社庭院內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牌坊底下。
還是一個人也沒有!
黑暗中,武藏聽到什麼東西踢地的「咚咚咚」之聲,這聲響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世界中——他走下台階,發現在叢林深處有一棟小木屋,裡面拴著一匹白色的駿馬。剛才聽到的聲響正是這白馬踢地面發出的聲音。
「這位浪人,有何貴幹?」
一個穿著白褂,正在餵馬的男子瞧見武藏,回頭問他。
「都這麼晚了,你還在神社幹什麼呢?」
白衣男子眼中透出懷疑的目光。
武藏向他說明緣由,並解釋自己不是壞人。那男子聽完之後,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樂死我了……」
武藏不知對方為何狂笑,心中湧起一股不悅。那名男子繼續大笑著說:「虧你還是個闖蕩江湖之人,怎麼能信那些渾蛋的話。他們就是一群如蒼蠅一般的無賴,拿了錢之後,早就跑了,又怎麼會幫你花一天工夫來找人呢?」
聽完男子的話,武藏問道:「那他們說分頭去找,難道是騙我的?」
這回那名男子看武藏挺可憐的,便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你真的被騙了。我白天在後山的雜木林中看到一群夥計,他們圍坐在一起喝酒賭博,說不定那些人就是騙你錢的那一幫人。」
說完之後,那名男子又向武藏舉了幾個例子,告訴他在諏訪和鹽尻一帶來往的人群中,有很多這樣的夥計,專門騙取路人的錢財。
「其實世間都一樣,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都要注意了!」
那名男子說完之後,提起空的飼料桶,自己一個人走了。
武藏茫然地站在那裡。
「……」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幼稚。
他一直自負於自己在劍術上的天衣無縫,可是一踏入俗世,就被一群不入流的客棧夥計給騙了。可以看出自己的社會經驗是多麼的不足了!
「唉,沒辦法啊!」
武藏長嘆一聲。
他並不是心疼那些錢,只是覺得自己這麼幼稚,以後要是帶兵打仗,統率三軍,還表現得這樣天真,那可怎麼辦啊?
武藏覺得自己應該謙虛一點,多向俗世的凡夫俗子學習。
他又回到牌樓下,忽然發現在自己離去的這段時間裡,有個人已經站在了那裡。
四
「喂!客官。」
那個人在牌樓前面四處張望,看到武藏的身影之後,立馬從台階上迎下來,告訴武藏說:「我們只打聽到你要尋找的兩人中的一位,天太晚了,所以特意趕回來向您匯報。」
「嗯?」
武藏倍感意外——定睛一看,原來是早上那幫夥計中的一人。
剛才在馬棚前還被嘲笑受騙了,可現在卻有人回來匯報,所以武藏才露出意外的神情。
武藏同時也了解到,雖然有十幾個人拿著自己給的半日工錢去吃喝玩樂了,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騙子,其中也有實在人。想到這兒,武藏就備感欣慰。
「你打聽到的那個人,是城太郎呢?還是阿通呢?」
「我打聽到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下落了,他正帶著城太郎!」
「真的嗎?」
即使是這點消息,武藏還是放心不少。
這位老實的夥計向他訴說了事情的始末。
「今天早上,我們拿了半日的工錢之後,很多人根本沒打算幫您去找人,而是去賭博了。只有我聽到您的訴說之後,感到您挺可憐的,於是便走遍了從鹽尻到洗場的每一個驛站,向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打聽那兩人的下落。可是,無人知曉那女子的下落。後來,在中午用餐時,從一家客棧的侍女那裡聽說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今天中午才離開諏訪,然後越過了和田峰。」
「謝謝你的消息。」
武藏想給這人一點酒錢,以獎勵他的正直和功勞,只可惜囊中的盤纏都被那群狡猾的夥計給騙光了,現在身上剩的只有今晚的飯錢。
武藏自己在心裡琢磨:「我總得表示一下吧!」
然而,自己的隨身物品中,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因此,武藏決定晚飯不吃了,省出飯錢獎勵給這名夥計。武藏將口袋裡剩的錢全部賞給了那人。
「謝謝!謝謝!太謝謝了!」
老實的夥計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卻得到了額外的獎賞。這讓他有點感激涕零,他將賞錢捧在額頭,再三地向武藏道謝,然後離去。
武藏現在連一個鋼鏰兒也沒有了。
武藏望著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錢全部給了別人,現在突然有點窮途末路的感覺,更何況自己的肚子自傍晚就開始叫個不停了。
不過,話說回來,把錢賞給那個正直的夥計,要比填飽自己的肚子更有意義。現在,那個夥計知道了正直可以得到獎賞,那麼等他以後再遇到其他路人時,也會以正直的心去對待。
「對了……我與其在這裡住一宿,還不如立即翻過和田峰,去追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呢!」
武藏忽然意識到,如果能在今夜翻過和田峰,那麼明天或許就能夠追上城太郎。武藏已經好久沒有走夜路了,他立即離開諏訪的神社,隻身一人踏入茫茫黑夜。
五
也許是由於生來就孤單一人的緣故,武藏非常喜歡暗夜獨行。
在黑暗中,他數著自己的腳步,聽著大自然發出的天籟之音,忘掉了所有的憂愁,剩下的只有自己一個人才能領會到的快樂。
當他身處嘈雜的人群,心中升起的反而是難言的寂寞。當他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黑夜裡,內心卻變得心潮澎湃。
這是因為在黑暗中,曾經無法表達的心情這時全都浮現出來。除了能夠冷靜地思索世俗瑣事之外,甚至可以脫離自己的形體,猶如去觀察別人一樣,冷靜地洞察自己。
「嗯!那兒有燈光!」
武藏在黑夜中踽踽獨行,遠處現出的一點燈光,還是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那是民宅的燈火。
當他的意識回歸本身之後,對人的那種依戀和眷念又使他的內心悸動不已。武藏已沒有心緒去思考這種矛盾,他現在只想:「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過去烤一下吧!順便把被露水打濕的衣袖烤乾。哎呀,肚子好餓啊!要是能再有點殘羹剩飯就好了!」
武藏快步向燈火處走去。
此時夜已過半。
武藏離開諏訪的時候,天色就已經大黑了!走過落合川的小橋之後,他就一路爬山,剛剛翻過了一座小的山峰,前面還有和田峰和大門峰兩座大山在等著他。
這兩座大山的山腳連在一起,形成一片廣闊的濕地。就在那濕地盡頭,閃爍著點點燈光。
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間驛站茶館。屋檐下立著四五根拴馬樁。屋裡傳出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噼里啪啦」聲,一個男人粗聲大氣地說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武藏站在那裡有些遲疑,在這大山深處,且又是深夜,這些人會是些什麼人呢?而且他現在身無分文,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
如果這只是普通的農家或樵夫家,大可拜託對方讓自己歇歇腳,而且討碗殘羹剩飯來填飽肚子也不成問題。但這裡是做生意的茶館,即使喝一杯茶水也是必須要付錢的。
武藏身上一個鋼鏰兒也沒有,可是空氣中飄來的陣陣飯菜香,更加勾起了他的飢餓感,讓他挪不動步。
「乾脆告訴他們實情,我拿東西抵飯錢得了!」
現在能夠抵付飯錢的,只有他背著的武士修行包中的一樣物品。
「打擾了!」
武藏叫門前,內心經過了激烈的掙扎,最終還是決定進去討碗飯吃。
而對正在屋內吵吵嚷嚷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現也顯得異常突兀。
「……」
大家都嚇了一跳,頓時安靜下來,用驚訝的眼神望著武藏。
房屋正中的房樑上垂著一個大掛鉤,上面掛著一口大鍋,裡面燉著豬肉和蘿蔔。大鍋下面,簡單挖了一個坑,木柴在裡面旺盛地燃燒著。
眾人沒有脫鞋,圍坐在大鍋旁邊。
三個浪人,或坐在矮凳上,或坐在酒桶上,他們吵吵嚷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還把酒壺埋在炭火中加溫。店老闆背對著門口,在裡面切著鹹菜,並且還和他們胡亂侃著大山。
「什麼事啊?」
一個目光犀利,梳著半月形髮髻的浪人代替店老闆問道。
六
豬肉湯的香味,加上屋內溫暖的炭火,使得武藏更加饑渴難耐。
剛才問話的那個浪人好像又問了什麼,但武藏沒有回答,逕自走進屋內,坐在了一個矮凳上。
「老闆,給我來碗肉湯,再給我來份米飯。」
店老闆很快就端上了一份冷飯和一碗肉湯。
「客官,您這是要連夜翻過山嶺嗎?」
「嗯!我今天走夜路。」
武藏拿起筷子,三兩口就把湯喝完了,又問店老闆要了第二碗。
「白天時,你們可曾看見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帶著一個小孩翻過了這座山峰呢?」
「嗯,沒看見——藤次先生,你們有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兩個人呢?」
店老闆問大鍋對面的三個浪人。他們正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地喝著酒。
「我們也沒看見!」
三人異口同聲地搖頭說道。
武藏吃完之後,又要了一碗肉湯。現在他身上暖和了,也吃飽了,開始考慮如何付飯錢的事了。
要是在吃飯之前,把事情說清楚就好了。剛才那三個浪人喝得正歡,再說武藏也不希望得到他人的憐憫,所以就沒說自己沒錢的事兒。
可是現在吃完了,要是店主人不同意自己吃白食,那可怎麼辦呢?
武藏決定了,要是老闆不答應的話,就用自己帶的物品抵飯錢。如果老闆都不滿意的話,那就只好賠上自己的刀笄了。
「老闆,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說實話,我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過,我絕對不是想吃霸王餐,我能不能用別的東西抵一下飯錢啊?」
沒想到店老闆非常和氣。
「可以啊!不過你要拿什麼東西抵呢?」
「是一座觀音像。」
「這種東西?……」
「這不是什麼名家的作品。只是我在旅途中,用古梅木刻的一個小的坐像觀音。可能不值這頓飯的飯錢……不過,還是想請您先看一下。」
武藏解開自己背著的武士修行包。這時,對面的三個浪人,也都放下酒杯,注視著武藏的一舉一動。
武藏將包裹放在膝上。這個包裹是將雁皮紙搓成細線,浸泡柿核液之後編制而成。闖蕩江湖的武士一般都會將自己的貴重物品放在隨身的包裹里,可是武藏的包裹內除了他剛才提到的木雕觀音之外,只有一件貼身衣服和一些寒酸的筆墨用品。
武藏抖了一下包裹,這時從裡面骨碌出了一樣物品。
「呀?」
茶館老闆和三個浪人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武藏看著腳邊的東西,一時語塞,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一個錢包。
慶長小金幣,以及其他的銀幣、金幣撒了一地。
武藏心中納悶:「這是誰的錢?」
其他四人也都充滿疑惑,大家都屏氣凝神,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錢幣。
武藏又抖一抖包裹,這時從裡面又掉出一封書信。
七
武藏也感到有些奇怪,他撿起書信一看,原來是石母田外記留給自己的。
裡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送給先生一點路費。
話雖這麼說,可是留的錢數真的不少。武藏明白石母田外記的用意,他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給對方留下好感,以使對方將來能為自己所用。在那個時代,其實不只是伊達政宗,各國大名也都採取這一政策來招攬人才。
自古以來,招攬有為之士並非易事,尤其是近來風雲變幻,各國更需要有能力的人才。關原之戰以後,流散於各地的浪人比比皆是,但其中真正有才的人士卻是鳳毛麟角。各國大名求賢若渴,若碰見有為之士,即使給出數百石、數千石的厚祿也在所不惜。
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現在各藩國都在拼命地尋找「良將」,如果能夠碰見好的將才,那必將用盡所有的方法,施盡所有的恩惠將對方收入自己麾下。如果不能收入自己麾下,那麼簽訂對自己有利的密約也行。
為了求得人才,大阪城的秀賴不惜為後藤又兵衛花費巨資,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實。關東的德川家康也通過調查得知——大阪城每年都會送許多金銀財寶給在九度山中隱居的真田幸村。
隱居的真田幸村根本用不了那麼多的生活費,他將金銀散發給數千人,從而使這些人有了生活來源。於是在關原之戰爆發之前,有許多人隱藏於市井街道,遊手好閒。
伊達政宗的家臣,聽聞武藏在下松的英雄事跡之後,立即就想把他招攬到主人的門下。
外記肯定是想用這些錢來討好自己!
這筆錢可真不好用啊!
如果用了,那便欠他一個人情。
如果不用的話,這飯錢可怎麼付啊?
武藏在心中自己開導自己。
「就因為見到了這些錢,所以才會這麼矛盾。得了,就權當沒看見好了,這也就不用矛盾了!」
想完,武藏就立刻蹲下,將地上的錢撿起來包好,放回自己的包裹中。
「老闆,就用這觀音像抵飯錢吧!」
武藏把手中的觀音像遞給老闆。可是,這次店老闆卻面露不悅:「不行,這東西不能抵!」
老闆拒絕伸手去接。
武藏問他為什麼不能抵飯錢。老闆回答說:「你還問我為什麼?客官,你說你身無分文,想用觀音像來抵帳。要是真的話,我可以答應你……你要是別讓我看見也就罷了,你明明帶了那麼多錢,卻想用這觀音像來抵飯錢,這怎麼能行呢?快點給錢吧!」
本已喝得醉醺醺的三個浪人看到那麼多錢之後,也都清醒了,雙眼放出貪婪的目光,垂涎欲滴地站在那裡。現在聽店老闆如是說,他們也都站在後面附和著。
八
武藏想向對方講明這錢並不是自己的,但他轉念一想,這樣的解釋實在是太愚蠢了。
「那好吧!……我給你錢吧!」
武藏沒辦法,只好掏出一枚銀幣,遞了過去。
「哎呀!我沒零錢找你啊!……客官,你有零的嗎?」
武藏又翻了一下錢包,裡面的最小面值就是銀幣了,剩下的都是慶長小金幣和別的金幣。
「不用找了,就當茶水費用吧!」
「那真是太謝謝您了。」
店老闆的態度出現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既然已經動了這筆錢,那就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武藏乾脆將錢包綁在了褲腰帶上。他打開包裹,將觀音像放回原處,然後背起行囊,準備出發。
「不用急,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店老闆往爐膛內添加木柴,武藏趁機走到屋外。
夜已經很深了,武藏也吃飽了!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過和田峰和大門峰。若是在白天,可以欣賞到這一帶高原上盛開的石楠花、龍膽花和薄雪草等。但此刻在深夜,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露水鋪滿了大地。
雖然地面上的花看不見,但漫天的繁星,看起來卻猶如大片星星的花海。
「餵——」
大約走出兩千米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後面叫他。
「客官,你有東西落在茶館了!」
原來是茶館中三個浪人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喘著粗氣說:「你走得可夠快的啊!在你走後,我們發現了這枚銀幣,是你掉的吧?」
那個浪人托著一枚銀幣,遞到武藏眼前,看來他是為了還這枚銀幣,特意追過來的。
武藏表示那錢不是自己的。但是,那個浪人卻搖著頭,堅稱那是武藏的錢包掉落時,其中一枚銀幣滾到了房間的角落裡。撿的時候也沒注意,結果就落在那裡了。
武藏根本不知道外記給了多少錢,聽那浪人這麼一說,他覺得也許是真的落了一枚。
武藏行了一禮,接過銀幣,將它裝入袖子內部的口袋裡。雖然那個浪人幹了一件好事,但武藏絲毫沒有感激他的感覺。
「冒昧地問一句,您的武功是跟誰學的啊?」
浪人跟在武藏旁邊,亦步亦趨。
「沒人教我,是我自己創的。」
武藏的語氣透出一股不耐煩。
「你別看我現在淪落到這深山裡了,其實我以前也是武士的!」
「哦!」
「剛才一起吃飯的那兩人也和我一樣。俗話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我們都在等待時機,重出江湖呢!也許不會像佐野源左衛門那麼好運,但只要戰事一開,我們還是準備腰系山刀,身披盔甲,追隨有名的大名衝鋒陷陣,再展昔日風采。」
「你是大阪派,還是關東派?」
「我才不管哪派呢!若不見風使舵,那我一輩子也別想出人頭地!」
「哈哈哈!你說得也對!」
武藏根本不想理他,所以邁開大步往前走,想早一點擺脫他。可是,那個浪人也加快了步伐,緊緊地跟在身後。
而且更令武藏討厭的是,那個浪人老是在自己的左側蹭來蹭去的。這個部位是武士最忌諱的一個位置,因為它會直接影響到拔刀的動作。
九
武藏明白這浪人兇險的意圖,他故意將身體左側露出破綻,以讓對方有機可乘。
「武士先生,若您不嫌棄的話,就到我家去住一宿吧!……和田峰的前面還有一座大門峰,對不熟悉路況的人來說,很難在天明之前翻過這兩座大山的。更何況再往前走,道路就越來越艱險了!」
「謝謝您的提醒,那就麻煩到您府上借住一宿了。」
「好啊!好啊!就是條件簡陋一點,不知您能不能適應?」
「沒關係,只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可以了。你家在什麼地方呢?」
「就在這前面,沿著這個山谷,往左前方爬五六百米就到了。」
「你住的地方還真夠隱蔽的啊!」
「剛才都跟您說了,我們是暫時隱居在此,在等待時機呢!我和那兩個人住在一起,平時靠采些草藥,狩些獵物為生。」
「你出來了,他們兩人還在那裡幹什麼呢?」
「他們還在茶館喝酒呢!他們經常喝得爛醉如泥,每次都得我把他們扛回去。今夜,我可不管他們了。……噢,武士先生,下了這個小陡坡就是谿川的河灘,路不好走,您可千萬要當心啊!」
「要到河對面去嗎?」
「嗯!……谿川的最窄處有一座獨木橋,過橋後,往左拐就到了……」
浪人說完之後,就在小陡坡中央停了下來。
武藏頭也不回,徑直走上獨木橋。
那個浪人突然跳下陡坡,抬起獨木橋的一端,想把武藏給扔到湍急的河流中。
「你要幹什麼?」
這時,武藏迅速從獨木橋上彈跳起來,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站在了河中央的一塊岩石上。只聽一聲慘叫:「——啊!」
獨木橋應聲落入水中,激起大片白色水花。就在這些水花完全落定之前,武藏騰空躍起,拔出自己的長劍,瞬間砍掉了這個卑鄙小人的頭顱。
在此緊急情況下,武藏絕不會去關注一具屍骸。被砍掉頭顱的屍體踉蹌了幾步之後,「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武藏也做好了再次發起攻擊的準備。武藏的頭髮猶如禿鷲的羽毛一般,根根豎立,眼睛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
「咣」的一聲,河流對面傳來震徹山谷的巨響。
毫無疑問,那是獵槍發射子彈的聲音。子彈「嗖」的一聲,打在了武藏身後的崖壁上。
武藏的經驗告訴他,子彈不會射中同一個地方兩次。所以,他在第一發子彈落定之後,迅速撲倒在剛才子彈射入的地方。然後,他仔細觀察對岸的情況,發現有一個紅點,猶如螢火一般,正在一晃一晃地閃著紅光。
兩個人影悄悄地向河岸爬來。
先去見閻王的那個浪人騙武藏說那兩個朋友在茶館喝得爛醉如泥,其實他們早就繞到前面埋伏起來,靜待武藏的到來。
這一切,武藏早就預料到了。
剛才那個浪人說的什麼以狩獵啊、採藥啊為生,這全都是一派胡言。他們的真實身份就是一群貨真價實的山賊。
不過,剛才那個浪人所說的「等待時機」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武藏身上帶著那麼多錢,這對他們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絕佳時機。
沒有任何一個盜賊願意自己的子孫後代繼續從事盜賊這一行當。他們也是在亂世當中為求生存,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現在各藩國盜賊橫行,山中的賊、農村的賊、城鎮的賊,各種各樣的賊到處可見。等哪一天天下大亂,戰爭爆發,這些人就會扛起生鏽的武器,穿上破舊的盔甲,跟隨某個大名衝鋒陷陣,恢復他們正常人的身份。可惜的是這些人求的只是生存,他們沒了在下雪天和友人焚梅煮酒的那份雅興,也沒了靜待時機,並且將一切置之度外的那份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