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
2024-10-08 15:08:31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沿著大四明峰的山脊一路向下,直接可以抵達位於滋賀的三井寺的後身。
「……哎喲!……哎喲!」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體內不時會傳來陣陣劇痛,使得她禁不住發出呻吟之聲。
武藏在前面牽著牛,安慰她說:「阿杉婆,很疼嗎?要不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反正也不急著趕路。」
「……」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一言不發。阿杉婆的性格素來剛強,現在卻要受自己仇人的照料,這讓她非常羞愧。她把自己的頭埋得很低。
武藏越是殷勤,阿杉婆越是憎惡,越是招致她更強烈的反感。阿杉婆狠狠地對武藏說:「小樣兒!別以為可憐我,我就會原諒你,我這老太婆可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忘記仇恨的……」
阿杉婆貌似是為了詛咒武藏而存在。就是對這樣一個老太婆,武藏卻沒有絲毫的怨恨和仇視。
論力氣,阿杉婆太過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對手。事實上,直到今天為止,武藏不止一次中過這老太婆的奸計,並且傷害武藏最深的也是這個沒什麼力氣,上了年紀的老太婆。但是,不管怎麼樣,武藏在心中就是無法恨這個老太婆。
雖然武藏絲毫沒有把阿杉婆的劣跡放在心上,但還是會想起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故鄉時,因為她的緣故,自己遭人冷眼;在清水寺時,也因為她的挑唆,自己遭到眾人的唾棄和謾罵。因為這老奸巨猾的老太婆從中作梗,武藏屢次被扯後腿,從而壞了自己的好事。每當出現這樣的情況,武藏都會問自己:「我該怎麼處置她呢?」
武藏也難免心中憤恨難平,即使把這老太婆大卸八塊都不足以解其怒氣,但每次他都把自己的怒火壓了下去。就像這次,他差點被這老太婆抹了脖子,但他也只是在心底咒罵了一句:「死老太婆!」
他根本沒有打算去扭斷她那布滿皺紋的脖子。
阿杉婆身體一直欠安,再加上這次又受了摔打,渾身異常疼痛,現在只剩下呻吟的份兒了,沒有氣力再去說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武藏見此情景,又禁不住悲天憫人起來,心中希望阿杉婆的身體早日康復。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辛苦您了!這也是沒辦法啊!等到了大津,我們再想別的辦法,您再忍耐一會兒……您早上都沒吃飯,肚子餓不餓呢?……要不要喝點水呢?什麼?……不要啊……那怎麼能行呢?」
沿著大四明峰的山脊環顧四周,不僅北陸的連綿群山和琵琶湖清晰可見,就連伊吹和瀨田的「唐崎八景」都可以盡收眼底。
「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吧!阿杉婆,我抱您下來,在這草叢上躺一會兒,如何?」
武藏將牛拴在樹上,然後抱阿杉婆下來。
二
「啊!好痛!好痛!」
阿杉婆皺著眉頭,但還是把武藏的手撥開,趴在了草叢上。
阿杉婆的皮膚泛著土色,頭髮也蓬亂不堪,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可能很快就會斷氣。
「阿杉婆,要不要喝點水……要不您也吃點東西?」
武藏拍撫著她的背,再三地詢問。阿杉婆卻非常頑固,把頭擰到一邊,說自己既不需要水,也不需要吃東西。
「這樣您身子會更弱的啊!」
武藏已毫無辦法。
「阿杉婆,您從昨晚到現在,滴水未進。本來打算給您煮點藥,可這一路上沒碰見一戶人家……您一定累壞了吧!……快把我這半份便當吃了吧。」
「髒死了!」
「什麼?您說它髒?」
「我即使被拋屍荒野,哪怕成為鳥獸的盤中餐,也不會吃仇人的東西。渾蛋——你給我閉嘴啊!」
阿杉婆甩開武藏為她撫背的手,又趴在了草地上。
「哦!」
武藏沒有生氣,反而很理解阿杉婆此時的心情。武藏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要想解除阿杉婆對自己根深蒂固的誤解,就必須讓她了解自己的心情,但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武藏非常有耐心,他就像照顧自己患病的母親一樣,無論阿杉婆說什麼,他都甘心接受,也願意去原諒阿杉婆的無理取鬧。
「阿杉婆,如果您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很遺憾?您就沒法看到又八出人頭地了……」
「你,你說什麼?」
阿杉婆咬著牙,似乎想把武藏撕碎一般。
「就那點事,即使沒有你的幫忙,又八也很快可以出人頭地!」
「我也這麼認為,因此您更應該早點好起來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激勵他!」
「武藏,你真是個偽君子!你以為說些甜言蜜語就能騙我忘掉仇恨。別做夢了!……別說那些廢話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阿杉婆表情冷漠,談話無法繼續進行下去。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如果再說下去也會招致阿杉婆更強的反感,還是不說好了。武藏默默地站起來,留下阿杉婆和母牛,逕自走到阿杉婆看不到的地方,打開便當。
雖說是便當,但其實就是一個用百葉包著的飯糰,中間夾著一點黑味噌。對武藏而言,這飯糰實在是太美味了。他捨不得全吃完,還是想留一半給阿杉婆吃!於是,他把剩下的半塊飯糰重新用百葉包好,放入懷中。
這時,從阿杉婆的方向傳來了說話聲。
武藏從岩石後轉頭往回看,發現是一位過路的鄉下婦女。她身穿山褲,貌似一名走街串巷賣貨的商販,頭髮沒有打理,也沒有擦油,簡單地束成了一個把兒,搭在肩上。
那女人的聲音洪亮。
「阿婆,我們家有一位病人,現在已經基本上康復了!不過我覺得病人要是喝了牛奶會好得更快,我能不能用這隻壺擠點牛奶呢?」
阿杉婆抬起頭,那眼神和面對武藏時完全不一樣,她問道:「我確實聽說牛奶對病人有好處,不過你看那母牛,能擠出牛奶來嗎?」
鄉下婦女在和阿杉婆交談的同時,已經鑽到了牛肚子底下,拼命地往懷中的壺中擠牛奶。
三
「真的太感謝您了,阿婆!」
那名婦女從牛肚皮底下爬出來,小心翼翼地抱著裝滿牛奶的壺,行了一個禮後,立刻轉身走了。
「啊!別走啊!」
阿杉婆慌忙舉手招呼住了她。
然後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有看到武藏的影子,這才放下心來。
「妹子……能不能讓我喝點牛奶?哪怕一口也可以!」
阿杉婆的嗓子幹得冒火,連聲音也顫抖起來。
那婦女同意了,將奶壺遞到阿杉婆嘴邊。阿杉婆抱起奶壺,閉上眼睛,暢飲起來。幾滴牛奶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滑過她的胸前,滴入草叢中。
阿杉婆喝了個飽,她的身體禁不住抖了一下,胃裡的牛奶往上撞,使她露出了要吐的表情。
「哎!什麼怪味啊?不過喝了牛奶之後,我的身體或許也能好起來。」
「阿婆,您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大事,就是點傷風感冒,再加上摔了一跤,傷了手!」
阿杉婆邊說邊自己站起來,剛才趴在牛背上哼哼唧唧的病態這時一點也看不到了。
「妹子……」
她壓低聲音,走近那名婦女,然後又瞥了一眼四周,以防武藏聽見。
「沿著這山路一直走,可以通到哪裡啊?」
「大概通到三井寺的上面吧!」
「三井寺?那不是到大津了嗎?還有沒有別的小路?」
「有倒是有,不過阿婆究竟想到哪裡去呢?」
「到哪裡都行,我被一個壞人給抓了,現在逃不開,所以想找條小路逃脫他的魔爪。」
「您直著往前走四五百米,那裡有一條下山的小道,沿著那條小道一直走,您就可以到大津和坂本之間了。」
「是嗎?……」
阿杉婆惴惴不安地說:「要是有人追上來,無論他問你什麼,你都推說不知道!」
阿杉婆說完,就趕到那名婦女前面,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神情,像一隻受傷的螳螂一樣,一瘸一拐地匆忙離去。
「……」
這一切,武藏都看在了眼裡。他苦笑著,從岩石背後靜靜走出。
他看到那名婦女正走在前面,於是就叫住了她。婦女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臉上露出一副無論你問她什麼,她都一概不知的表情。
而武藏卻沒有問她阿杉婆的事兒,而是和她嘮起了家常。
「老闆娘,你是這附近的居民,還是樵夫呢?」
「我是這裡的居民,山頂的那家茶館就是我家!」
「半山腰的那間茶館啊?」
「是啊!」
「那太好了,我付你路費,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京都?」
「去倒是沒問題,不過我家裡還有一個病人。」
「我幫你把牛奶送回去,然後在你家等你回來。如果你現在就走的話,不用到天黑就可以回來了。」
「可我不認識你啊……」
「別擔心,我不是壞人。看到剛才那位阿婆那麼硬朗地走了,我也就不擔心了,由她去好了。我這就寫封信,麻煩你把它送到京都的烏丸家,我在茶館等你回來!」
四
武藏從隨身帶的文具盒中抽出一支筆,給阿通寫了一封信。
在無動寺療養的那幾日,他一直想給阿通寫封信。
「拜託了!」
武藏將信遞到那名婦女手中,然後跨上牛背,隨著牛的步伐,慢悠悠地走了半里地。
剛才寫的那封信實在是匆忙,武藏幻想起阿通從那名婦女手中接過信,然後閱讀起來的樣子,不禁感嘆道:「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面。」
武藏的臉上露出笑容,猶如那天空中明亮的白雲。
他的笑容比等待夏日來臨的萬物更充滿朝氣,也比裝飾晚春藍天的雲彩更加燦爛。
「這段時間,阿通一直病病歪歪的,現在可能還躺在病床上呢!等她看了信,也許會『呼』地爬起來,和城太郎一起追過來呢!」
母牛不時停下來,嗅嗅草叢。綠色的草地點綴著白色的小花,在武藏眼中,就宛如繁星點綴晴空一般。
現在武藏腦海里縈繞的儘是快樂的事情,但他突然想到了離去的阿杉婆。
「阿杉婆?……」
他向山谷里打望——
「她一個人獨行,而且又受了傷,一定很艱難吧!」
武藏開始擔心起阿杉婆。武藏現在的狀態比較放鬆,也正是這種清閒,才使他有閒心去關心阿杉婆的感受。
武藏在給阿通的信中寫了一首小詩,現在想來,要是讓別人看見了,那可真是羞死人了。
那一次
你在花田橋上等我良久
這一次
換我在唐橋上靜靜等你
我會先你一步到大津
牽著牛兒在瀨田唐橋上
等候你的到來
心中有無盡的話兒
想對你訴說
他騎在牛背上,將這首詩默誦了好幾遍,甚至開始想像跟阿通見面之後,要聊些什麼話題呢。
在山頂上,有一個插著幌子的茶館。
武藏心想:就是這裡了!
他走近茶館,從牛背上一躍而下,手裡拎著牛奶壺,一屁股就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邊燒火的阿婆馬上端來溫茶,向他客套道:「招待不周,對不起了!」
武藏向阿婆仔細訴說了自己遇見老闆娘,並請她送信的經過。他說完之後,將牛奶壺遞給了她。
「是!是!」
那位阿婆邊聽邊不住點頭,但可能是耳背的緣故,她沒完全聽懂武藏說了些什麼。當武藏把牛奶壺遞給她時,阿婆又一臉疑惑地問:「這是什麼啊?」
武藏指著身邊的母牛對阿婆解釋說:「這是老闆娘從母牛身上擠下來的奶,說你們家有一位客人病了,老闆娘想把這牛奶給那位客人喝,讓那位客人恢復得更快。」
阿婆似懂非懂地回應說:「嗯?……是牛奶嗎?……哦?」
她兩手拿著瓶子,不知如何是好。她往狹小的屋子內看了一眼,大聲叫道:「客官!裡面的那位客官!你快來啊,看看怎麼處理這牛奶好呢?」
五
但是,客官並不在屋內。從後門處傳來一聲回應。
「噢!」
不久,從茶館的旁邊探出了一個男人的腦袋。
「阿婆,什麼事啊?」
阿婆立即將奶壺遞到了那名男子的手中。可是,那名男子只是抱著奶壺,既沒有聽阿婆說話,也沒有看奶壺中的牛奶。
那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武藏,武藏也愣在了那裡。
「啊!」
兩人同時發出驚異之聲,相互走向前去,盯著對方仔細端詳。武藏大叫:「這不是又八嗎?」
那男子正是本位田又八。
聽到昔日舊友的聲音,又八也禁不住喊道:「呀!阿武,真的是你啊?」
他大聲地喊著對武藏的暱稱。武藏向他伸出手,他也趕緊伸出手,可是手中的奶壺卻「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奶壺碎了,白色的牛奶濺到了衣服的下擺上。
「啊!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啊?」
「關原之戰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
「這麼算來——」
「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經二十二歲了。」
「我也二十二歲了。」
「是啊!我們是同歲啊!」
兩人擁抱在一起,牛奶的清香也蘊聚於空氣中,二人都在回憶幼時的時光。
「阿武,你變強了!現在還稱呼你為阿武,總感覺怪怪的,我還是稱呼你為武藏好了。你在下松路口的表現,以及之前的事跡,我可都有所耳聞啊!」
「沒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還差得很遠,無非就是一個世間的小混混兒而已,什麼都不行的。又八,難不成老闆娘說的客官就是你啊?」
「嗯,就是我……我本來打算去江戶的,但是到京都後,因為有點事,就耽誤了十天。」
「那病人是誰啊?」
「病人?」
又八疑惑地問道,然後恍然大悟。
「啊!病人呀!那是我帶來的一個人。」
「哦!那就好!只要你平安無事,我就高興了。不久前,我從大和路去奈良時,城太郎向我轉交了你的信件。」
「……」
又八突然低下頭來。
他想起了自己在書信中的豪言壯語,可到現在一件也沒有落實。又八備感羞愧,覺得在武藏面前實在是不好意思抬起頭。
武藏將手搭在又八肩上。
回憶著過去的美好時光。
他一點也沒想過自己和又八在這五年間產生的差異,只是期盼能夠有機會和老友開懷暢談。
「又八,那個病人是誰呢?」
「啊……沒什麼,就是一個朋友。不過……」
「哦!我們到外面聊吧,我們在這裡聊天會打擾到阿婆的!」
「好吧!走!」
又八也希望到別處去聊,於是二人快步走出了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