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一刀

2024-10-08 15:08:28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大四明峰的南嶺高聳入雲,坐在山頂,不僅可以環顧東塔、西塔,就連橫川和飯室的山谷也都可以盡收眼底。一條大河,夾雜著三界的泥沙和塵芥在晚霞的輝映下,蜿蜒遠去。天氣依然寒冷,比睿山上的法燈星星點點。樹木剛剛吐出嫩芽,但還是聽不見鳥的鳴叫,天地籠罩在一片孤寂之中。

  雲霧繚繞著南嶺,無動寺坐落在雲霧之上,寺院內的樹木和泉水也都透出一股靜寂。

  與佛有因

  與佛有緣

  佛法僧緣

  常樂我常

  

  朝念觀世音

  暮念觀世音

  念念從心起

  念念不離心

  無動寺的後院傳來十句觀音經,那聲音不像是在誦讀,也不像是在詠唱,而更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的嘟囔。

  那嘟囔之聲時而似忘我般高亢,當刻意去注意它時,又會變得低弱。

  迴廊上的地板黑得發亮,仿佛用墨洗過一般。一位身穿白衣的小沙彌,雙手端著簡單的齋飯,向傳出念經聲的房間走去。那房間位於迴廊的盡頭,裝飾著不俗的杉木推拉門。

  「施主!」

  小沙彌將齋飯放到房間的角落,又叫了一聲:「施主!」

  小沙彌雙膝跪在地板上。施主彎腰背對著小沙彌,似乎未曾覺察有人踏入了自己的房間。

  數日前的一個早晨,一位滿身血跡,潦倒不堪的修行者,以劍為杖,蹣跚著來到這裡。

  眾位看官想必已經猜出了此人是誰。

  穴太村白鳥坂位於南嶺的東側山麓,修學院白河村位於南嶺的西側山麓,並且可以從這裡直達雲母坂和下松路口。

  「施主,午飯給您放在這裡了。」

  武藏終於聽到了。

  「噢……」

  武藏伸了個懶腰,回過頭,望向齋飯和小沙彌。

  「謝謝了!」

  他擺正坐姿,向小沙彌行了一禮。

  他的膝蓋上沾著一層白木屑,更細的木屑則散落在榻榻米以及包邊上。這些白木屑似乎是來自白檀或者其他的香木,使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您這就用膳嗎?」

  「是的,我現在就吃。」

  「那麼,我來伺候您!」

  「那麻煩你了!」

  武藏端起碗,開始吃了起來。小沙彌一直盯著武藏背後那把閃閃發光的小刀,還有他剛從膝蓋上放下的一塊大約五寸長的木頭。

  「施主,您在刻什麼呢?」

  「佛像。」

  「是阿彌陀佛嗎?」

  「不是,我想刻觀音。但是我不會用鑿子,所以總也刻不好,而且還扎了好幾下手指頭。」

  他伸出手,讓小沙彌看他手指上的傷口。小沙彌同時從他的袖口處,看到了衣袖底下綁著白繃帶的手肘。小沙彌皺起眉問他:「您腳上和小臂的傷無大礙了吧?」

  「啊!托你們的福,基本已經好了,代我向方丈大人說聲謝謝吧。」

  「你要想刻觀音的話,可以到中堂里去,那裡有一座觀音像,據說還是一位知名的雕刻家刻的。飯後,您可以去看看。」

  「那我得去看看,去中堂怎麼走呢?」

  二

  「挺近的,從這裡到中堂也就有二里多地。」

  小沙彌回答道。

  「這麼近啊?」

  武藏決定飯後和小沙彌一起到東塔的根本中堂1 去轉轉。他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踏到地面了。

  本以為傷口已經完全癒合,可沒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腳的刀傷還會隱隱作痛。而手腕上的傷痕也是如此,被山風一吹,有一種侵入肌骨的疼痛。

  風兒吹搖著山櫻,枝葉颯颯作響,那花瓣像粉雪一樣洋洋灑灑飄落。天空也呈現出初夏的色彩。武藏感到自己體內有一股力量,就如同那萌芽待發的草木一樣,正在向外僨張,全身的筋骨也跟著活躍起來。

  1 根本中堂:位於日本比睿山之東塔,為延曆寺之中心建築物,故稱為根本中堂。——譯者注

  突然,受傷處又感到了一陣刺痛。

  「施主!」

  小沙彌看著他的臉。

  「您是兵法的修行者吧!」

  「是的!」

  「為什麼要刻觀音像呢?」

  「……」

  「您有時間來刻佛像,還不如拿那時間來練劍呢!」

  童言無忌,有時候卻句句錐心。

  武藏面露尷尬,比起手腳的刀傷,小沙彌的話更加刺痛了他的內心。更何況問話的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

  那一日,武藏在下松大打出手,首先砍殺的便是少年源次郎。那孩子的年齡、體型和眼前這個小沙彌真的太像了。

  那天,究竟有多少人受傷,又究竟有多少人喪命,武藏已經一概不記得了。

  現在他腦海里殘存的只是一些零碎的記憶,他只記得自己是如何奮力拼殺,以及是如何死裡逃生的。

  那天之後,只要武藏一閉上眼睛,耳邊就會響起源次郎面對自己砍下的劍,喊出的驚恐之聲。

  「好可怕!」

  喊聲過後,源次郎的人頭連著松樹皮應聲落地,剩下的只是一具可憐的遺骸。

  「決不留情,我砍!」

  武藏心存此念,果斷地砍了下去。劍落人亡,從而也給自己帶來了無盡的遺憾。

  為什麼要砍下去呢?

  武藏追悔莫及。

  不殺他也可以的啊!

  武藏禁不住憎恨起自己過於殘酷的行為。

  「已之事,勿後悔。」

  他曾經在旅行日記的開篇就寫下這句誓言。但是無論他多少次回顧之前的誓言,只要一想到殺死源次郎這件事,心中就會湧起一股悲傷和疼痛。他想到了劍的無情,也想到了必須跨越修行路上的荊棘,但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下手太狠、太不人道。

  有時,他一度想過:算了,把劍折斷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這幾天,他日夜受佛法清音的薰陶,心耳也清明起來,不自覺地開始厭倦起腥風血雨的生活。回顧之前的所作所為,武藏胸中不免生出了菩提心。

  在等待手腳傷勢痊癒的日子裡,武藏突然萌發了刻觀音像的念頭,這與其說是為了供養被自己殺死的少年源次郎,還不如說是武藏對自己靈魂的一種懺悔,希望藉此為自己贖罪。

  三

  武藏終於擠出了一個問題。

  「小師傅,我看這山上有好多佛像都是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師所作,這其中有什麼緣由嗎?」

  小沙彌歪著腦袋說:「這個嘛!倒也沒什麼,我們出家人很多都會畫一些畫啊,做做雕刻啊什麼的。」

  武藏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所以說劍士去玩雕刻是為了琢磨劍心,而僧人持刀雕刻是為了接近佛陀之心。無論是繪畫,還是書法,眾人仰止的明月只有一輪。通往高山之巔的道路有多條,在一條道路上迷路之後,你可以去嘗試另外一條,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自身更圓滿的手段而已。」

  「……」

  小沙彌對武藏的這番大道理不感興趣,他疾步向前,指著草叢中的一塊石碑說:「施主,這裡有一塊慈鎮和尚寫的石碑。」

  武藏也走向前去,辨識出石碑上的文字:佛法式漸微

  念及末世寒

  恰似比睿風

  清冷吹人間

  武藏佇立在石碑前,覺得慈鎮和尚真是一位偉大的預言家。織田信長大破之後,又行大立,他火燒比睿山,並將其他五座佛教名山也驅逐出政治和特權的核心。現在一切都歸於靜寂,又恢復了昔日法燈一盞,青燈古佛的寧靜。但是,有些法師仍然殘存著以往的戒力1 橫行霸道,經常會為了爭奪住持之位而相互傾軋,爭權謀利。

  靈山本來是拯救眾生的地方,可現在不但沒有拯救眾生,反而還需要眾生的供奉,要靠眾生的布施才能維持下去。石碑無言,武藏靜靜地站在石碑前,想到這一切,禁不住對這無聲的預言感慨萬千。

  「好了,我們走吧!」

  武藏催促了一聲,小沙彌緊步向前,這時有人從後面搖手吆喝他們。

  原來是無動寺的一位年長一些的僧人。

  二人回過頭,那名僧人快步走向前來,問小沙彌:「清然,你這是要把施主帶到哪裡去啊?」

  「我們想去中堂。」

  「去那裡幹什麼啊?」

  「這位施主每天都在刻觀音像,可總是不得要領,所以我就建議他到中堂去看看以前名家雕刻的觀音像。」

  1 戒力:為佛教詞彙,出自陳義孝編《竺摩法師鑑定》,意指持戒的力量。——譯者注

  「必須得今天去嗎?」

  「哎?這個……」

  小沙彌怕自己的回答引得武藏不高興,所以故意含糊其詞。武藏接過話茬兒,向僧人道歉說:「真的很抱歉,是我硬要這小師父陪我來的,本來也不差今天這一天,您把他帶回去吧!」

  「不是的,我過來不是叫他,而是想看您方便與否,如果沒什麼事,就請和我過去一趟吧!」

  「什麼?是找我?」

  「是的,實在很抱歉,打擾您散步了。」

  「是誰來找我啊?」

  「我也不知道,這人非常固執。我推說您不在,而他卻非要進來找您。說是非見您不可,要我一定要把您帶過去。」

  到底是誰呢?武藏歪著頭,怎麼想也想不出來,他只好跟著僧人回去了。

  四

  雖然山法師的猖狂勢力已被逐出政壇和武家社會,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比睿山中依然殘存著他們的勢力。

  俗話說,麻雀到了一百歲,也忘不了蹦蹦跳跳。他們也是一樣,衣著未變,腳上拖著高木屐。有的背上橫著一把大刀,還有的在腋下插著長柄刀。

  他們有十來個人,等候在無動寺門前。

  「來了!」

  「是他嗎?」

  眾人低頭耳語,其中一個綁著枯葉色頭巾、身穿黑衣的壯漢走向前來,直勾勾地盯著武藏、小沙彌和那位年長一些的僧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前來迎請他們的僧人對此一無所知,武藏更是一頭霧水了。

  武藏只是在途中聽說對方是東塔山王院的執事僧,但是在這些執事僧中,卻沒有一個是武藏認識的。

  「受累啦,現在沒你們什麼事了,退到門內去吧。」

  其中一位大法師,揮舞著長柄刀把僧人和小沙彌趕回了門內。

  然後,對著武藏問道:「你就是宮本武藏嗎?」

  對方並未行禮,因此武藏立在原處點頭回答道:「正是。」

  這時,一個老法師一個箭步走向前來,用宣讀官書的語氣說:「敝人是中堂延曆寺的眾判。比睿山乃是佛教聖地和淨土,決不允許背負仇恨之徒潛藏於此,其實更應說是不允許不法爭鬥之輩潛藏於此。我已經跟無動寺住持打過招呼了,請你立刻離開此山。若敢違背,將依照山門戒規加以嚴懲,請你務必遵守。」

  「……?」

  武藏啞然地看著對方嚴肅的神情。

  這是怎麼了?中間肯定發生了什麼變故。自己當初投到無動寺謀求幫助時,無動寺方面特意向中堂的役寮報告了此事,並且也得到了役寮的同意,還說:「沒問題。」

  很顯然,當時是允許自己留在這裡的啊!

  然而現在卻突然把自己當成罪人驅逐出比睿山,這裡頭肯定有什麼緣由。

  「您的意思我了解了。不過我現在還沒準備行李,再加上天色已晚,能否允許我明天早上再出發呢?」

  武藏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對方的要求,但他心中的疑問卻不得不說:「我還想知道,把我驅逐出山究竟是執法師父的命令,還是寺內役寮的意見呢?先前無動寺方面已經向役寮報告了此事,並且也獲得了允許。

  現在卻突然要將我趕走,我實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那個老法師回應說:「既然你問起,那我也不妨直接告訴你吧!當初役寮覺得你隻身一人在下松路口和那麼多吉岡門的武士決鬥,肯定是一條好漢,對你充滿了敬意,所以才同意你留下來,可是後來卻有很多不好的傳言,於是我們覺得不應該再把你藏在此山。」

  「不好的傳言啊!」

  武藏貌似領會般地點了點頭。不難想像,下松路口一戰之後,吉岡方面肯定在世間造了很多謠言。

  武藏當時真想和聽信這些謠言的人大吵一番。

  可是,他卻冷靜地對眾人說:「我知道了,但由於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離開此地。」

  武藏放下此話,轉身踏入門內。這時,有人向他背上吐唾沫,還傳來其他法師罵罵咧咧的聲音。

  「看這個惡魔!」

  「真是一個羅剎!」

  「渾蛋!」

  五

  武藏止住自己的腳步,壓制住心中的怒火,回頭怒視眾人。

  「你們說什麼?」

  剛才在背後罵武藏是惡魔的那名法師回應道:「你不是聽到了嘛!」

  武藏對眾人的謾罵感到非常意外。

  「因為這是役寮的命令,所以我才恭敬接受。沒想到你們卻口出穢言,難不成諸位想挑起事端?」

  「我們皆是侍奉佛祖之人,絕無挑起爭端之意,不過是我的喉嚨不受控制,自己冒出了以上話語,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其他法師也附和道:「此乃上天之聲。」

  「是上天讓我們這樣說的!」

  眾人仗著自己人多勢眾,更是嚷嚷不已。

  輕蔑的眼神,謾罵的話語,眼光如箭,唾沫橫飛,這一切包裹著武藏,讓他透不過氣。武藏無法忍受這種恥辱,但他還是提醒自己要保持沉默,絕對不能讓這些人的挑釁得逞。

  此山的法師向來以誇誇其談而著稱。那些執法僧也都是役寮的學生,儘是一些驕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賣弄虛學之徒。

  「真沒勁,聽世間的傳聞還以為是一個多了不起的人物,原來就是個沒趣的傢伙。是不是生氣了啊?怎麼連個屁都不放呢?」

  武藏覺得自己越沉默,對方的話語可能就會變得更離譜,所以他面有慍色。

  「你說是上天的聲音,那剛才的話也是上天的聲音嗎?」

  「沒錯!」

  有人傲然回應道。

  「你什麼意思?」

  「你不懂嗎?山門的眾判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還不懂嗎?」

  「我不懂。」

  「是嗎?那你反應可真夠遲鈍的,好可憐啊!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麼叫輪迴了。」

  「……」

  「武藏……世間對你的評價可是很差啊!你下山可千萬要小心了!」

  「我才不在乎那亂七八糟的評價,我走自己的路,他們說什麼由他們去說好了!」

  「哼!不在乎?你以為自己做的事很正確嗎?」

  「我沒有錯!那天的比武,我沒使用任何下流手段……我問心無愧!」

  「等等!你可千萬別那麼說!」

  「你說我武藏哪裡卑鄙了?我哪裡膽小怯懦了?我對劍發誓,我的戰鬥絕對不含半點邪念!」

  「你還真是大言不慚呀!」

  「別人說我什麼都可以,但我決不允許別人侮辱我的劍!」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直接問了,希望你能給我明確的回答。吉岡方面派出那麼多人,而你卻敢隻身一人前往應戰,這究竟是你的勇氣呢,還是你的無謀之勇呢?這些暫且不論,你視死如歸的精神確實稱得上偉大,這我們必須承認,但你為什麼連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呢?源次郎還那么小,就被你斬殺了!」

  「……」

  武藏的臉就像被冷水澆過一樣,悄然失去血色。

  「清十郎被砍斷一條手臂,後來遁跡空門。其弟傳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後,只剩下一個源次郎,可是卻被你給殺了。你殺死源次郎,就等於斷了吉岡一派的香火。雖說在江湖上,流血、流淚在所難免,但你現在背負惡魔、羅剎之名,自己感覺舒服嗎?你看你的所作所為,這是人該做的嗎?俗話說『花中櫻花,人中武士』,你看你自己還配做一名武士嗎?」

  六

  武藏始終低頭不語,那名法師又對武藏說:「山門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才對你產生憎惡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予以諒解,但唯獨突入敵陣,只為殺死一名少年的行為無法讓人寬恕。你不配成為一名武士。在這個國度,越是強大傑出的武士,越是仁慈、寬容,悲天憫人……比睿山不歡迎你,你還是儘快走吧!」

  在武藏心中,法師所言全是一派胡言,一派謾罵,一派嘲諷。執法僧們說完之後,就一起離去了。

  ……

  武藏忍受著眾人對自己的誤解,直到最後他都未發一語。

  但是,這並不表示武藏認同眾人對自己的批評。

  「我做得對,我的信念也沒有錯。在那樣的情境下,那是我能夠堅持自己信念的唯一方法。」

  武藏絕對沒有給自己找過藉口。事到如今,這一信條在他心中變得更加不可動搖。

  可是,為什麼要斬殺源次郎呢?

  武藏深刻剖析自己的內心,終於弄清了原因。

  「雖然源次郎年紀尚輕,但他已是敵方名義上的掌門,那他就是敵方的大將,同時也是三軍的旌旗。」

  既然如此,殺他又何存過錯?此外,還有一個理由。

  「當時敵方有七十多人,如果能夠斬殺對方的十人,那麼哪怕戰死,也可以被稱作是善戰之士了。可是,哪怕斬殺了吉岡的二十名弟子,如果自己戰死的話,那麼剩下的五十多人也會大奏凱歌。因此,自己要想取勝,必須於敵方層層庇護中,先去取得大將首級。大將是敵方守護的核心,如果在自己的一擊之下斃命,那麼哪怕自己慘遭不測,也會成為自己勝利的一大證據。」

  如果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從劍的絕對性法則和殘酷性方面,還有諸多理由。

  但是武藏面對執法僧的謾罵,卻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為什麼呢?即使堅信有那麼多理由,但武藏仍是感到寢食難安。一想到源次郎,他就感到有深深的罪惡感,同時也會感到悲傷和慚愧。這些真真切切的感觸要比執法僧的話語,更加刺疼自己的內心。

  「算了,我還是放棄修行吧!」

  武藏睜開茫然的雙眼,發現自己依然站在門前。

  天色已晚,清風拂來,白色的山櫻花瓣灑滿天際。昔日一絲不亂的心境,今天也像這花瓣一樣,破碎開來,散布於無盡的宇宙之中。

  「要不,先去找阿通……」

  他突然想起了城鎮居民的快樂生活,還想到了光悅和紹由所生活的那個小鎮。

  「不……」

  他邁開大步,再一次走進了無動寺。

  房間裡已經亮起燈,今夜是在這裡的最後一宿,明天就得離開了。

  「先別管巧拙了,只要讓菩薩了解我的供養之心就行了。我今天得趕緊把觀音像刻完,不然就沒法把它供奉在這裡了。」

  武藏坐在油燈下。

  他將刻了一半的觀音像放到膝蓋上,然後手握刻刀一絲不苟地雕刻起來,白色的木屑從他膝上不斷落下。

  無動寺夜不閉戶,在走廊上有一個人,他悄悄爬到了武藏的房外,像一隻懶貓一樣靜靜地趴在那裡。

  七

  燈光逐漸暗了下來……

  武藏剪了剪燈芯。

  然後,他又立刻爬回到榻榻米上,拿起刻刀繼續雕刻。

  夜還未深,但群山已被籠罩在深沉與靜寂之中。鋒利的刀尖划過木頭,發出聲響。落下的木屑如白雪一般,越積越多。

  武藏將全部注意力都匯集於刻刀的刀尖。這也是他的個性使然,一旦確定做一件事,就會全身心投入其中。現在武藏體內燃起了極大的熱情,他手把刻刀,認真地刻著每一刀,似乎完全忘卻了自己身體的疲憊。

  ……

  武藏口裡哼著觀音經,已到忘我的程度,聲音自然就大起來,等自己意識到了,又趕緊把聲音收回去。即使是去剪燈芯,他心中也保持著「一刀三禮」1 的狀態。最後,他盯著雕好的觀音像說:「嗯!總算完成了。」

  1 一刀三禮:日本佛教用語。謂雕刻佛像時,每下一刀禮佛三次。即信仰虔誠者,於雕造佛像時,為表示虔敬,每刻一刀即禮拜三次。另外,寫經時的「一字三禮」,畫圖像時的「一筆三禮」,也同樣是佛教徒顯現其信仰虔敬的方式。——譯者注東塔的大梵鍾撞響了二更的報時,武藏伸了個懶腰。

  「對了,該去和住持打聲招呼了,今晚必須把這觀音像轉交給他。」

  雖然不是那麼精美,但這卻是武藏用自己的靈魂刻出的一尊觀音像,其中沾著他慚愧的淚水,同時也飽含著武藏對源次郎的祈福。他發誓要將它留在寺內,伴著自己的憂傷,永遠憑弔源次郎的亡靈。

  他帶著雕像迅速走出自己房間。

  他離開後,立刻有個小沙彌進來清掃地上的灰塵,並鋪好被褥,然後扛著掃帚回到了廚房。

  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響起了拉門聲。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讓人難以聽到。然後,門又被輕輕關上了。

  不久——

  對此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了房間。住持送給他一些斗笠和草鞋等旅行用具,他將這些用具放在自己枕邊,然後吹滅油燈,躺到榻榻米上準備睡覺。

  武藏沒有關上門窗,風從四方吹進來。紙拉門窗在星光的輝映下,現出微亮的淡灰色。門窗上樹影婆娑,讓他想到了大海的蕭瑟荒涼。

  武藏睡著了,發出微弱的鼾聲。

  他睡得越來越沉,氣息的間隔也變得越來越長。這時,屋角小屏風的底部動了一下。一個貓著腰的人影,躡手躡腳地爬向武藏。

  只要武藏的鼾聲一停,那人就會立即趴下,趴得比被子還要低。那人耐心地分辨著武藏的氣息,等待時機給出致命一擊。

  突然,那人像一塊黑棉布一樣迅速壓到了武藏身上。

  「哼!你個渾蛋,沒想到也有今天吧!」

  那人從肋下抽出短刀,運足力氣,朝著武藏的喉嚨刺去。

  突然,短刀「嘡」的一聲被彈出,射入旁邊的紙拉門中,那個人也應聲被拋到空中。

  「嗷」的一聲,那個人像個沉重的大包裹一樣,衝破紙拉門,連人帶拉門一起滾到了屋外的暗處。

  在將那人扔出的一瞬間,武藏感覺到這人的體重好輕啊,輕得就像一隻貓一樣。那人雖然用布蒙住了臉,但是還是可以看清頭上的絲絲白髮……

  但是武藏顧不得這些了,他趕緊拿起枕邊的大刀追了出去。

  「別跑!」

  他跳下走廊。

  「您好不容易來一趟,總要讓我知道是誰吧!別跑啊!」

  武藏邊嘲笑著對方,邊邁開大步追趕著黑暗中的腳步聲。

  但是武藏並不是真心要去追趕,他望著對方亂擺一氣的白色刀身,以及那顯眼的法師頭巾,禁不住嗤笑了一聲。

  八

  阿杉婆被武藏那麼一扔,身體傷得不輕,躺在地上呻吟不已。雖然知道武藏很快就會到跟前來,但她實在是沒有力氣逃跑了。

  「啊,怎麼是阿杉婆您啊?」

  武藏將她抱起。

  武藏自己也感到很意外,趁著睡覺來刺殺自己的主謀,既不是吉岡門的弟子,也不是此山的執法僧,而是一位骨瘦如柴,自己同鄉好友的老母親。

  「啊,我明白了!肯定是阿杉婆向中堂說了我的壞話。他們見您是一位如此勇敢的老婆婆,就對您產生了同情,於是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相信了您的話,決定將我趕出此山。於是您趁著月黑風高,前來刺殺我……」

  「哎喲!疼死我了!武藏,事已至此,什麼也別說了。本位田家的武運已經終結,把我的頭砍了吧!」

  阿杉婆痛苦不堪,只能說出以上那番話語。

  阿杉婆雖然拼命掙扎,但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而且撞到的地方還非常疼痛。自從住進三年坂的客棧,阿杉婆就一直感冒低燒,搞到現在腿腳都懶得動了,很顯然阿杉婆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健康。

  再加上在她前往下松路口的途中,又遭到又八的遺棄,這深深刺痛了老人的內心,也間接影響到她的健康。

  「快殺我呀!把阿杉婆的頭砍了吧!」

  若考慮到她心理上的痛苦和肉體上的衰老,武藏會發現阿杉婆做這番掙扎並不是弱者的呼叫,同樣也不是口出狂言,而是她覺得事已至此,只好速求一死。

  但是,武藏卻說:「阿杉婆,痛嗎?……哪裡痛呢?……您快告訴我啊!」

  武藏將阿杉婆的身體輕輕托起,放回自己的被褥,然後坐在枕邊,一直陪護到天亮。

  天一泛白,小沙彌就送來武藏所委託的便當,同時也帶來了住持的催促:「雖然不該如此催您,但昨天中堂捎話過來,讓您早上儘快離開此地,所以您還是趕緊走吧!」

  武藏意亦如此,他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行裝。可是他又犯愁了,這受傷的阿杉婆該怎麼處理呢?

  武藏向寺里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但對方怕阿杉婆留在寺里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所以就提出了一個權宜之計:「前段時間,一位大津的商人運完貨物之後,就把他的母牛寄養在我們這裡了。他現在丹波路做生意。你用牛將病人馱到大津,然後把牛放到大津的碼頭或者批發市場就行。你看這樣如何?」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