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梁秋時一路顛沛流離，回了江南，已是憔悴的不成人形。

  住進了從前的莊園裡，結束了整個少女時代的顛沛流離。

  她覺得疲倦，身心俱疲。明明才過雙十年華，整個人卻猶如拖著一幫孩子、伺候全家的婦人般心力交瘁。

  好在張治棠偽裝成老百姓，坐上了來接傅緒書和梁秋時的運輸機，當了逃兵，沒有踐行一腔無畏的忠勇。

  現在到了江南，使梁秋時還不至於是孤家寡人，有人陪她。

  晨起，梁秋時按照大家閨秀該有的作派，在樓上換上精緻的裙子，練琴。

  許久不彈，手指生疏了不少。而那不由控制地去想前塵舊夢，人人生而平等、軍民一家親、奴隸是主人、地主老財是惡棍，更像是做了一場夢。

  不是綺麗繁複的夢，不是噩夢，只是一個尋常的夢。

  大概是太過於心不在焉，將琴弦談得亂七八糟，直到崩斷了一根，才將她的思緒將將拽回來。

  樓下，傳來僕婦們不加掩飾、遮不住的議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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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回來了，真想不到她有一天還會回來。之前有傳聞，說是她被人搞大了肚子，小產好幾次，後來不能生了，又被男人拋棄，死在了外面。她這次回來，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是假千金回來，其實是叫花子假扮的，貪圖咱們莊園的財富吧？」

  「別整天聽風就是雨，你是話本故事看多了吧？真有那不怕死的，想富貴險中求，騙別人行，還敢騙老頭子？輕則梟首示眾，重則株連九族。而且你沒聽說嗎？剿總連續給老頭子發了好幾封電報，替大小姐求情。死什麼死？我看你就是嫉妒有錢人，仇富，才恨不能她客死他鄉。」

  「說得好像你多疼小姐似的，小心太太給你穿小鞋。真是白瞎了咱們剿總，儀表堂堂的傅剿總，也是天潢貴胄，卻撿了個別人不要的破爛貨當成寶貝。就算她沒死，也八成讓人禍害得不成樣子。我可是聽說了，那邊共妻。」

  梁秋時站在閣樓上，靜靜聽了良久，終於將古琴朝著樓下一扔，避開了那些多嘴驢，而是落到了她們腳邊。

  「你們要感謝那些共妻的人，他們教會了我怎麼把人當人。不然以我從前的性子，不懂平等待人，今日就割了你們的舌頭。」

  幾個僕婦捂著耳朵，尖聲尖叫，抬頭看向閣樓上的瘋子，一臉歉疚，還不忘陰陽怪氣：

  「不知大小姐在外面流浪，一直撿垃圾吃，把腦子搞壞了。您盡情發泄，我們對您只有忠誠。只是不知被夫人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是宋郁文帶壞了你。」

  梁秋時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隨後便看見二小姐從外面進來，看著一地狼藉，只嫣然一笑。

  主動同她打了聲招呼，笑意盈盈道：「姐姐愛砸，多砸些就是。可是以前在窮山溝溝里，沒東西砸？現在可以給你砸個夠了。只是你呀，不要太偏心姐夫了。捨不得姐夫的好東西，就回娘家來耍威風？你個窩裡橫！」

  二小姐捏著蘭花指，是用玩笑撒嬌的口吻，但句句都在往她胸口戳刀子：

  「不過姐姐做事，也要有個分寸。快快收了神通吧，不然待會兒母親知道，要不高興了。對了，就是母親要我過來，請你過去吃飯的。你該不會翅膀硬了，心高氣傲的連母親的邀請，都能推辭，不放在眼裡。」

  梁秋時看著妹妹這份天真爛漫的樣子，本就沒什麼氣，消散了之後，倒是起了幾分同情。

  「馬上就要風餐露宿、流離失所了，難為你現在還盯著家裡那一畝三分地。」

  「我自然沒有姐姐那份格局了。只是還給我們唱衰曲沒事兒，姐姐可千萬管好自己，別去父親那唱衰曲，不然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二小姐的嘴角抽搐了兩下，繃不住那勉強的笑容：

  「我記著昨日請了洋人醫生上門，給你檢查身體，免得你有傳染病。變成落水狗，就回來禍害家人。若你腦子還是不正常，心理不舒服，我不介意請母親，讓醫生過來，再給你打兩針安定劑。」

  「若是人能被輕易咒死了，還讓戰士背井離鄉、去前線打仗、九死一生幹嘛？」梁秋時說罷，已轉頭回了自己臥室。

  沒有跟同父異母的妹妹打嘴仗的惱怒，沒有對她們前途命運的擔憂，卻深深懊悔自己的選擇。

  她該知道，這世上除了傅緒書，再沒人珍視她。也不可能指望父親跟繼母對她多疼愛，畢竟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有後娘就有後爹。

  如今看來，繼妹對她連尊重都沒有，更別說手足之間互相扶持。

  到了午飯時候，梁秋時從樓上下來，好在看見了張治棠，好似在這個沉悶的深海，還有海天相接一色，給了她一絲呼吸之地。

  兩個人相對無言，張治棠不知哭過多少回了，明明她不是決策者，興許是小女子的緣故，沒那份『勝敗乃兵家常事』的心胸。

  梁秋時挽著她的手，張治棠拍了拍她的手背，才說：

  「你別擔心，我先給梁伯父遞交了請帖，他應允，我才過來。不是貿然打攪。」

  「我不怕被人說鄉下來的，朋友也沒教養，我只怕護不住你。」梁秋時隨她一併往餐廳走，不想成了長吁短嘆的怨婦，可止不住的悲傷和幽怨：

  「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我寧願流浪，也絕不會回來。在外面，風餐露宿，肉體痛苦一點，靈魂得到了自由。在這裡，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可你跟宋郁文鬧翻了，哪裡都不能接納你。」張治棠明白她不慕名利，不攀比美華服，不追求山珍海味。

  還是忍不住讓她認清現實：「你可能願意做普通人，但和平年代，做老百姓，可以。戰亂年代，不行。跟庶妹吵幾句嘴，總比被人先奸後殺強。還是你不怕長期營養不良、瘦得皮包骨，死後被野狗分食？」

  摯友的勸說，她聽進去了。

  在沒有決定赴死的勇氣前，她就得明白自己處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若得了機會，秋時還是要為傅緒書努力，別放棄他。如今除了你，也沒人能救得了他了。」張治棠心切，實在沒控制住自己情緒，沒管住嘴，忍不住提醒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