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死結難解

  曇花一現的東西，終究留不下什麼痕跡。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人才，更何況赤刃擁有的不過是包裝出來的假才華。謾罵之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漠然遺忘。

  假如程珞不發布那條找書的內容，或許永遠也不會得知這段往事。

  看著對面婦女的神色，她心情複雜，嘴唇張合了一下，最終只是道：「謝謝您告訴我，打擾了。」

  眼前的人無疑就是當年那位女大學生，提起赤刃，她的確有理由情緒激動。

  「赤刃出事的前幾天，我還買了很多本她的新書，花掉了我不少積蓄。她就這麼消失了，我只能痛恨自己的天真。再加上親人離世，好一段時間我都渾渾噩噩。」

  婦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算打擾，我也想知道，這個年頭了，還有誰會過問赤刃的事呢？剛好借著這個機會，把當年的事情說出來，我心裡還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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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珞心中陡然閃過一個隱秘的猜測，再與婦女對視，那邊又開了口。

  「其實我一開始就想說，你和那個赤刃，眉眼之間有點像。她當年大概也就是你這歲數。」

  心臟猛然跳動了好幾下，程珞輕聲問道：「赤刃大概長什麼樣呢？」

  「實話實話，她很漂亮，又有氣質。我和她一起拍過照片，總覺得她要比我上鏡。她左邊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您覺得那本《亂世偶得》寫得怎麼樣？」程珞壓下心中情緒，換了話題，「我看的是赤刃的手稿，很多情節還有對話都高度吻合。」

  婦女臉上沒什麼表情，「不是說了麼，赤刃是個抄襲者。你說那個手稿沒有結局，估計剛好就是她出事那會兒，來不及抄完。」

  「至於《亂世偶得》，也就是中等水平吧。」她說這句話時遲疑了一會兒。

  「可是，我覺得前後文的變化太大了。」程珞將想法和盤托出，「赤刃出事之後，被徹底趕出創作圈。按理來說，《亂世偶得》的作者應該可以更加安心地完成接下來的內容，怎麼會文風大變，質量大幅下降呢？偏偏就是在赤刃手稿里筆墨凝滯的那一段……」

  「小姑娘，你想說什麼呢？」見程珞聲音漸弱，婦女問道。

  「您對赤刃，除了憤怒與後悔以外，是不是還留著最後的一絲信任？」程珞隔著屏幕看向婦女的眉心，「您今天第一時間提出和我視頻通話，或許也是抱著再見她一面的希望嗎？」

  「假如有機會的話，您想和她聯繫上嗎？」

  那邊沉默了幾秒，手機的角度略微傾斜，「過去的事就算了，我還有點事情要做，今天就和你聊到這裡吧。再見。」

  「再見。」程珞點點頭，「……或許我和赤刃確實認識。」

  通話結束後，她怔怔抬眸，午後陽光尤為燦爛，照得人有些恍惚。

  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想過赤刃是自己的母親。

  小時候的作業要家長簽字，幾乎每次都是母親來簽。她的字跡很工整，正正方方，一筆一划，像寫在了無形的框中，少有連筆，和手稿上的「赤刃」二字完全是天壤之別。

  父親當時也說，母親有收藏手稿的習慣，而且那紙張上明明寫的「赤刃贈」，程珞當然以為，赤刃和母親是兩個人。

  她當即撥通了父親的電話，那邊隱約有些嘈雜。

  「餵？我在花鳥市場呢，找我什麼事？」

  程珞的思緒雜亂如麻，索性先問了問母親的字跡。

  「她的字嗎……」父親努力思索著，「啊，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給我寫過幾首詩，龍飛鳳舞，稜角分明，算得上一手好字。」

  「不對啊，她寫的是那種小巧的方塊字。從我記事起，不管是她給我作業簽名，還是偶爾在紙上記錄什麼東西，都不是您說的那種字。」

  電話那端想了想，「這個……我不太清楚。」

  也對，父親基本不會關注母親的任何事，關於字跡的回憶，他甚至要追溯到兩人初識的那段時光。

  「是不是就是手稿里那種字？」程珞又問。

  父親的語氣有點無奈，「我怎麼知道呢，我根本沒有翻過箱子裡的任何東西，我說了我不懂，更不會去看了。」

  「那至少您知道，她當劇作家的筆名是什麼吧，或者相關的一些事情？」

  程珞等了片刻，電話那端只是傳來商販和顧客磨嘴皮子討價還價的聲音。

  「……啊？筆名我不知道。和你媽認識的時候，我知道她寫劇本，可能小有名氣，但具體內容我完全不了解，也沒興趣去問。」

  「她呢，應該就是經歷了一些事業上的打擊和變故。那段時間我也偶爾安慰鼓勵兩句，都是一點套話，我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你看，她會錯了意，我們最後的結局就是……」

  父親咂了一下嘴，語氣有點不耐，「啊呀，過去了的事情，咱們就不提了。你要問你媽的這些東西，我還真說不上來什麼。沒什麼別的事吧？」

  「沒有，那您忙吧。」程珞話音剛落，那邊便把電話掛了。

  好像一切都說得通了。

  是啊，的確是有變故，甚至讓一個人的字跡都發生了變化。

  程珞打開和母親的聊天框，輸入四個字：

  「赤刃是你」。

  出乎意料，她捕捉到了「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但只是一閃而過，最終什麼都沒有收到。

  「有一個叫作《亂世偶得》的劇本。」程珞繼續沒頭沒尾地說著。

  幾秒之內，那邊回復了一句：

  「那是抄了我的。」

  簡單的六個字，直白明了，壓抑著難耐的不甘。母親的脫口而出像一次難等的宣洩。

  程珞知道她的母親並不是什麼抄襲者，往日那些隻言片語忽然變得清晰，一步步指引她看到真正的故事。

  原來很多話，母親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過去的自己聽。

  什麼要安分守己，不准露出鋒芒，所有黑暗裡的老鼠都會撲上來咬你一口，而你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不停地往下墜。

  怪不得母親有那麼多滔天的怨念，只是偶爾在關了窗的屋子裡絮絮叨叨，一張臉上只剩下尖酸與刻薄。

  遭到同行嫉妒，被陷害與誹謗，名氣一落千丈，直至銷聲匿跡。

  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竟有如此森冷的殘酷麼？

  一切只因為她的才華未加收斂，不合時宜地刺到了他人的眼，索性就被徹底打擊，旁人冷眼相望。

  事業陷入泥潭，轉而撲向一場錯誤的愛情，終究是死結再纏上死結，難有解法。

  程珞忍不住要去高聲呼喊，為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哪怕是為自己爭取一下呢？

  她隨即意識到自己是在說風涼話，當時的母親真的有別的選擇嗎？

  在婦女的述說中，許多業內人士都看法一致，共同聲討，證據確鑿，勢不可擋。

  大概是有某種力量在推波助瀾。

  一柄再鋒利的劍，折了就是折了。

  程珞幾乎都能想像得到，當時的母親是如何心灰意冷頹然離去。而她未完成的作品，被同行所用，鳩占鵲巢。

  她記憶中的母親，忿忿中帶著軟弱，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折騰得像個怨婦，她何曾見過她意氣風發、驚艷奪目的樣子？

  一切過往的碎片，都變成沉重的鐵塊，壓在程珞的心間。

  她找那個網友要了他母親的聯繫方式，手指點了一下轉發。

  「當年有一位女大學生，是赤刃的忠實讀者，還記得嗎？」

  程珞將手機扔在沙發上，掌心有些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