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羊辯

2024-10-06 08:08:50 作者: 庹政

  眾人表情奇特。

  幾十年前,莊帝中興,重建星帷武士團,可是部分星武者卻以為星武者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樣純粹的星帷武士,為了維持這種純粹的傳承,他們遠走蜀山,駐足青城,創立墨門。

  十年前那個風雪之夜,文帝崩俎,隱居帝都郊外歸莊的星帷武士們為了維護炎氏皇室正統,於橫斷山脈前召喚出天刑槍,卻被早有防範的武穆王派遣殆屋主持楚陽春率領一干殆屋劍士前去圍剿,星帷武士全部戰死,首領也被風火鐵騎射殺在羽野雪原,星帷武士再次為朝廷禁止,所以整個洛洲大陸都以為星武者從此成為傳說。

  可是十年後的摩雲崖頂,他們聽見有人大聲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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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武不絕。

  「星武不絕,我草原的部族就該絕嗎?」六木這沉下了臉,澀聲問。「你們叫我們蠻族,或者北狄,難道我們就不是人嗎?」

  「你們是人嗎?你們也是人族,可是,你們做的事,跟我們冀人是一樣嗎?那是人族做的嗎?」墨鉅輕嘶一聲,轉為低沉:「你們自己不種地,可是餓了就來糟蹋我們的莊稼,搶劫冀人的財產,冀人,就是你們的糧袋子,錢袋子。甚至,不高興了就隨意殺戮無辜的百姓,在座諸位,身在雁落,誰不知道!我墨門弟子,永遠是星帷武士,永遠擔著護我冀人,抵擋外敵的責任。」

  大冀朝千年的歷史,就是不斷與南蠻北狄爭戰的歷史,最近一次就是三十多年前,北狄南下,整個雁落城被搶劫一空,死傷無數,帳中大多數人都經歷了那場殘酷的戰爭,有切膚之痛。

  墨鉅臉扭曲起來,顯見異常痛苦。

  星帷武士的傳承和責任,深入他的肉,他的血,他的靈魂,而現在,同樣身為武士的雁落這些武士幫會幫主,卻一個個搶著跟外敵結盟,甚至,連他最鍾愛的弟子墨七星,也差點受到誘惑。

  「說得好,我們餓了就來搶糧,那是因為我們餓了,因為我們沒有糧食吃!」六木這臉色更加陰沉,「我們草原上的人都苦啊。你們北海氣候嚴酷,一年中只有三個月可以耕種,可到底,也有三個月可以耕種,我們呢?在朔北的草原上,我們的作物種子根本種不活,我們只能放牧。一旦冬天來臨,餓死的人,比牛和馬拉出的屎還多,難道我們草原上的人,就該餓死?人皆憐羊,我獨憐狼。狼也要活下去啊,狼吃羊,不是扶倏大神創世之初便指定的嗎?大家都要活下去,誰能夠搶到更多的食物,跟老天搶,跟土地搶,跟別人搶,這是合情合理。」

  大祭司中的聲音慢慢高起來,帶上了一絲絲悲愴。

  「餓了就該搶?堂堂大祭司如此強盜邏輯!」墨鉅冷笑,「我行走洛洲,也見過九州無數饑荒之地,即使是富饒的洛南三郡,也有饑民。可是他們如何抵抗飢餓?他們是更加勤奮地勞作,更加節儉地省用。我在南荒郡聽人說過,他們的命是從嘴裡省下來的,祖父省一口,父親這兒就多一口,父親再省一口,兒子這裡就多了兩口,遇上難以過去的饑荒之年,這兩口就能夠救一條命,南荒郡就能多一戶人家。怎麼樣?他們去搶了嗎?去殺別人了嗎?」

  「墨家之辯術,我不是對手。」六木這嘆氣。「墨先生,你是大宗師,你要對付我草原部族,各為其心,那是自然,可是,你行事如此陰險,不怕為世人笑嗎?」

  眾人一凜,宗師之名,那不是輕易可叫的,即使是殆屋主持楚陽春,也不敢以宗師自居。因為殆屋乃是傳承,可是墨鉅脫離星帷武士團,自創墨門,開宗立派,那是有資格尊為宗師的。

  「大祭司說得不錯,既然各為其心,那便論心不論跡,坦蕩陰險,一切皆是手段,只要目的正義,結果大公,那便可為。」墨鉅道。

  「論心,這大約也是心學被心學子弟禁絕,自熙朝以來不再相傳的緣故吧。」六木這驀然睜目,厲聲喝問:「可是墨先生,你捫心自問,你來到摩雲崖上,是真的為了阻止什麼結盟,為了冀人,還是另有企圖?」

  「我沒有什麼個人企圖。」墨鉅搖頭。

  六木這也搖頭:「我師尊告訴我,世間萬事萬物皆有關聯,皆有因果,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偶然的。這十來天雁落城發生的事,各位不覺得太巧了嗎?墨七星一回到雁落,楚行天就要跟赤陽幫開戰,楚行天又怎麼知道墨七星的行蹤?還有剛才說過的商文輝,這不都是你個人的陰謀?你如果沒有個人企圖你殫精竭慮地這樣做為什麼?」

  「是的。你說的這些,墨七星的行蹤,都是我告訴楚行天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比如羲伏大劍士,崇天武,幾位武士幫主,商會張會長,甚至包括風雪少主,大祭司,齊聚此處,還有這,我想大概是天意吧。」

  墨鉅神情不變,以後指指無根木前的棋盤,話里透著古怪。

  「天意從來高難問,墨先生此話?」六木這問。

  「扶倏大神創世之初,在洛洲大陸上遺留下幾大神器,其中一件是『衍何之枰。據說此枰神通廣大,可衍生出世上一切物事,包括知識:治煉精鐵的秘方、製造器物的法式、圖文、術數、水利、農桑……,前世人類曾擁有的一切本領悉在其中。」

  「當年昊帝炎照會同夜羽元和炫乘、鳶呂一起精心鑽研『衍何之枰』傳授的知識,發明並鑄造了「五兵」,----比如這位受過『狂龍戰心』激化的武士,身負的雕弓,便是從中習得的『神弩』之法,冀人曾以此射過鑿齒。並訓練出後來令盤厴氏聞風喪膽的大冀『星帷武士團。」

  「我聽說『衍何之枰』在盤厴王楚獄手裡就已傷毀近半,後來昊帝下令,又命芊羋、謝濟用『千鋒幻劍』和『神砂風暴』將其化為齏粉,洛洲大陸,只怕連這神器的渣子都找不到了。」六木這插話道。

  「枰毀了,但前世的智慧,卻通過學習在冀人中代代相傳。便是這圍棋,也是當年昊帝為了教導太子丹,取黑白雙色之子於『衍何之枰』上,創圍棋之術,以博弈小術,竟至陰陽大道。」

  「我想到了。」六木這驀然挺身,瞪著墨鉅,「天刑槍!」

  他伸出手指著墨鉅,身子微顫:「你是為了天刑槍!」

  「大祭司真是舉一翻十,佩服。」墨鉅輕輕嘆道:「我沒有選擇。」

  「天刑槍就是你的選擇?」六木這表情扭曲。

  「拯生民之陸沉,前者踣,後者繼,百挫而無反顧。摩頂放踵,雖願效於微勞;以蛟負山,顧難勝於重任。「墨鉅肅容道。

  「可是你就想……起出天刑槍?」六木這厲聲喝問。

  「天下皆白,唯我獨黑,非攻墨門,兼愛平生。」墨鉅依然肅容以墨家大義作答。

  「非攻?起出天刑槍是非攻?」

  「武為止戈。」

  「說得好,那麼,就以武止武吧。」六木這突然高聲喝道:「軒以!」

  「在。」

  帳外一人高聲答道。

  「亮你的兵器。」

  「好。」

  帳篷門帘掀起,一人走進。

  瘦高身材,儺戲面具,手中提著一隻烏黑的鈀狀兵刃。

  眾人一直傾聽兩人說話,帶著疑惑,這時見到軒以進帳,心思各異,卻都想到:原來這才是他的兵器。

  「當年三大神器之一有『辟落之耜』,墨先生,我助你一臂之力,給你聚齊。」六木這沉聲道:「軒以,殺了他。」

  當年昊帝炎照會盟七君征討風厴,炎照請出炎氏始祖「父神」炎弓為人類開拓落壤的神器「辟落之耜」,既極城的鳶呂拿出有虞部祖先用來驅逐野獸的神器「迥風之磬」,來自雲中的炫乘出示了祖傳的「天刑之槍」,夜羽元的神器是「衍何之枰」,由「辟落之耜」衍生了冀人的農具,在飢餓、恐慌的大冀朝創立之初,農具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這些裝在木柄上的星辰之精除了做了做為武器,還可以犁地、開河,所以夜羽元在《皇史考》中寫過:「辟落之耜」真正開創的,並非土地和河流,而是歷史。

  倘若以軒以的鈀形兵刃對應「辟落之耜」,庚桑楚的棋盤對應「衍何之枰」,六木這驅逐雪鷲接引術的神通對應「迥風之磬」,難道,就真能起出另外一件神器「天刑之槍」?

  帳中眾人知道這些故事,心裡充滿震撼和疑惑。

  也知道此時此刻,蠻族一方鮮克寶林已然力竭,帳中能夠對抗墨鉅的,只有一直靜坐的大劍士羲伏,只是羲伏與墨鉅立場相同,肯定不會出手,誰知大祭司還藏著軒以這樣一位大武士。

  二十年前,軒以也是蠻族第一武士。

  可是,墨鉅是連六木這也尊稱的一代宗師,連激化「狂龍戰心」的鮮克寶林,也僅僅重傷墨鉅,現在,六木這給軒以的命令是殺了。

  「請。」

  軒以躬身。

  墨鉅輕喝一聲:「棍來。」

  墨七星那支裟羅木打造的長棍,飛到墨鉅手中。

  ----墨鉅進帳,與六木這論辯多時,竟然從來沒有看過一眼倒在地上,垂垂將死的親傳弟子。

  軒以微一躬身,猛然出手。

  一鈀猛擊墨鉅。

  墨鉅也不退讓閃避,也是一棍擊出。

  一棍擊之!

  「砰!」

  一聲巨響,震得帳篷似乎都抖了一抖,然後兩人同時委頓坐地,兵刃脫手。

  墨門長棍與軒以的長鈀同時斷為兩截,掉落在地。

  「花草生長一季,石頭千年不變,流雲可在萬年,可是多與少,又有什麼區別?」六木這悠然嘆道:「可是人有區別。有些人一言便是風雷,一劍是動天地,一念便是萬民生死,而這樣的人,本應該安靜自守,才是對天下眾生的慈悲。」

  六木這悠悠嘆道。

  看著坐在地上,觀如金紙的墨門鉅子,大祭司知道這位大宗師絕對沒有再戰之力,心裡恢復了底氣,神情語氣也變得自如起來。

  所有的人都看著坐在地上的兩人。

  他們也沒有想到,這兩人竟然一上手就是極強極猛的全力一擊,倏忽之間便分出了結果。

  墨鉅很好理解。他受了鮮克寶林重重一擊,自然希望迅戰迅決,而墨門的武功,本來也是進則山崩海嘯,勇猛搶攻,而軒以,本來可以避其鋒芒,纏鬥克敵的。

  「狗不過八年,雞不過六年,人能夠活上六十,已屬不易,有些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也是墨門大義。」

  墨鉅強撐著澀聲說。

  「求仁得仁。」六木這微笑道。

  「未必。」墨鉅艱難地笑,「你有軒以,我也有幫手。」

  六木這皺眉,只聽鮮克寶林說道:「來人。」

  這位蠻族第一武士恢復了一點精力。

  又有人來?

  尚公公柔井兵這些知曉六木這布下接引之術的人都大感好奇,居然又有人避開了雪鷲的接引,上到了摩雲崖。

  門帘掀起,一個人邁步進來,笑道:「叨嘮了。在下時九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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