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入松

2024-10-06 08:07:02 作者: 庹政

  所以喻明秋馬上回答:「我在想雷野加上我,加上你,再加上墨七星,符淵騰怎麼對付得了。」

  「你忘了墨七星是殺害雷積石的兇手了?」

  「我當然沒忘。」

  「那你……」

  「我什麼?」

  「你這樣做不是有違背幫會規矩和武士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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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有一點。」

  「那你……」

  「別忘了雷積石、符赤陽和楚行天圍攻鐵木魚時,鐵木魚是雁落武士幫會幫主中的幫主,算來也是他們的幫主。」

  「這樣說,墨七星只不過在某種意義上執行雁北堂的幫規?」

  「當然可以這樣看。」

  「可是墨七星畢竟親手……」

  「馬拉車拉不動的時候,你的鞭子是去打馬,還是打車?」

  「當然是打馬了,車又不會自己動。」

  「那就對了。這件事真正策劃者是楚行天,而他現在已經切腹自殺了,所以這件事大可不必再糾纏了。」

  阿魯眨了眨眼睛:「其實你真正的理由是什麼,我倒知道。」

  「你知道?」喻明秋笑了:「那是什麼?」

  「當然我知道,只是這理由無論是什麼,都絕不會是你剛才說的那些理由。」

  「哦,那你一定要說出來。」

  「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對不對?」

  「不對。」這次說話的是墨七星。

  「不對?」

  「不對下面還有兩個字。」

  「兩個字,兩個什麼字?」

  「不對——才怪!」墨七星難得地開起了玩笑。

  十年的仇恨,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情緒異常。

  一車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他們是墨七星、天楓、阿魯、楚純臣、都彝嘆軍師和喻明秋。拿多和文篤璜趕回楚府去了。

  他們現在正在去清月堂總堂的路上。

  雷野就被暫時囚禁在那兒。

  看見喻明秋進來,雷野並沒有露出絲毫的吃驚。

  幾個時辰的拘禁並沒有對他有絲毫的影響和打擊,他整個人看起來仍然像一把剛出鞘的寶劍,威風凜凜而咄咄逼人。

  他從椅子上沉穩地站起來,走過來輕輕拍著喻明秋的肩膀說:「我知道你會來的,而且一定有好消息告訴我。」

  「你怎麼知道?」喻明秋問。

  「因為我父親會解決一切的。」雷野的語氣不容懷疑的肯定和自信。

  他這時也看見了跟著進來的楚純臣、都彝嘆軍師、阿魯和天楓。墨七星留在了馬車上,他現在還不大方便露面。

  喻明秋凝視著停淵屹岳般佇立著的雷野,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有做首領無懈可擊的氣質、氣度和氣勢。

  他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奇怪之極的笑容,淡淡道:「你是有個好父親,他父親的確已經替你解決了一切。」

  然後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而清楚地告訴對方:「不過,他已經死了。」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感到了自己的殘忍和一絲快意。

  雷野寬厚的肩膀輕輕地抖動了一下,他的眉頭慢慢攢起,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疑惑之色,仿佛在深思什麼的樣子,或者根本沒有聽見或聽清喻明秋的話。

  他疑惑地看著喻明秋緊張的臉,然後目光依次掠過沉默肅立的阿魯、天楓、楚純臣和都彝嘆軍師,然後把目光停留在楚純臣的臉上。

  楚純臣慢慢走上幾步,走近他,臉上露出一種深深地悲痛和哀傷,輕輕道:「阿野,你父親已經切腹自殺了,他叫你要堅強!」

  雷野臉上的肌肉生硬地抽搐著,仿佛想努力做出什麼表情或者努力掩飾什麼表情,然而卻沒有成功。

  他輕輕抬起手,拍了拍楚純臣肩膀,仿佛想表示什麼或者從中得到力量支持,然後慢慢轉過身走向他剛才坐的那把椅子,坐下。在這一瞬間,他的意志崩潰了,他的身體明顯流露出體力消失的跡象。

  然後他慢慢彎下腰,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上,他的肩膀開始抽搐。

  沒有什麼別的能比一個男人的痛苦更叫人感動了!

  屋子裡的人仿佛同時都感受到了雷野忽然遭遇到的那種巨大的傷痛了,楚純臣和都彝嘆軍師兩個人的眼淚又忍不住無聲地流了出來。

  大家慢慢背過身,不願再看到這令人傷心欲絕的慘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聽到雷野在他們背後的聲音:

  「對不起,失態了!」

  他的聲音平靜而鎮定。

  大家轉過身,看著他。

  他的臉上已沒有淚痕,但他的眼中仍然有閃光的東西。

  「我父親有什麼話留給我?」他問道。

  所有的人臉上都露出了敬佩之色。

  雷野不愧是楚行天的兒子,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他首先應該做出些什麼。

  他也知道只有努力完成他父親的遺志,才是對他父親最好的回報和懷念。

  「你父親已經把他在家族中的財產契約全數轉到了你的名下。為了不影響你在家族中的地位,他沒有分給小五小姐,但你有保證小五小姐一切的義務。」

  楚純臣在說話。

  「你父親要你繼承他沒有完成的事業,在競爭中徹底擊敗祈家,維護楚家的繁榮和昌盛。」

  雷野在聽著。

  「你父親以他的一死化解了與墨七星、西越人和喻明秋他們的衝突,希望你能和他們盡釋前嫌,聯手抵抗符淵騰的進攻,擊敗赤陽幫,從而擊敗祈家和一切敵人。」

  雷野在聽著,所有的人都在聽著。

  「你父親要你牢記住一句話。也許這才是他最想告訴你的,也要你一定不折不扣地照著他去做的。」

  「什麼話?」雷野冷冷地接口。

  「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雷野臉上閃爍著一種深刻地痛苦和虔誠,慢慢地重複念道:「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他念得那樣專心,那樣用力,仿佛恨不得到每個字都嚼啐,仔仔細細地吞在肚子裡去。

  「你父親希望你以家族利益為重,不要為他的死傷心廢事,更不要做出什麼不必要的衝動行為。他說他的死是他自已選擇的,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他能夠為家族奉獻他的一切,他心裡充滿了感激和愉快,充滿了武士的光榮和驕傲。你唯一現在要做的就是繼承他的遺志,擊潰赤陽幫、祈家和其他敵人。」

  雷野慢慢而堅定地點頭。

  他凝視著站在面前的楚純臣和都彝嘆軍師,這兩個為楚家忠心耿耿、鞠躬盡瘁的老人,露出一種感激的尊敬,慢慢道:「我父親是個好父親,也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不會辱沒他的,他的話我一定牢牢記在心裡,你們放心。」

  他轉過頭,看著天楓和阿魯,看著喻明秋,用一種非常嚴肅非常莊重非常虔誠非常尊敬的神情和語氣,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以我家族的尊嚴,以我父親的名字,以我個人的榮譽和鸞鏡劍士的名義向諸位保證,我將毫不猶豫、不折不扣地按照我父親的意思去做,而且我代表楚家和我個人對你們的幫助給予最大的感激!」

  他深深地彎下腰,對眾人鞠了一躬。

  「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雷野站直了腰,繼續說:「我希望這句話不僅僅是我父親對我說的,我同樣也希望諸位把它記在心上,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大家摒棄前嫌,共同一致的行動。」

  喻明秋深深地凝注著雷野,他那鎮定自若的風度似乎流露出一種可怕的力量,似乎可以控制的局面,擊垮任何強大的對手。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信賴和尊敬,他在這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也許他這一生以後的日子都將賣給眼前站著的這個人了,然而,他卻是心甘情願的,因為他在這一瞬間發現了雷野性格中最令他佩服的一點,那就是堅強。

  疾病、旅行、貧窮和災難都是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時候。一個真正的男人在這種時候是不會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甚至垂頭喪氣從此一蹶不振的,他們反而會變得比平時更加冷靜和鎮定,從容地應付生活給予他的考驗和壓力,而把深刻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裡。

  ——痛苦就如女人的乳房,是不能讓別人看的,而且越大,越應該好好遮掩。

  他們就像受傷的狼,在人前仍然是一副冷酷頑強的兇惡樣子,只有到了沒有人的荒山野林中,在月黑風高的寒夜裡,才可以一邊舔著自己的傷口,一邊哀聲長嘯,抒發心中的痛苦和不平。

  ——痛苦也像失貞一樣,可以使人迅速成熟。

  雷野現在的身上就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成熟魅力。

  喻明秋凝注著他,緩緩沉靜地說道:「雷幫主,你從此之後就是清月堂的幫主,是喻明秋的幫主了,我會像你對雷積石幫主那樣對你的。」他在這一瞬間毫無保留地擁戴了他。

  他深深地向雷野鞠了一躬。

  雷野臉上掠過一絲感激之色,寬慰之色,他伸手拍了拍喻明秋格的肩膀:「我們先離開這兒,我想先去見見我父親。」

  就在這時,一聲冷笑從門外傳來。

  「你還是到扶倏大神那裡去見你父親吧。」

  一個人大踏步地闖了進來,是蘇鷹愁。

  他身後跟著數十名穿深色武士服、面目兇惡冷酷的大漢,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把閃亮的武士刀,森冷雪亮的刀鋒對準了眾人。

  這是他能夠掌握的所有山石堂武士。

  「蘇鷹愁,你又要做什麼?」喻明秋搶前一步,首先向蘇鷹愁怒吼起來。

  「幹什麼?」蘇鷹愁陰陰一笑:「你難道還不知道?」

  「你別亂來,這裡是不准動刀的。」喻明秋爭道:「我已經有證據證明雷幫主與幫主的死無關。」

  「見你的鬼證據吧!」蘇鷹愁咆哮道:「你已經投靠他懷中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到底要幹什麼?」雷野忽然開口問道。他的神情平靜而坦然,全無一絲懼色。

  「幹什麼?殺了你,殺了你們全部,全部都殺光!」蘇鷹愁瘋狂地大叫。

  「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雷野冷靜地問。

  「好處?」蘇鷹愁哈哈大笑起來,「殺了你和喻明秋,也許清月堂內就沒有誰能反抗我了,我為什麼不能嘗嘗做幫主的滋味?」

  「你以為這幫主是那麼好當的嗎?」喻明秋也冷靜了下來:「就算其它幾位堂主不算計你,你就不怕楚家的報復?你抵抗得了符淵騰的進攻?」

  蘇鷹愁愣了愣:「我不管!我如果不殺掉你們,你們還不是要殺掉我,而且我有祈……」

  「不會的!」喻明秋打斷了他:「你如果這時放下刀來給幫主陪罪,我保證你平安無事,幫主也一定會原諒你的。」

  蘇鷹愁不說話了,他狐疑地望著雷野。

  雷野淡淡一笑,道:「我可以原諒你,就像原諒喻明秋他們一樣,只要你放下刀,我們還是一幫的兄弟,你還是清月堂山石堂的堂主,我會忘記今天和以前發生過的一切不愉快的事的。」

  「你以為我是小孩?」蘇鷹愁冷笑一聲:「你可以原諒喻明秋,但卻不一定原諒我,因為……」

  雷野打斷他:「我向你保證,我會原諒你的。我可以發誓。」

  他眼中忽然有了一絲痛苦和無奈、屈辱和憤怒的表情。

  這些話以他驕傲和自尊的性格,本是寧死也不會說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卻說了出來。

  因為他父親的死已經令他改變了。

  為了他的大志可以暫時忍受這一切難堪的恥辱。

  蘇鷹愁仍然搖頭:「我還是不相信,你會原諒人!」

  他詭笑:「以你的性格你會這樣做?你說出這些哀求的話來雖然讓我聽著舒服,卻反而叫人不敢相信。」

  他冷笑:「也許你現在的確可以暫時原諒我,但等大事已定之後呢?我可不敢冒這個危險?」

  他眼中閃過一絲殘忍之色:「我寧願接受楚家的報復和符淵騰的進攻,我有祈家支持……」

  舉刀便要砍向雷野。

  「啊」一聲慘啊!

  雷野仍然冷笑著站在那兒,蘇鷹愁手中的刀卻突然掉在了地上,同時掉下的還有他一截斷手。

  蘇鷹愁慘叫一聲,伸出左手握住右腕,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英武挺拔的年輕人正站在他身後,手中的長棍卻不帶一絲血痕。

  墨七星!

  一棍擊之!

  「對不起,雷幫主。」墨七星微笑著說:「不得已壞了這兒不准動刀的規矩。幸好,我是外人,是棍不是刀。」

  雷野深深地凝注著他,臉上帶著一種複雜之際的表情,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殺!」

  蘇鷹愁厲聲嘶吼。

  「等一等!」喻明秋高聲叫道,攔上前去。

  「你……一起殺!」蘇鷹愁一手捂住斷手,驚怒交加。

  喻明秋沒有理他,他望著蘇鷹愁身後一個唯一沒有武士刀出鞘的人。

  這是個看起來很平常無奇的年輕人,然而在這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中,他臉上仍然掛著一個和藹可親、渾若無事的微笑,仿佛他只不過是在看一出輕鬆平常賀之悠的清舞而已。

  他是蘇智!

  喻明秋深深地凝視著蘇智。

  他知道時間的寶貴,他只飛快地說了幾句:

  「楚行天切腹自殺前,留下了一句話: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蘇智的臉上微微變了。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在一起,仿佛遇到了極難解的問題,思考著該怎麼辦。

  他是個聰明人,他理解喻明秋的意思。

  喻明秋也顯然知道他能夠理解,才忽然對他說出這種看起來莫名其妙突兀生硬的話來。

  雷野用讚賞的目光掠過喻明秋,也深深地凝視著蘇智,淡淡道:「沒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

  他把他父親話中的「敵人」換成了「朋友」,意思雖然幾乎相同,卻有另外一層含義,他希望對方能夠聽懂。

  蘇智忽然笑了。

  他已經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做出了決定。

  這在他一生中也算得上是個最突然最果決最明智最正確也是影響最大的決定。

  他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北海人。

  他忽然揮了揮手,微笑道:「大家把刀放下吧!」

  他的話音剛落,他身邊的大漢已紛紛把手垂下,還刀入鞘。

  喻明秋忍不住面露喜色,他的判斷並沒有錯。

  在水石堂里蘇智的話的確比蘇鷹愁的話有效得多,憑蘇智的才智和機心,平時在水石堂里想必早已收服了所有的人。

  蘇智微笑著看了看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他忽然明白剛才蘇鷹愁叫自己帶上所有兄弟時他為什麼心血來潮鬼使神差地選擇那些只聽自己一個人的話的兄弟們挑來了。

  他矜持地向喻明秋點頭,再向雷野微笑,就像一個功高天下、重兵在握的大將軍凱旋晉見,神情間故作的卑謹恭掩飾不住他心裡的得意和飛揚。

  雷野也微微對他點了點頭,淡淡道:「很好,你就先暫時做水石堂的堂主吧。」

  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終於完全控制了大局,清除了一切障礙,他不由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

  現在清月堂終於被他緊緊抓在手中了。

  他雖然很感激這個他平時並沒看上眼的小人物,但他還知道自己幫主的身份,所以他也像一個威嚴的君主對待自己喜愛的臣子,和善中保持著距離。

  甚至沒有給蘇智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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