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永遠

2024-10-06 08:06:58 作者: 庹政

  來的是天楓而不是阿魯。

  同喻明秋這種思維型的人打交道,當然冷靜多智的天楓遠勝於熱情衝動的阿魯。

  因為他們本就是屬於同一種類型的人,他們可以互相揣測知道對方大部分的思想和意見從而能使談話進行得順利而愉快。

  「喻堂主有什麼心事嗎?」天楓一進門就看出了喻明秋困獸般的煩躁。

  「沒什麼,你坐吧。」喻明秋勉強微笑了一下,稍稍掩飾了一下自己的不安不靜。

  他並不想在天楓面前偽裝,因為天楓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毫不重要的出賣情報換取利益的交易人。

  

  很多人只有在兩種人面前會偽裝自己的真實情緒,一種是能夠主宰他命運的人,一種是他試圖侵略的女人。

  但幾乎所有的人在陌生人面前和地位比自己低的人面前都同樣不會勉強自己的。

  「你有心事!」天楓毫不放鬆。

  他知道在喻明秋這種人面前是用不著客套的,無論你試圖耍什麼花招都逃不過對方的銳眼,所以不妨直接而乾脆地切入主題。因為他們本是同樣的人,他清醒對方正如清楚他自己。

  他決定抓住喻明秋的情緒為突破口:「你為什麼不把你的心事說出來呢?說不定我正巧可以幫助你!」

  喻明秋奇怪地瞪了天楓一眼,這種方式說話在北海人的禮節中是極端不禮貌的。

  他看著西越人坦然的微笑和深遂的雙眼,忽然明白了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不錯。」喻明秋微笑:「我有心事。」

  「是關於雷野?」西越人尖銳地問。

  「是的。」喻明秋點頭,有一些微微的吃驚。

  「不好處置吧?」西越人笑了,笑得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是的。」喻明秋又點頭。

  「喻堂主,你甚至沒有問我帶來關於雷野的證據,是不是你已經想到了無論這證據對雷野是否有利,都無關緊要。」西越人繼續笑道說:「因為無論如何,都會叫你為難的,是不是?」

  「是的。」喻明秋仍然是面無表情地點頭。

  「那好!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該怎樣應付這種事吧?」西越人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

  他反客為主地招呼喻明秋坐回座位。

  兩個人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思考著該說什麼,斟酌著用詞。

  「首先我還是應該告訴你,我不能給你任何證明雷野參與了謀害雷幫主的證據。」西越人目光炯炯地盯著喻明秋,首先開口。

  「那麼,我是不是就只有放了雷野了。」喻明秋迎著對方的目光,淡淡微笑。

  天楓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不置可否地笑笑,反問:「喻堂主認為殺了雷野有利呢,還是放了他為好?」

  對於西越人這個小花招,喻明秋並沒有說什麼,他只有苦笑。

  因為現在是別人在幫助他。

  他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字地回答:「放了他對我不利,殺了他好像更不行!」

  「對了!」西越人喝了一聲采:「北海有句古語叫『兩害相較取其輕』。說的就是忍受小虧避免更大的損失。」

  「這在圍棋中叫『舍小就大』。」喻明秋笑著給他補充,樣子忽然居然很輕鬆。

  「那種為了避免一點損失而導致更大傷害的事,只有笨蛋會做,我們這種聰明人是當然不會做的。」天楓賣弄著又說:「我們西越人的寓言中也說過:一個人為了掩飾一個謊言,常常說出更多更容易被別人識破的謊言。」

  「我們北海歷史也有類似的例子。」喻明秋隨著對方的思路說:「在武帝戰敗,蠻部破城之時,這對我們北海人來說,是多麼不能容忍的恥辱啊!多少人用武士刀自殺,可是,為了整個大胤朝,為了未來,我們忍受而且正視這種失敗。」喻明秋臉上露出一種神聖的驕傲:「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現在雁落的繁榮和大胤朝的中興。」

  「我們的部族也同樣如此。」天楓不甘示弱:「他們為了生存,犧牲了驕傲和自尊,甚至忍受著別的部族無法想像的恥辱。但也正因為他們忍受了下來,他們才生存到今天。而同樣的處境像北部蠻族的一些部族,他們反抗了,用弓箭和長予來與大胤朝的鐵騎做戰,而最後呢?是很多部族的滅絕。」

  他忽然好像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討論下去,換了個話題,說:「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

  「好!」喻明秋立刻贊同,這本就是他迫切想解決的疑難。

  「你殺了雷野的後果是明顯不利的,你這樣做不會給你個人帶來什麼好處。因為雷野現在和你的關係是可友可放,而符淵騰則是肯定的敵人,你認為憑你們幾位堂訴力量能夠對抗赤陽幫?」天楓一針見血地問。

  「不能。」喻明秋肯定地回答:「而且我們幾位堂主也並不團結。」

  「你殺了雷野,符淵騰順理成章地就會將進攻的矛頭對準你們,而你們又不是他的對手,那麼你們何不放了雷野,讓他出頭去對付符淵騰呢?」

  「這個……」喻明秋遲疑著考慮措詞。

  「是不是害怕雷野報復?」西越人又是洞若觀火地指出了他的顧慮。

  喻明秋遲疑一下,點頭:「是的,我怕他報復。」

  他停一停又說:「你知道雷野是個……」

  「先別說!」天楓抬手打斷了對方,笑了笑,笑像像個剛剛偷了糖吃的頑皮孩子。「如果雷野不報復呢?」

  「這個……」喻明秋又遲疑起來。

  他緊緊地盯著對方,仿佛想從天楓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他想看到的東西來,過了很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道:「如果他能夠把一切都忘掉,我也不會永遠記在心上,他,仍將是清月堂的幫主。」

  「因為清月堂的確需要他這樣的人來做幫主?」天楓看著喻明秋,眼中有了一絲欣賞的佩服,他知道對方已經猜到他的目的了,而且又迅速做出了他的明智的選擇。

  「是的。」喻明秋點頭,然後又露出疑惑和慎重的表情,很小心地輕聲問:「你有什麼辦法讓雷野不再報復?」

  「我有,我當然有!」西越人輕鬆地笑了起來。

  他終於讓喻明秋說出了他想聽到的話。

  如果雷野安然無羔,他們的那筆賠償就到手了一大半了。

  他忽然露出一副很神秘的表情,說:「你知道不知道,楚行天已經切腹自殺了。」

  「真的?」喻明秋就像中了箭的兔子,一下子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吃驚地張大了嘴,滿臉不相信的神情。

  「當然是真的。」天楓怪有趣地看著喻明秋。他當然理解這個消息對喻明秋的震動有多麼的巨大。

  喻明秋剛剛出道、還是個在幫會下層跑腿的角色時,楚行天就以他的毒辣手段聞名整個雁落武士幫會了。

  喻明秋剛剛混出一點名堂時,楚行天又發起了那場瓦解雁落第一大幫會雁北堂的陰謀,而喻明秋也在那場戰爭中出了力,而且立下了功被楚行天所賞識。

  後來楚行天忽然退出武士圈子,悄然隱身,可是他仍然在幫會中有極大的影響力。

  他不僅同雁落所有的幫會幫主交好,而且像操縱皮影戲一樣在幕後操縱著清月堂。當然這隻有像喻明秋這種深諳他底細的人才能隱隱約約地知道。

  楚行天不僅在武士中勢力極大,而且是代城守,他在雁落,幾乎可以算得了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喻明秋才會採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囚禁了雷野;而且同樣因為這個原因,使喻明秋囚禁了雷野後反而一籌莫展,首鼠兩難,進退無據,不敢輕舉妄動。

  而現在,這個老怪物卻莫名其妙、出人意料地在這種緊要關頭切腹自殺,確實叫他感到極度的震驚和迷惑。

  過了很久,喻明秋才慢慢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慢慢坐回座位,用一種非常奇怪的口氣問:「他怎麼會自殺?」

  「因為我,因為你,因為墨七星。」西越人淡淡回答:「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雷野,他的兒子 。」

  「他害怕我們殺了他兒子?」喻明秋反應敏捷。

  「當然。」

  「哦,他這種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喻明秋臉上又露出了那種難以理解的迷惑之色。

  「他也是為人之父,當然有愛子之心。」天楓不以為然地咧咧嘴。

  「你不會懂的!」喻明秋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你如果僅僅把他看做一個目光短淺的平庸父親,你就一定錯了。」

  天楓露出佩服之色看著對方:「不錯,他的原因當然不僅僅如此。」他疑惑地問:「可是,你又怎麼知道?」

  喻明秋淡淡一笑:「你剛才不是跟我討論過兩害相較取其輕嗎?楚行天既然願意做出如此大的犧牲,一定是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利益。」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深思著說:「大概是為了維護他楚家的利益吧?」

  「你簡直神了!」西越人刮目相看:「真不愧為號稱『喻九洲』的喻明秋!」

  「那你告訴我,他自殺後得到的好處是些什麼?」喻明秋問。

  「第一,他和我們化敵為友,保護了雷野。第二,他得到了墨七星的幫助。第三,……」西越人吞吞吐吐沒有脆快的說下去。

  「第三是什麼?」喻明秋當然要問。

  天楓咽了一口口氣,直言相陳:「第三就是他將會使雷野得到你的支持,重新坐上清月堂的幫主之位。」

  喻明秋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才冷冷一笑:「原來你是替楚行天這個死人做說客來了。」

  「我是楚行天的說客。因為我將從中得到好處。」天楓坦然承認:「可是我也是為了你的利益而來幫助你的。」

  他也聽出了喻明秋話外之音:「你是不是以為楚行天已死你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殺掉雷野?那我告訴你,你想錯了!你仔細想想,難道楚行天他想不到這一點?他既然放心地自殺,正是相信你不會這樣做,楚行天死了,楚家的勢力仍在,他正是有這個自信。而且,你還必須依靠雷野來對付赤陽幫,正如雷野要依靠你!」

  西越人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論後,稍稍停了一下,又說:「楚行天死前有句要我轉告雷野的話,我現在先送給你。」

  「什麼話?」

  「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天楓一字字地切聲說道。

  喻明秋又沉默了。

  天楓想了想,又敦敦誘導:「喻堂主一向是聰明人,你現在的處境與雷野的:合則兩利,分則兩敗。喻堂主你考慮過沒有?」

  「我早已考慮過了。」喻明秋抬起頭,深深地凝注著對方,沉聲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能保證雷野以後不會對我採取報復行動嗎?」

  「你說呢?」西越人悠然輕笑。

  他知道這是他這時所能說的唯一一句話,所能有的唯一一種表情。

  在這種下決心的關鍵時候,無論什麼多餘的話多餘的事都只能帶來相反的效果,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對方自己去判斷和選擇。

  而且,他知道對方選擇的後果一定是什麼,對這一點他比對自己那個丑老婆都還要有信心。

  「如果是楚行天的遺命,雷野是不會不遵從的……」

  喻明秋喃喃自語、思索著,他臉上的表情陰睛不定,顯然正在進行著最緊張最劇烈最艱難的思考。

  「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喻明秋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句話,仿佛痴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了頭。他的臉上有一種思考後的堅定和解脫了的放鬆。

  他對著天楓微微一笑,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嗎?」

  天楓當然不知道。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