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舞

2024-10-06 08:06:55 作者: 庹政

  北海淒寒的風。蒼白的日光。

  青磚縫裡長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塵封鎖鑰,廊廡寂然似一座荒廢多年的古寺,迴風蕭蕭掠殿而過,發出絲絲鳴聲,似作離人悲泣。

  墨七星跟著楚行天走進這一幽深的小院,楚純臣和阿魯他們跟在後面,再往後,是楚府的十數名精銳武士。

  「看起來我跟這院子一樣老啊。」

  楚行天喃喃地說。臉上似悲似喜。

  他們踏著積雪的枯蒿行至後院,只見遍地塵積,似乎印著不少鼠蟲之跡。

  

  角落立著一塊粗大的石碑,上面一行古樸的文字。

  鐵木魚之墓

  五個字,似乎就簡簡單單就訴說完了一個人的一生。

  想到一個縱橫一時,叱吒風雲的幫會大梟,死後竟也不過如此孤冷蕭疏,也不過僅僅五尺黃土埋骨,眾人心中不禁是一種莫名的感傷和愀然。

  空曠死寂的墓地里,瀰漫著一種縹緲神秘的氤氳,給人以一種深刻的感悟。

  他們也許忽然明白了人生似寄,名利如浮,萬般皆幻象,皆是過眼雲煙。

  而死,才是最其實的!

  墨七星默立在父親的墓前,眼睛閃著光。

  似有淚!

  他的感覺和思想仿佛忽然超脫了他的身體,到了一個遙遠虛空不可捉摸的所在。

  他默默地感受生命給他的震撼和教育。

  生如朝花。死如秋葉。

  楚行天慢慢地在墓前跪坐下,慢慢地拔出腰中的武士刀。

  「武士刀就是武士的生命。雖然每個武士從握住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這把他所擁有的武士刀最後用鮮血染紅它刀鋒的人,就是他自己。」

  楚行天右手握刀,很穩。

  楚純臣他們過去跪在楚行天面前,悲痛流淚。

  「對於我這樣一個人來說,死亡可能是我唯一沒有經歷過的事。」

  楚行天安慰他們。

  轉頭對墨七星說:

  「要當首領的人,一定要忍。對夥伴容忍,對敵人殘忍。」

  然後,凝注於刀。

  「武士刀就是武士的榮譽象徵和靈魂支柱,就像澆灌大地的雨水。」

  楚行天左手輕輕試過刀鋒,刀鋒在蒼茫暮色中閃著森冷的寒光,猶如千年雪山上亘古不化的玄冰,也正如楚行天的眼神。

  「當我的鮮血染紅刀鋒之時,便是將我的罪孽贖清之日。」

  楚行天立刀,雙手握柄。

  「一個武士,甚至任何一個男人,一生中至少要將這一件事做得精彩,這件事就是死!一個男人選擇怎樣去死,最能體現他是否配稱為真正的男人,就像楞為一首壯麗的人生之詩結上一個優美完善的結句。」

  楚行天反腕,刀鋒內轉,直逼小腹。

  「青青芳草,隨風起舞。」

  楚行天輕柔地念出最後一句優美的詩句,刀鋒慷慨而堅定地奪進了他的身體。

  日出。天黑了下來。

  「我希望上一代的恩怨在我身上徹底解決,而不希望繼續報復下去,尤其不想把阿野牽涉進來。」楚行天說:「所以我在鐵木魚墓前去切腹自殺,以武士的傳統方式謝罪。因為鐵木魚是武士幫會幫主中的幫主,我的首領,我的錯誤就由我來承受懲罰。這件事和你沒一點關係,你和阿野就不會再有仇恨和鬥爭了。你們都是武士中超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佼佼者,你們相鬥起來,無論誰勝誰敗都難以預料,我不想讓我的兒子去冒這種危險。」

  「可是,你的死只能洗清我們之間的仇恨,卻並不能代表其它什麼意思,我也並沒有對你承諾什麼,是不是?」墨七星問。

  「是的,對於我的死你並沒有什麼承諾。」

  「那麼,我為什麼要答應你幫助雷野呢?」

  「因為你是墨七星,鐵木魚的兒子。因為你心裡像你父親一樣存著無法想像的野望著。」楚行天說:「也因為阿野是小五的親哥哥。」

  這兩個理由把墨七星說服了。

  因為他是墨七星,他才會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地答應楚行天的請求。

  還因為小五。

  小五兩次救他,幾乎是犧牲拋開了一切,又受了傷,那一種深沉的愛是無法不叫墨七星感動的。

  他用力地點頭,向阿野保證,也向自己保證。

  「我會盡我的力的!只是,」他又問:「雷野會接受我的幫助嗎?」

  依雷野驕橫傲慢、剛愎自用的性格,再加上楚行天的自殺,他雖然會聽從他父親的遺訓,不會為難墨七星,卻一定也不願再見到他,更別說接受這一份傷害他男人自尊和武士驕傲的幫助了。

  「他會的。」楚行天淡淡回答:「為了家族的利益和武士的責任他會做出犧牲。他現在也是武士幫會的幫主了。」

  然後楚行天說了他和墨七星在去鐵木魚墓談話的最後一句話:

  「死人倘不能埋在人的心中,那便是真的死了。」

  柔和的燈光,幽靜的雅室。

  屋中擺設著熙朝以前的香爐、熙朝時的畫師風南陵的掛畫《四季花鳥圖》、坐椅用具無不精製致雅,顯出主人不同常人的意趣。

  正中的茶几上放著一張三尺見方的棋盤,棋盤是用香榧木和正木製作的精品,棋子是洛南暖玉打磨,色彩柔和,冬暖夏涼,手感極好。棋子和棋盤,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在棋盤底盤還有一個大大的簽名:

  御城快勝之范策

  字寫得龍飛鳳舞,象徵當年那位熙朝棋王范策的棋風和為人不受拘束的飛揚華麗。

  那是御城爭棋時,范策代表炎氏皇室迎戰洛南前來挑戰的天才少年施星一,二人在觀陽台上對奕,僅僅一百零九手,施東一便嘔血數升,倒地不支,投子認輸。

  范策這「御城快勝」之「快」,不僅是表明二人對奕手數極少,也表示這位御棋手心中「快心」之「快」。

  喻明秋和很多北海人一樣,酷愛圍棋,他通過下棋來鍛鍊自己思考敏銳、思慮周密,培養自己性情,更主要的是,他將在圍棋中深刻理解到的東西用於武士幫會的鬥爭中。像:見大棄小,貪不得勝,入界宜緩等等。

  棋子被他一枚一枚地用力拍在棋盤上,清脆悅耳的聲音迴響在斗室里。

  他現在打的正是范策與另一位大棋手黃天士的激戰譜。他每次心煩的時候都忍不住拿出這些就像茶一樣耐品的棋譜來平息自己的情緒。

  可是現在他好像失敗了,棋王范策那華麗大方的棋譜在他眼中好像失去了賞心悅目的愉快平和,他忽然伸出手廢然地拂亂了棋盤上的棋子。

  他放下手中的棋譜,慢慢地站了起來。

  這兩天所發生的事又一一浮現在他眼前。

  雷積石與符赤陽的雙雄會、他和眾堂主被困和決議、報國寺之戰、說理之變……

  所有的事瞬息萬變而不可捉摸,幸好憑著他在這個圈子縱橫多年的經驗和周密慎重的思考,到目前似乎還沒有什麼大的危機涉及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經像那個與大海搏鬥得幾乎精疲力竭的老水手,再也沒有更大的力量和心情來迎接不可預知的挑戰了。

  他忍不住嘆氣。他終於認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力所能及的限度。

  雖然承認這個事實是令人痛苦的,但這比起拒絕承認這個事實而會導致的痛苦,也許還是微不足道的。

  聰明的人會清楚地知道自己比別人強,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還有別人比自己強,還有許多事是自己做不好的。

  喻明秋是個聰明人。

  現在雷野已經被他們掌握在手中了,清月堂內幾乎都唯他馬首是瞻,可是喻明秋一定也不覺得輕鬆和愉快。

  不僅如此,他還感到說不出的煩躁和壓力。

  他竟有些不知道怎麼辦的感覺。

  樓高陽已經約好,今天上午那個西越人就要來見他了,他會給他帶來想要的東西——關於雷野參與了謀害雷積石的證據。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

  他還是同樣的為難和棘手。

  喻明秋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這種人在圍棋中只能永遠是「下手」,圍棋的高手是在每走一步的時就已經看到了幾步以及十幾步以後的種種變化了。

  喻明秋也早已仔細地計算過了。

  如果那個西越人拿不出證據來證明雷野有罪,那麼他該怎麼辦?

  放了雷野讓他繼續當幫主?

  這種結果就算是最愚蠢的人只用頭髮一想,也能夠想得到是不那麼美妙的。雷野是個剛愎自用、睚眥必報的人,他絕對不會忘記喻明秋他們對他做過的一切。

  任何人也無法忘記的!

  那麼乾脆殺了雷野,一了百了?

  這種手段倒是他們那個圈子中常用的手段,既然做下了,就要做到底,一點也不給對手還手的機會。

  可是這種後果他同樣也想過去了。

  且不考慮楚行天那個令任何人一提起就恐怖的老怪物的報復,只說雷野現在是他們的代幫主,他們以下犯上,必將為這個圈子所不容,他們清月堂以後的日子必將在赤陽幫的瘋狂攻擊下和所有武士幫會的輕視下土崩瓦解,甚至最後連片棲身之地也沒有。

  如果那個西越人真帶來了雷野有罪的證據,那麼殺了雷野倒是名正言順了。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

  楚行天不擇手段的報復是必然的,而符淵騰不遺餘力的進攻同樣不會改變和難以應付,而且最主要是清月堂內部呢?

  群龍無首!

  如果殺了雷野,他們清月堂內找不出一個令所有幫眾和堂主們敬佩的人來代替的。

  甚至連喻明秋自己也不能,這一點他甚至比別人還清楚。

  他們現在聽他的是因為他領著大家對抗雷野,如果他一旦有什麼痴心妄想的打算,他們反抗他恐怕比反抗雷野還直接強硬!

  而且喻明秋也只是個好軍師的材料,而不是一個好領袖的人選。

  他只適宜做點鬥智的工作而不適合領導眾人指揮決策,他沒有那種魅力和自信!

  喻明秋是個清醒而理智的人,這是他最大的優點卻也是他最大的缺點。

  因為領袖生來是要帶一點詩人氣質的狂熱和浪漫,要有做什麼不顧後果的果敢氣勢。

  這一點是對任何事情的後果都要翻來覆去地考慮清楚再做的喻明秋所無法做的。

  也許雷野倒是一個天生做首領的材料,喻明秋自嘲地笑笑。因為雷野身上有一種野獸般的自然力,像炸藥一樣令人畏懼而難以控制。

  他又想起了雷野在雷積石死後當仁不讓地把幫主搶在手中,在報國寺毫不遲疑瘋狂般地衝進重圍,「說理」時狡猾而氣壯的對駁,以及為了顧全大局甘忍小辱的屈伸度量,他忽然悠然地嘆了口氣,慢慢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種奇特之極的表情。

  他又想剛接到的一個通知。

  通知是雁落其餘五大幫會:碧落海,聚劍堂,同心盟、百刀堂、南荒幫聯合發出的。

  這種由幾大幫會領袖聯合出面而發出的通知,在武士圈子裡幾乎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使用。

  接到通知的幫會領袖必須答覆,否則就是與發出通知的人為敵。

  當然誰也不會同時與這麼多難纏難惹的人物為敵的,而通知也只不過是請清月堂幫主明天下午去南荒幫的總舵里談判。

  談判的對手當然是赤陽幫。赤陽幫想必也接到了同樣的通知。

  喻明秋知道,這些幫會想必是因為清月堂和赤陽幫的開戰而害怕戰火波及自己,也怕因戰爭的升級影響雁落的繁榮和穩定,十年多來,他們靠著武士的特權和武士幫會的威勢,獲得到了極大的權力和財富,太平日子過慣了,也不願再多事了,更不願再來一次十年前那樣對每一個幫會都死傷慘重的幫會血戰,所以希望雙方停戰談判,最後取得某種和平。

  喻明秋苦笑。

  偏偏在這種時候他們把雷野關了起來,難道明天的談判清月堂派個堂主去參加?這不僅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也是對所有幫會幫主的侮辱。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喻明秋慢慢地在屋子中徒勞地踱步,試圖想出一招「一子解雙征」的妙手。

  就在這時,他約的西越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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