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身仁
2024-10-06 08:06:52
作者: 庹政
「文帝喑弱,十年前一個風雪之夜崩殂,武穆王帶甲入朝,從此攝政,且彌既極兩國少君反出帝都,兩國因此叛亂,而在這之前,帝都就來人,謀求地方勢力支持。」
「實際上,這一場奪門之變前,南公主,武穆王府,幾位少君,大君,蜀山商會等各方勢力,早就開始合縱連橫,收攬各國地方勢力為已所用,雁北堂當時雄踞雁落,自然為各方勢力注目。」
「各方來人找上鐵木魚。按照我的謀劃,咱們不管,誰當皇帝都一樣,咱們就守著這條商道發財,鐵木魚也依了,保持中立,置身事外,誰知事到臨頭,他突然變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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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說是傅十郡跟他私下見面,一番說辭,鐵木魚突生野望,或者,他本就雄心勃勃,不甘於只雄踞一城。他竟然一邊要挾朝廷,一邊叫板柔然大君,一邊派人聯絡北狄,要錢要人要封。」
「他跟我們說,亂世來臨,正是英雄奮起,大幹一番之際。」
墨七星的臉色一直冷靜得象僵住了。他一直在認真地聽。他現在不想跟楚行天爭論。他現在只想先聽他要說些什麼。
「但是我們三個嚇壞了。或者說,我們三人分析,這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七國大君,也不敢輕易反叛朝廷。朝廷可用之兵,看起來不過是兩三萬風火鐵騎加上數萬羽林天軍,可是朝廷占著大義,七國大君中,也有全心效忠之輩,憑雁北堂上千武士,哪怕再擴充三五倍,也是烏合之眾,不當軍隊衝鋒。」
「鐵木魚是個固執的人,沒有人能夠勸得了他。特別是他坐上了幫主中的幫主那個位置後,膨脹得厲害。」楚行天輕輕嘆了一口氣:「所以,在我的慫恿策劃下,符赤陽,雷積石和我,就發動了那一場幫會戰爭,主要由符赤陽和雷積石兩人屬下的武士發難,突施襲擊,一舉擊潰了鐵木魚掌握的武士,摧毀雁北堂。」
「鐵木魚也在血戰中身死。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楚行天坦然地望著墨七星。
墨七星依然沉默著。
楚行天把一枚黝黑的珠子放在小桌上,看著阿魯:「既然會使幻靈藤,自然也會用幻靈珠吧?」
阿魯囁嚅著,看看墨七星,再看看天楓,然後走上前,把幻靈珠捧在手心。
閉上眼睛,念力運轉,珠子就慢慢從她手中浮起,發出熒熒碧光,如一朵小小燃燒的碧火,飄在半空中。
然後「啪」的一聲輕響,珠子炸開,屋子中突然浮現一幅立體的場景:鐵木魚正跟幾位堂主商議。
這不是重生術,是重現術。
但是因為時間久遠,或者阿魯的念力不夠,影像有些模糊,沒有聲音。
鐵木魚站起身,慷慨地表情,威逼眾人。
雷積石轉頭看楚行天,兩人交換了下目光,臉上笑意越濃——從這些笑容中,墨七星讀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但在十年前,鐵木魚卻懵然無覺。
然後是楚行天召集符赤陽和雷積石在歌館密會。
然後是幫會血戰。
然後是鐵木魚身陷重圍,揮刀自刎。
然後,「啪」的一聲,幻靈珠落回小桌,影像消失。
一個英雄的一生,一段風雲際會的歷史,就濃縮在短短的幾段畫面中,塵封在這顆黝黑的幻靈珠里。
墨七星第一次臉上有了表情,深深呼吸。
「我請傅十郡製作這顆幻靈珠,就是想到有一天,我要解釋給一些人聽。」
「我們跟鐵木魚沒有私仇,相反,我們是兄弟,但是,我們也不能因為一個人的野心而把所有的人都拖入一場毫無可能的瘋狂中去。」
「我們年輕時,輕易可以託付性命,只要認了朋友,他說的都對,他想做的事,都要全力支持,可是後來,人都是要成長的,到了一定年齡,有了一定閱歷,就不再盲從,或者說,不再熱血,比較世俗,哪怕是一起拼過命的朋友,他說的話想要做的事,都會經過一番思考權衡,才會做出判斷和選擇。」
「這是很殘忍,時間殺死了我們,殺死了我們曾經無間的友誼和信任,所以也可以說,是時間殺死了鐵木魚。時間才是兇手。」
墨七星緊緊閉上眼睛,臉孔異常蒼白。
他在回味剛才影像中父親的樣子。他沒有想到,在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能夠看見父親,雖然,只是一個幻像。
「火併後符赤陽和雷積石率領各自的武士成立獨立的武士幫會。符赤陽和雷積石成了雁落武士幫會中最有權力的人,赤陽幫和清月堂也成了雁落中勢力力最龐大的武士幫會,而我則假死埋名隱出了武士幫會,恢復本名。」
「我不諱言,因為是私生子,我一直得不到楚家的正式承認,至到這次武士幫會火併後,楚家才接納我。我再坦白一點,實際上,策劃這次火併的原因之一,也是一旦成功,我將回歸楚家,並且,能夠以布衣身份代城守之職。這是楚家與柔然大君商議的結果。」
「也可以說是楚家對我開出的價碼。」
「我接受了。」
楚行天神情一直很坦然。雖然這一切權力和財富都是通過對雁北堂的剷除,對他好友鐵木魚的消滅得來的,他的表情卻沒有半點歉疚的樣子。
在崇能尚武的北海男兒思想中,權力和財富本就是要靠血戰去爭取,甚至為此而犧牲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最親的親人,也在所不惜。
「我雖然不在武士幫會,卻還是一手控制著符赤陽和雷積石。後來不甘居人之下的符赤陽,在我扶持他當上了幫主中的幫主後,甩開了我。」
「然後就是五年前拿多來到了我身邊。當然同時你們兩人也窺視在我周圍,同時也觀察著符赤陽和雷積石,妄想從我們三人中奪寶復仇,只是我們三人任何一人的勢力都太強大了,你們只好苦苦等待時機,然後墨七星來報仇了,而我又要剷除已不聽話的符赤陽和雷積石,否則,恐怕你們再等上幾十年也沒有機會。」
楚行天的眼光淡淡地掃過天楓和阿魯。
「仇恨本就是這世上最深刻的感情之一,它有時比愛都還具有更大的力量。你們當然不會忘記你們父親的死,更不會忘記那一箱被我們奪去的珠寶。」
「只是,仇恨對於受害者來說是絕對無法忘懷的,而對於施害者來說,卻顯然並不是那麼重要而總掛在心上。十幾年過去了,我們三人都早已忘了那三個死在山洞中的可憐的西越人。」
「而拿多憑著他那一身高明的武功和守口如瓶的個性,很快地獲得了我的重用和信任,在也許是你們故意安排的冒死相救後,成了我的心腹。」
楚行天忽然奇怪地笑了笑。
「我現在當然明白了,你們的計劃不僅是要殺掉我們三人報仇,更主要的是要奪回那批寶藏。要是殺我,單是拿多一人,就已足夠。」
他問站在門口的拿多:「對不對?」
「不錯,我們是要奪回那本屬於我們的財富,如果只是為了殺死你報仇,那也用不著費那麼大的力氣了。」說話的是氣勢洶洶的阿魯。
「那批寶藏是我們部落在流亡之前,埋葬在那裡的。」天楓平靜地說:「是做為我們整個部落的預備基金,以備在萬一困難的情況下使用它。它是由我們的父親丟失的,我們必須把它奪回來,這是我們的責任。」
「不錯,這是你們的責任,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有他做人的責任。」說:「像墨七星這次回雁落來替鐵木魚報仇,就是他的責任,他這樣做是完全應該的。我也有我的責任。」
「你的責任是什麼?」一直沉默著的墨七星忽然開口說話了。
「問得好!」楚行天自得地一笑:「我的責任就是全力維持楚家的權力和強盛,為了到達這個目的我也可以和你們一樣拋棄一切、不計生死。」楚行天的神情嚴肅,眼中射出凜凜寒光。「這也正是我來拜訪你們的原因。」
「你的責任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墨七星問。
「看起來是沒有多大的關係,其實到了現在卻已是關係很大了。」楚行天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莊生重和沉靜的語氣,一字一字地慢慢說道:「我要你們幫助我完成責任,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你要我們幫助?」阿魯吃驚地大叫起來,就像一條受驚地響尾蛇。
墨七星和天楓的臉上也露出了極度的吃驚和疑惑,他們顯然不能相信楚行天所說的話。
只有拿多的臉色很平靜,然而他的眼中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種淡淡的尊敬和深深的悲哀。
「我要你們幫忙!」
楚行天坦然地面對阿魯,坦然地掃視墨七星和天楓。
院子裡是一陣奇異的沉默。
悄然而起的微風,從屋子裡悠然吹過,它吹起了屋子中的沉悶,卻吹不走眾人心中的沉悶。
每個人都沉默地思索著,忍受著這難以讓人忍受的沉悶和痛苦。
楚行天也沒有再說話,他知道他需要時間來讓這些人接受這個事實。
這本就是一條釜底抽薪、舉火燒天的計策,能不能成功,他自己也沒有把握。他必須冷靜地把握局勢,順其自然地把事情的變化導入預定的軌跡。
他等待著,心情和他們一樣洶湧。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墨七星輕聲問。
他臉上露出一種又迷惑又恍然又無奈又感動又痛苦又解脫複雜之極的表情。
他仿佛忽然間猜到了什麼他從來沒有想到的事,他仿佛從楚行天平淡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非常不平淡的東西。
他也許這時該問的是:我們為什麼要幫助你。
因為他們本是敵對的雙方,他是墨七星的仇人,他憑什麼提出這個意想天開不近情理的請求!
可是墨七星沒有這樣問,他問的是: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楚行天淡淡地看著墨七星,眼中流露出被理解的欣賞和感激,他淡淡地笑了笑,淡淡地說道:
「這世界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墨七星也在心裡嘆息。
他理解楚行天這時候的心情。因為這種感悟本就只有那種經歷了人生的曲折坎坷,以歷了深刻的愛與恨滄桑之後才能具有的。
他又問:「事情也許不是你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楚行天,你並沒有一敗塗地,完全還有反擊抗衡的力量和機會,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的,我還有很強大的實力,甚至堅持到最後可以斗個兩敗俱傷或者取得勝利。」楚行天慢慢點頭:「可是我不會這樣做。」
他無奈地笑了:「鬥爭的結果無論如何都可能會導致楚家受到重創,我失去對這座城市的控制,這是我不願看到的結局。因為我之所以會鬥爭,是為了理想的實現,如果這鬥爭反過來使它失去了希望,那我為什麼還要鬥爭呢?我寧願放棄而且一定放棄。而且,」
楚行天眼中有了痛苦之色。
「現在阿野,我的兒子雷野已經被喻明秋他們扣留在清月堂中,我可以肯定,他們已經通過樓高陽跟你們聯繫,一旦他們得到他參與謀害雷積石的證據,他就沒有命了。」
他深深地望著墨七星。
「鐵木魚雖然死了這麼多年,可是他有你這樣一個兒子,他就算死了也值得。如果阿野死了,我就算大獲全勝,就算得到一切,就算楚家的權力和財富再壯大十倍,又有什麼用呢?」
他的眼神哀傷、神情委頹,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在嘮嘮叨叨訴說對兒女愛心的父親。
「我女兒的血已經叫我驚動了,我絕不能再讓這場戰爭奪取我的兒子,因為他才是楚家最根本的支持和基礎,是楚家的希望和未來。」
他嘆了口氣:「所以我要這樣做!」
他望著墨七星輕輕地問:「你能理解一個父親的心情嗎?」
墨七星沒有說話,他只是輕輕而緩慢、有力而艱難的點了點頭。
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他常常被人感動也常常希望別人被他感動。雖然他以前練刀時,墨門鉅子曾批評他說做為一個武士,多情是一個大忌,然而他卻無法改變自己。
他甚至連稍稍掩飾一下讓它流露出來也不能夠。
而且,他對於眼前這個「仇人」,心中從來都沒有仇恨。
他復仇,只是一種責任。
他臉上已有了尊敬和感動。
多情人隱蔽感情遠比無情人隱藏冷酷要困難得多!
可是還有人沒有被感動的。
「我們為什麼要幫助你?」阿魯嚷道。
這句本該由墨七星來問卻沒問的話,終於由阿魯問了出來。
「不錯,你們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我們!因為你們本是我的敵人而不是朋友。」楚行天平靜地說:「我欠你們西越人的,這份債包括三條命和一大筆巨大的財富。」
他冷冷一笑:「可是,如果我還給你們呢?」
「你還我們?」阿魯又是大吃一驚。
「對,我還你們!」楚行天肯定地說:「那份財富按理我只得了四分之一,可是現在我還給你們四分之三。我那一份加上雷積石和鐵木魚的,利息照算,我還付給你們一筆合理的賠償費,以表達我對你們的歉意。還剩下符赤陽那一份,你們自己找赤陽幫符淵騰要,怎麼樣?」
阿魯愣了很久,才吞了幾口口水,囁嚅道:「這個,這個,當然是不錯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可是那三條命債呢?」
楚行天冷冷一笑:「欠這三條命債的四個人中,鐵木魚早已死了,符赤陽和雷積石也死在墨七星棍下了,他們三人的死卻都和我有關,可以說四個人我已為你們除去了三個人,至於剩下的那一個人,我,我會讓他對你們有個合理的交待的!」他的手忽然握緊了腰上的武士刀,露出一種大無畏的平靜。
這一次阿魯沒有再說話了。
他拿不定主意地看著深思著的天楓,而拿多早已轉頭看著屋外熹微的晨光,仿佛對這一切漠不關心,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仿佛他早已知道這一切,仿佛他更不願看到這一切。
天楓說話了:「楚行天先生,我們準備接受你的賠償。我們西越人並不是一個好戰固執的部族,是一個喜歡與人為善的部族,只要別人不欠我們什麼而又對我們友好,我們願意同任何人化敵為友。也願意和你做朋友,而且可以答應斧請求,幫助你,只要你出的報酬合理的話!」
他忽然奇怪地笑了笑:「楚行天 ,我佩服你。你完全猜對了,因為你如果晚來一兩個時辰,說不定喻明秋就同我們見面了,他將從我這裡得到他需要的,由拿多從你那兒得來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顯然是對雷野不利的。」
楚行天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忽然間放下了副壓在肩上的千斤重擔。他微笑著問:「你現在當然不會再跟喻明秋他們見面了?」
「當然不。」天楓也微笑了:「就算要給喻明秋什麼東西,也會按照你的意思了。」
天楓忽然仿佛又想起了什麼似了什麼似的:「我們的事情解決了,可是墨七星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和他的事情又怎麼解決呢?」
「對,我們,我們本來和墨七星是聯盟。」阿魯仿佛現在才想起了墨七星,仿佛為他們剛才匆匆就同楚行天達成了協議而拋開了墨七星很難為情。
墨七星笑笑。
他覺得這些西越人很有趣。雖然他們唯利是圖,完全可以用見利忘義來評價他們,但他卻不討厭他們。
因為他們就算是小人,也是真小人,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好得多。
而且這些西越人並不欠他什麼,他們完全有資格去做他們願意做的事情。
就在這時,默立門口的拿多忽然轉過頭,看著楚行天淡淡道:
「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