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急

2024-10-06 08:06:38 作者: 庹政

  瑩華閣。

  正是酒樓歌館一天中生意最好,最為熱鬧之時,便是以清華高貴的瑩華閣,概莫例外。

  不僅主樓的居室里,有歌樂笑語,但是後院單獨的那些天字號地字號獨立的樓閣,也有琴箏笛板之聲,隱約飄揚。衣著奇特的女弟子無聲在地閣中穿棱往來,不時有氣度儼然的客人出去。

  只有兩處一直安靜。

  一處是清冷淵。便是瑩華閣所謂的天字一號房,寧國公柔井兵住所。一處是八荒寺,地字七號房,是尚公公與羲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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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井兵昨晚送別眾人,酣然一夢到中午起床,下午帶領隨從出去,晚上回來依然請了天才少年李清源過來圍棋,此時正在清冷淵一樓的客廳激戰猶酣,也不知是再開新局,還是續完舊譜。

  尚公公也在棋盤前打譜。

  他和羲伏在八荒寺三樓的抱殘亭,也是八荒寺這幢建築最高處。夏秋之季,推窗望月,極富雅趣。

  只是今晚朔風淒緊,門窗緊閉,尚公公在棋盤前將昨晚柔井兵與李清源那半局棋譜一一復盤,羲伏坐在一角入定養氣。

  洛洲圍棋之風極盛,數百年來棋士為皇室諸侯、公卿貴族尊敬供養,帝都每年都有御城棋爭,更有十年一屆的棋所爭霸,終勝者可向上屆棋聖挑戰,以三番棋決賽,贏則為新棋聖,由皇帝親授。

  因為供養一流棋士,皇室諸侯、公卿貴族親聆指教,授子相爭也不乏圍棋高手,南公主,大司命苗朴,且彌少君尺蟬,既極少君雲麓宮等,都是造詣極深,便是其它官員商賈,也有很多供養棋士提升棋力,終成業餘頂尖棋手,比如蜀山句芒商會張朝陽,南荒郡南河城守樊喜乾,參商原無恩寺主持丈雪等。

  尚公公伺候南公主日久,耳濡目染,再加上天分,十數年喜歡練習下來,棋力亦是不弱,昨晚一眾觀棋者中,便只有他最為深入。

  今天掌燈時分,柔井兵讓人來請他觀棋,----他受柔然大君託付,前來雁落處理武士幫會衝突,自然也做過此時雁落城中各種人物資料,知道尚公公圍棋了得。尚公公卻婉言辭謝。

  可是此時,尚公卻將昨晚圍棋一一復背出來,擺弄玩味,一邊等人,差不多已有一個時辰,那是因為他和羲伏誇口,今晚必有人訪。而且,此事不宜讓寧國公知曉。

  「夜半待客客不至,閒敲棋子落燈花。唉,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

  尚公公一邊擺弄棋子,一邊喃喃詠嘆。

  羲伏驀然張目,輕輕道:「尚公明見,客來。」

  尚公公停手轉頭,凝神傾聽,臉上慢慢露出笑容。

  便聽得緩慢而沉凝的腳步聲,兩個人扶梯而上。

  候在一樓的僕人早已吩咐過了,若有訪客,直接請上樓來。

  只是,這來客可是他們所想之人?

  門被推開,僕人退到一邊,客人現出身來。

  楚行天。

  正是他們言說之人。

  「尚公。」

  「楚先生。」

  尚公將手中棋子放下棋盒,上前迎接,延請入座。

  「夤夜探訪,敢問先生……」

  「打擾尚公清興,實在是……情勢緊急,還望尚公救我。」

  楚行天掃一眼靜坐一角的羲伏,略一遲疑,坦然相求。

  他不能要求羲伏離開,甚至示意尚公都是失禮。羲伏也是身份不差他們的人物,甚至在某些領域,某些時候,他遠比他們更有份量。

  「楚先生何出此言!尚某如何當得。」尚公公故作驚奇,心裡明了。

  「犬子雷野,小時拜給雷積石,現在清月堂中做分堂主,昨日臨危受命,暫代幫主之位,事出倉促,清月堂中其他幾位堂主不滿,傍晚將他囚禁在清月堂中。」

  「原來楚先生是為了貴公子。只是,武士幫會……那些規矩,我是不懂的,再說,羲伏雖然是名聞天下的大劍士,一虎難敵數狼……」尚公公揣著明白裝糊塗,表情為難地說。

  「哪敢勞動羲伏先生大駕。只是想請尚公公向樓高陽通融一二。」

  「樓高陽?這又從何說起?」尚公公有些真驚奇了,「他不過一捕頭,受你節制,怎麼反要向他通融?」

  「個中緣由……因為墨七星。」

  「墨七星?」

  「據我的線報,墨七星已經託庇於樓高陽,與樓高陽沆瀣一氣。」

  「樓高陽膽大如此?」尚公公故作驚怒。

  「樓高陽有令在肩,一心打壓武士幫會,這些年我與他各為已心,針鋒相對,所以他想借墨七星之手一舉重創雁落武士幫會,進而打擊我,自然不擇手段,會跟墨七星勾結。」

  「原來如此。」尚公公點頭,「但這又與雷野有何關係?」

  「清月堂想要證明雷野跟雷積石遇刺有關還是無關,這個證據墨七星自稱可以給他。」

  尚公公一怔,尖著嗓子笑了起來:「有趣,有趣。刺客消遙法外,幫主身陷囹圄,捕頭不拿犯人反助疑兇,刺客卻要決定幫主生死。」

  「一切皆因楚某作事不力,一切禍因皆由楚某而起。」楚行天淡淡道:「只是昨晚我與諸位在此商議,承蒙各位恩惠,給我十日期限,那就讓楚某在十日之內,還雁落一個清平。樓高陽身為一城捕頭,即便對我頗有微詞,當此之時,也不該釜底抽薪,背後遞刀吧?」

  「樓高陽懷有私心,處事不端,但他是朝廷捕頭,尚某也無能為力。」尚公公笑意盈盈,乾脆地拒絕說。

  「他聽南公主的。尚公,咱們不必藏著摭著,你來雁落,帶著南公主欽命,多少,他也會聽你的。」楚行天直率地說。

  「這個啊……」尚公公遲疑起來。

  「尚公,雁落不僅干係柔然北海,也是大冀朝北邊重鎮,我在這裡辛苦十年,於百姓,於柔然,於大冀朝是有功吧?這點請求,請尚公成全。犬子若能平安,於雁落如今局勢大有好處。有犬子及清月堂相助,十日之內,定可不負諸位所望。」

  「呵呵,楚先生這是利誘帶威脅啊。」尚公公臉露不屑,「倘若不成全,雷野就有危險,雷野有危險,這雁落城就會大亂,是這樣吧?」

  「尚公言重。」楚行天表情真摯地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倘若有個三長兩短,還有什麼指望?要說威脅,倒也不是,只是我在這座城市十年,北海黑袍,成事可能不足,敗事自然有餘。」

  尚公公眼睛眯起來,半晌才緩緩說:「楚先生這是鐵了心了。」

  「實在是走投無路。」楚行天態度更加恭謹。

  尚公公沉吟一下,下了決心,----或者早就想過。說:「我帶著南公主便宜行事的手諭,樓高陽多少要賣個面子,只是如何向樓高陽開口?」

  「我願意配合樓捕頭徹底解決雁落武士幫會。」

  「解決?怎麼解決?」

  「解散,打壓,或者由朝廷統籌皆可。」

  「這不夠。」

  「海運陸運,悉聽尚公吩咐。」

  「這還差不多。」尚公頜首,「不先問問柔然大君意思?」

  「柔然也是大冀朝屬國,大君也是效忠朝廷。」

  「再說要是先請示大君,一去一來,雷公子……所以當機立斷。」尚公公笑道:「但是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楚先生所作,與今日所為,倒是異曲同工。」

  「是的。十年前我對抗朝廷,十年後我投向朝廷,所作所為,都是一個目的:權,利。」楚行天面色坦然。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同。」尚公公擊掌讚嘆,「那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以楚先生的睿智,為何要動符赤陽?即便是利益衝突,這些年赤陽幫在雁落橫行霸道還少?偏偏這時候突然發起對赤陽幫的全面襲擊,甚至干冒挑起幫會戰爭的危險,是為什麼呢?」

  他不等楚行天接話,自問自答:「可能是楚先生……楚家與柔然大君十年之約快滿,期限一到,蘇晉歸位,楚先生便不能再以布衣身份代城守之職,是吧?」

  楚行天默然半晌,低頭道:「是。尚公也是聰明人,我那點陰微心思,逃不過尚公銳眼。」

  「權利,權力,就真的那樣放不下嗎?」尚公公喟然長嘆。

  「對於男兒,這幾乎是世間最好的東西了,誰又放得下?」楚行天聲音中也有些傷感,「我不能。十年中我叱吒風雲,掌握這一城,我不能回去再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土財主。南公主,武穆王,他們也放不下吧?尚公你久居帝都,一直在皇城中位高權重,不會不明白箇中滋味。便是這雁落城裡,那些從洛洲各地飄蕩來的武士,你讓他們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回到村里,象垃圾一樣生活,他們願意?放不下的。」

  「可是楚先生,你為了一已權力,就挑起這場幫會戰爭,你於心何忍。」

  「世間從未有過真的太平。太平不過是下一場戰爭的準備。像我們這樣活得夠長的人,就會發現世事總是無趣的重複。」

  「但是現在失控了。」

  「自古知兵非好戰。戰爭一旦開始,那就真是誰也無法控制。」

  「好吧,回到我們的問題。」尚公公淡淡地說,「楚先生開出的價碼的確不低,但實施這個價碼有個前提,那就是十年期滿之後,楚先生繼續代城守之職,是吧?」

  「是。」

  尚公公一曬:「果然不愧是北海黑袍,好算計!楚先生如何保證十年期滿,柔然大君還會讓你掌握雁落?」

  「不知道。或者,這正是我要對付符赤陽,不惜戰爭的原因。」

  「其心如鐵,其心如鐵……」尚公公喃喃讚嘆,半晌,才肅容道:「最後一個問題:楚先生你是代表北海楚家,還是你自己。」

  「我自己。」楚行天沒有絲毫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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