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與利
2024-10-06 08:06:35
作者: 庹政
楚行天又站在了後花園假山那平台上眺望著遠方。
當面臨重大抉擇之時,阿野就會來到里。也許那種極目遠眺,會讓他的心曠神怡,沖淡命運的重壓。
可是此時,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
黑雲如鐵,覆壓在城,象一隻倒扣的桶,把天地捂得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絲聲音。
楚行天固執地眺望著,等待著。
然後,終於有一絲絲,一點點的薄薄的,慘澹的白光閃現,漸漸聚成一團銀箔似的光碟,看上去虛幻不實,但那股磣人肌膚的寒意卻又是那麼不容置疑。
----桑落。
這個特殊的日子,荒月出現。
桑落下面,一條光帶在慢慢浮現,鐵屑般陰暗,刀鋒般森寒,從穹蒼的深處延伸下來,又折向宇宙的盡頭,循著傳說中的冰冷弧度,和冥冥中不可知不可睹的天機。
——那是殆光。
黑暗之川和死靈之月。前世的月亮伴著前世的星河。
楚行天凝注著桑落,眼中漸漸有了生氣。
他的身後,遠遠地站著楚純臣、文篤璜和都彝嘆,西越保鏢靜靜地默立一角,如雕像。
他們都凝注著他們的家主楚行天,凝注著那個迎風而立的瘦削身軀。
風吹動他剛剛換上的嶄新而整齊、用非常高級的洛南綢緞製成的武士服裝,閃著光。髮髻仔細地梳理過了,一絲不苟。
他的身影在蒼茫天色下,在淒寒朔風中,顯得那樣孤獨,那樣寂寞,卻又是那樣堅挺和傲岸,那樣卓爾不群,就像疾風中傲立的一株不屈的雪楊。
他忽然悠然長嘆一聲,回過身來,淡淡地看著楚純臣,文篤璜和都彝嘆,淡淡說道:
「他是不會回來了。」
楚純臣他們也慢慢點頭,沒有反駁。
「他」當然就是雷野,他們已經等他很久了。
楚行天淡淡一笑,嘆道:「阿野是個好孩子!」
他再一笑:「但也還是個孩子。他以為這世上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這一次倒可以給他一個很深的教訓。」
「我們再等等消息吧。」楚純臣寬慰道:「雒先生還沒回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應該輕易死心。」
「沒有用的!」楚行天緩慢而堅定地搖頭:「如果光是喻明秋,阿野也許還應付得了,可是再加上陰險果斷的蘇鷹愁,這就像一條船中你一晃我一晃,互相激盪,終會控制不住地把船弄翻的!」
「他們會對阿野怎麼樣?」楚純臣小心地問。
「他們最多扣留他而已。」深諳武士幫會規矩的都彝嘆軍師說:「阿野畢竟是他們的幫主,他們沒有充分的證據之前,是不敢亂來的!」
「如果有證據呢?」楚行天忽然問,他盯著都彝嘆軍師的眼中閃出了銳利的寒光。
「他們怎麼會有證據呢?」楚純臣畫蛇添足解:「參與計劃的只有我們幾個人……」
「如果就是我們幾個人中哪一個泄露出去了呢?」楚行天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這,這,這怎麼可能……」都彝嘆軍師結結巴巴地說。
楚行天慢慢地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默然佇立的拿多,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再不下決心,只怕阿野就會很危險了。」
「先生準備怎麼做?」楚純臣問。
「這事,你們都不行,只有我親自去做。」楚行天沉思著用力點頭。
片刻後,楚行天的馬車在緝捕房門口停下。
楚行天在拿多的陪伴下進門,其他的人,如臨大敵地守在門口。
樓高陽有些愕然在聽著腳步聲直接從大門走到他的公事房,沒有問話,沒有阻攔。
然後門被推開,風雪撲進。
樓高陽站起身,躬身道:「楚先生。」
楚行天走進屋,拿多進來,輕輕掩住門,立在門口。
樓高陽延請楚行天在旁邊的椅子坐下,拉過椅子坐了下首,恭敬地等候楚行天說話。
楚行天代城守之職,算是他的上司,所以能夠直入緝捕房,沒有捕快會阻攔。楚行天身份特殊,本身也「微」,算不上微服私訪,但是可以隨便詢問緝捕房工作,所以他靜靜地等著發問。
楚行天沉吟一下,卻是轉頭對拿多說:「你出去吧。」
拿多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拉門出去,無聲地關上門。
整個過程都寂靜無聲,可是看在樓高陽眼裡,心裡卻是一震。
----只怕在拿多心裡,也是一震吧!
樓高陽知道這位西越人一直深受楚行天信任,這些年任何場合都帶在身邊,很少避他,今天突然如此,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楚行天對拿多不再信任,要麼是今晚楚行天和自己要說的話相當絕密而重要,不能讓第三者知道。
再想到兩人雖然名屬上下級,實際對立,這些年來勾心鬥角,你來我往的暗招無數,一個背景深厚,有恃無恐,一個大權在握,遊刃有餘,看起來相安無事,不分勝負,實際上是楚行天長袖善舞,樓高陽一事無成。
但是現在,意外的楔機出現了。
樓高陽這兩天也全力施展,希望由此整肅雁落城這些橫行的武士幫會,進而將隱身幕後的北海黑袍掀翻。
誰知就在這樣一個夜晚,楚行天突然找上門來。
「我想請樓捕頭找一個人。」
楚行天緩緩開口說話。
「楚先生但請示下。」
「墨七星。」
楚行天淡淡地說出這個名字。屋子中有一會沉默。
「墨七星刺殺符赤陽與雷積石,挑起本城幫會戰爭,緝捕房已經撒下人去,全城張網,不須楚先生多加吩咐,這也是樓某份內之事。」樓高陽沉靜地說,「只是此犯狡詐,今日傳書樓某,言道報國寺欲與城守蘇晉大人見面,解說其中緣由,樓某午時已向楚先生告知,哪知後面釀成如此幡天大波,赤陽幫清月堂一番血戰,死傷上百,為十年來最大事端……」
「你就告訴我,現在墨七星在哪。」
楚行天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當時我帶領十數名捕快,原想將墨七星當場緝拿,可是遭遇那樣激烈的武士血戰,有心無力,只有眼看著墨七星逃之夭夭。」樓高陽依舊將自己的話緩緩說完,才回答楚行天的問題,「至於墨七星現在何處,樓某不知。」
楚行天眼睛在樓高陽臉上停留半晌,才緩緩道:「樓捕頭,報國寺一場血戰,始作俑者,也有你吧?」
「楚先生何出此言?」
「樓捕頭一直希望將雁落武士幫會打壓甚至剿滅,費盡心思,這些年都是因我而一籌莫展,恨我吧?」
「談何剿滅!只是不想這些武士幫會坐大,釀成風雲會那樣的禍胎。楚先生也應該明白,這並非樓某固執,而是朝廷意思。」
「我以一介布衣之身,行城守之職,發號施令,權傾雁落,樓捕頭心中早就不以為然,改之後快?」
「這倒不算什麼。再說楚先生政清治明,雁落城這些年繁榮日盛,眾所周知,皆拜先生所託,----這也是樓某一再隱忍,不想大動干戈,強行施為的原因。」
「樓捕頭盡職盡忠,令人欽佩,可是現在為何為了一已之利,要與墨七星沆瀣一氣?」
兩人溫和坦誠地說話,如同兩位肝膽相交多年的老友。這也是他們第一次這樣說話,但是這句話讓樓高陽停了下來。
他不能因為坦誠就應答下來,如果反駁,只能證明他真的跟墨七星沆瀣一氣了。他沒有這樣簡單就會招認,也沒有必要現在就急著暴露自己。
「我是我,墨七星是墨七星,只不過恰巧因為他是你的敵人之子,我是你的敵人,所以我們勉強算是同一立場。就這麼簡單。」
「那麼,我要你今晚動用所有的力量和手段,楚府和清月堂也會配合你,在明天日出之前,找出墨七星。」
楚行天加重了語氣,用力地說。
「這是楚先生的要求,還是以城守的名義發布的命令?」樓高陽眯起眼問。
「都是。」
「我想楚先生……首先,不應該輕視我的情報工作。清月堂不會配合。我知道他們剛剛把雷野,你的兒子軟囚在清月堂,而且喻明秋他們正在找楚先生策劃這次行動的證據,所以,楚先生目前的狀況相當不利,或者,這就是你現在來找我的原因吧。」
樓高陽冷冷一笑,不卑不亢地說。
楚行天默然,長嘆一聲:「果然不愧是樓高陽。我還想趁你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從你這裡拿到一些。」
樓高陽:「看來要讓楚先生失望了。」
「那你自然也知道寧國公給我的十天期限了吧?現在還剩下九天,那麼,我現還有城守之權,我命令你呢?」
「同樣要讓楚先生失望了。我會磨磨蹭蹭,敷衍塞責。」
「樓捕頭,咱們做個交易吧?」楚行天沉吟一下,似乎下了決心。
「請楚先生明示。」樓高陽身子微微一挺,似乎來了興趣。
「你幫我今晚找出墨七星,不用你出手,楚府自己解決。以後雁落城的武士幫會,我來幫你解決。」楚行天緩緩說。
「解決?請問楚先生如何解決?」樓高陽不露聲色地問。
「但憑樓捕頭所想,我配合你。無論剿滅,打壓還是整編。」楚行天表情誠摯地說。
「可能還是要讓楚先生失望。」樓高陽淡淡道:「首先這次事後,楚先生還能代城守之職?即便十……九日之內,楚先生能夠大顯身手,解決這次幫會血戰,當年幾家大姓與柔然大君的十年之約也快到了吧?除非奇蹟,楚先生不可能再以布衣身份代城守之職,所以,楚先生對我的承諾,不過一紙虛文。」
「是的,樓捕頭,這些你都知道,你說的都是。」楚行天一瞬間露出衰老和虛弱的無力感,他嘆了口氣:「那麼,我的威脅同樣對你無效了?」
「楚先生這身武士裝束,不會是向我舉刀挑戰吧?」樓高陽冷冷地看著楚行天。一進屋他就覺察到了北海黑袍這身罕見的打扮,但一直沒有表示驚詫。「決鬥的話,我不知道楚先生武功如何,因為這些年從未聽說過楚先生用過刀。幫會?清月堂很可能不會再受你和你的兒子節制,即便能夠再次掌控,一個武士幫會威脅不到我,我這些年天天就是跟他們交道,只有我名正言順地威脅他們。至於楚府,我知道有一些高手,但是我是捕頭,代表的是朝廷。我可以不接受你們那些破規矩。」
「更重要的,楚先生。我們都是有信仰的人。」樓高陽的聲音依舊平淡。
楚行天沉默。
兩個人靜坐半晌,楚行天喟然長嘆:「希望對身處絕望的人來說,不是解藥,而是毒藥。」
「所以楚先生還是想要飲鴆止渴?」
「別無選擇。」